唐文清猜，在這樣的氛圍中能始終保持冷靜的，恐怕也就只有身為主角的夜問心一人而已，怪不得夜問心執意要喚醒他怕他露出馬腳呢。

“不過，心兒，我想假以時日的話，我亦會沉迷其中的。”又路過了兩個村寨，和教眾們促膝長談了幾次后，唐文清這樣對夜問心說。

誰不想成為這樣被人人愛戴的“圣靈”呢？誰不想發揮自己的才能建立起這樣的一個國度呢？尤其是他們這樣有這種能力的人。

“所以，你已決定棄我而去，留在這里了？”夜問心輕笑著反問。

以唐文清的才智，不會想不到尋國人最終的目的：將一個可稱為完美的、真實的國度展示在仰止乾轉世的面前，讓她難以離開。

“心兒，我這一生何其幸哉？！”唐文清將夜問心的手握在掌中。

就因為心里有了那么一個人，再多的繁華尊崇也不會令她迷失了本心，她是如一的、是專注的，且無怨無悔不計得失，可能這樣的她看起來有點傻氣，卻也因此變得分外可貴，讓人不管為她付出什么都覺得是值得的。

前世的仰止乾是這樣，今生的夜問心依然如此，而他唐文清能成為今生得以陪伴夜問心的那個人，不知是多輩子修來的福分啊！

“我亦如此。”夜問心輕聲地回答。

唐文清對夜問心說，除了夜問心他就什么都沒有了，而夜問心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甚至，夜問心比唐文清還更加不如，畢竟，唐文清還生活在熟悉的空間，而夜問心連這個都沒有。

夜問心想像不出，如果沒有對唐文清那個在被逼無奈下隨口許下的承諾，或許當年她就從狄國的懸崖上跳下去了——那時這個世間實在是沒有值得她留戀的了。

也是因為唐文清的陪伴和不遺余力地開導，讓夜問心漸漸地接受了這個世界，并體味到很多她并不曾擁有過的幸福，來自家人、來自親情、學會如何去愛、去表達……

是的，開導！

直到和唐文清說了越來越多的往事，夜問心才越發清楚地發覺，仰止乾曾經犯下過怎樣的錯誤，才讓她真的放下了前世，其實唐文清交給她的，一點都不比她交給唐文清的要少！

游游逛逛了一個多月，他們到達了尋國的都城，尋國的都城亦名“尋”，當在城門口看到那個斗大的“尋”字時，唐文清忽然間感到了一種直入心脾的憂傷。

夜問心說，“寫這個字時，有人在其中加入了秘法。”

唐文清問，“什么樣的秘法？”

夜問心想了想，“說不太清楚，似乎是一種可以表現寫字之人信念的秘法，我以往聽說過，但還是第一次見到。”

唐文清再問，“那心兒從這個字中看到了什么？”

夜問心想了想，“偏執。”

“原來每個人都不一樣。”唐文清感嘆了一聲，就去問同來的其他人。

地利的回答是，“真愛。”

旺福的回答是，“勇敢。”

旺財和旺福的差不多，是“勇往直前。”

后來唐文清又找了幾個當地人問了，得到的回答是，“神圣”、“信仰”和“尊崇”。

“還真有些門道啊！”唐文清再次感嘆。

尋城依山而建，在山間半隱半現，遠遠看去，看不出到底有多大，而這一次，在城門口處，他們便遇到了迎接他們的隊伍，這個隊伍一出現就給他們巨大的驚嚇——不僅是尋國國王親自來接，而且所有人都對他們行跪禮。

唐文清愣了愣才將“起吧”兩個字喊出口。

而夜問心只是淡淡地說，“你以后要學會習慣。”

尋國的王上也叫尋王，不過后來唐文清才知道，其實尋王王號的全稱是，“尋王五世”，唐文清不由問道，“那么以往的尋國在哪里？”

尋國這個國家在這片大陸是頭一次出現，可王號卻是“五世”，唯一的解釋就是其他的尋國是建立在旁的地方了，而那個地方很可能是夜問心的故土。

尋王恭謹答道，“屬下實在不知啊。”他今年二十二歲，剛登上王位兩年，前一任的尋王現在是他的丞相，跟他并無血緣關系，而且前一任尋王的王號也叫“尋王五世”。

尋王長得很好，濃眉大眼筆挺唇豐，肩膀厚實寬闊，一看就是個能征慣戰的勇將，后來一打聽，他的確是武功高強，而且很有謀略，這才得以在選拔中勝出，當上了尋王。

唐文清達到尋城的這天是三月初一，而尋國圣府并不在尋城之內，是在另外一座離尋城不遠的小山上，唐文清便提出先在尋城內逛逛，然后再去尋國圣府所在地觀禮。

尋王莫有不從，還很歉意地說，“圣子傳承的日子是無法更改的。”這意思是說倘若有辦法改變的話，他們寧愿為了唐文清而改變。

但到了現在，唐文清對尋國人對他或者說是仰止乾的尊重，已感到麻木了，相反，他關心的是另外一件事，“這圣子和圣靈之間是什么關系？”

尋王說，“圣子是圣靈最忠誠的追隨者，也是圣靈的代言人。”

唐文清聽了以后，有種問了也白問的感覺，只得再問，“那我和圣靈又是什么關系？”

尋王面帶狂熱地回答，“公子是最有可能成為圣靈轉世的人！”

這個答案并不意外，還能看出圣子此人處事十分謹慎，不僅對教眾們說明了他的重要性，還留有一絲余地，可以避免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尋城極美，簡直如世外桃源，又正趕上鮮花盛開的季節，真是令人流連忘返，可到了初三那日到達尋國圣府所在的山頭時，唐文清才明白，什么叫人間仙境。

尖尖而立的山頭郁郁蔥蔥，滿目綠色，想來太陽初升時，定會有云霧繚繞其間，再添美妙的一筆，各色各樣的花朵爭相開放，散發著香氣，被清爽的山風送入鼻端，讓人神清氣爽，山間小路上全部是青石雕刻鋪就的臺階，整潔得不染一絲塵埃，路途回轉之際便能看到處處旖旎的美景。

亭臺樓閣設計得獨具匠心，每一處都精雕細刻又盡量保留了山間的淳樸和野趣，伴著在其間蹦跳流淌的山泉，真得是清幽寧和得讓人不由徜徉其間。

“心兒，若是可能，我們長住于此又何妨？”唐文清說，他真是一見之下便愛上了這個地方，也知道林歌身上那種縹緲如仙的氣質是哪里來的了，試想自幼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又不理俗事，想不長成仙人之姿那也是不可能的啊！

夜問心點頭，“好。”

他們剛一到山腳下，就見一眾人早已迎候在了那里，正是圣府中的人。

這些人俱是年輕貌美風姿出眾的少年郎，年長的不過二十出頭，年少的只有十一、二歲，他們身著淡青色的長袍，上繡淡雅的金絲花紋，大半頭發挽了高髻當中用一根玉簪別了，留些散發披在肩頭，這衣著發型和夜問心在夜家后院用的那些小廝別無二致，是夜問心故國未出嫁男子的打扮。

他們分列于小徑的兩旁，按地位由高到低排列著，一時間只見長袖當風，衣袂飄飛，怎一個美字了得，硬生生將山間不俗的風景壓了下去，讓他們本身成為了最令人矚目的風景，就是唐文清這個男子，也不由被他們吸引了全部視線。

見唐文清走到近前，這些人盈盈拜倒，口中齊道，“恭迎公子。”猶如百鳥朝鳳。

圣府眾人中打頭的幾個唐文清都認識，有林歌、林江、溪幽等特使，而現在唐文清也知道了，他們職稱其實是“圣使”和“圣侍”，平時從不離開圣府，一旦離開時，他們就變成了代表圣子的“特使”。

“圣子大人實在是身體不適，不能親自前來迎接，萬望公子恕罪。”林歌激動得兩眼含淚，差點兒泣不成聲，跟在唐文清他們身后走了很久，才平靜了下來，其他人的反應也都差不多，唐文清知道，這是因為只有尋國圣府的人才知道，其實他已被認定了是圣靈轉世。

唐文清只是淡然地點頭，并不說什么，他已屢次聽說圣子身體不好了，可在沒見到圣子之前，他依舊保留態度。

唐文清他們從尋城出來時就不早了，又一路游覽美景緩步上山，等到了山上的尋國圣府主殿所在地時，已經時近午時，而無論是圣府眾人還是其他尋國人都從不催促他們。

不僅如此，唐文清還發現，這圣府所在的山頭，除了他們一行人就再無其他的觀禮者了，就是尋城的尋王眾人也只是把他們送到了山腳下，并沒有上山，此時不由問道，“就沒有旁人前來觀禮嗎？”

林歌說，“以往是有的，但這次傳承與每次不同，所以連例行的甄選也停了。”這自然是因為他們終于找到了真正的圣靈轉世。

唐文清沒再問什么，只對身后的六名護衛示意了一下。

盡管時至今日，尋國人沒表示出一點的惡意，圣府中的眾人也只有一半兒會武功的，且武功都不甚高，但唐文清絕對不會因此就放松了對他們應有的戒備。

圣府所在的山頭上，并不是只有一座大殿，而是由五個大殿組成，應該是圣府眾人平日生活的場所，它們順著山勢分散四周，由曲折的小路相連，其中有一座被其他大殿拱衛在當中，最為精美華麗且高大，應該就是他們口中所說的“主殿”了，唐文清他們就被迎進了這里。

梳洗沐浴更衣，又享受了一頓精美的午膳，就連唐文清提出休息一下的要求也立刻被滿足了。

午睡醒來后，地利就前來稟報，“主上，此山并無異樣，雖有些陣法但也都是容易破解的，并沒暗藏他人，就連他們的談話內容也和在咱們面前時是相同的。”

唐文清問，“可見到那個圣子了？”

地利點頭，“見到了，不過是兩個。”

唐文清疑惑地問，“兩個？”

地利詳細地解釋道，“其中一個是個形容憔悴的老人，已經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身體上還散發出腐尸般的惡臭，年紀不太好說，還有一個是十八九歲年紀的少年，樣貌是極美的，與那林歌不相上下。”

唐文清了然道，“我明白了。”等到傳承結束后，那個老的估計就死了，只剩下這個年輕的，到了那時，圣子就又變成了一個。

“要不要我去看看？”夜問心問。

唐文清搖頭，“容貌早就一再改變了，就像他們認不出我們一樣，即便是故人，我們也同樣認不出他們來。”

唐文清他們起身整理好后，圣府的人又送上了茶點兒，見他們用罷，這才請示，“公子，傳承儀式可否開始了？”此時日已西斜。

見唐文清點頭，圣府的人就將他們請到了主殿外的廣場上。

這廣場原本就極為整潔，此時不過是支開了大大的紅羅傘，并擺放了幾案坐墊而已，幾案上的茶點果子自然是罕見珍稀的。

其實，自從到了這尋國圣府后，他們所用之物無一不是奢侈華貴的，很符合夜問心平日里的習慣。

實際上，這傳承儀式的程序是非常簡單的，而舉行之地就在唐文清方才休息時所用的大殿正堂中，但唐文清還是感到了深深的震撼。

儀式開始時，一張大床被人從一個偏殿中抬了出來，床的四周被層層幔帳圍繞著，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根據地利方才的描述，唐文清和夜問心還是能想到，這張床里面其實就是那兩位圣子。

因為床是從較遠處被抬到大殿之中的，所以他們并沒聞到地利所說的臭味，相反因為廣場四周裝飾著很多的鮮花，他們只聞到了陣陣的花香。

對此，唐文清十分理解，假如無法掩藏也就罷了，一旦可以遮掩，誰又愿意讓自己最為丑陋的一面展示在旁人面前呢？這是一個人最起碼的尊嚴，尤其這個人還是個身體將死，卻靈魂不滅的人。

大床被抬到了大殿正堂后，就放在正堂當中，透過大開的正門，觀禮的唐文清等人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這時，以林歌打頭的五個少年緩步走進了正堂當中，他們臉上的神情莊嚴肅穆中帶著掩飾不住的欣喜，他們圍繞在大床的四周，跪下后，便開始唱歌。

并沒有琴音伴奏，只是五個人的聲音各自不同，錯落有致，齊唱時即便唱得是同一句曲調歌詞，卻有不同的高低聲之分，分開時，便有了應和以及回蕩之聲，宛如空谷回響，又似來自云端的天籟之音。

唐文清從來沒聽到過如此美妙的歌聲，漸漸變得難以自拔，而讓他更感動的是，歌中所唱的內容。

這是一首極長的歌，可歌詞卻沒有一點重復的地方，歌中講述了一個男子，他深深愛著一個女子，可是這位女子離他而去了，但他不愿放棄，結果他的誠心感動了神，神賜給了他一盞指路的明燈，這盞燈永遠指引著這位女子的所在之處。

于是，這個男子帶著這盞燈，踏上了漫漫征程，只為尋找到他心愛的人。

他遇到了很多的苦難：烈日下艱苦的跋涉，大海中長年孤寂的航行，狂風暴雨，山崩地裂，匪類劫殺……

漫漫無盡的征途上時光流轉，一年年他從不放棄，終于，從家鄉而來的侍從們都死光了，而他的壽命也即將耗盡，可他還沒有找到心愛的女子，他不愿就這么死去。

帶著這份無以倫比的執著，他投生到了新的身體里，并保存了前世的記憶，于是他在經過了細心的準備之后，再次踏上了旅程。

就這樣，他一世又一世地尋找著，他的容顏幾經蒼老，唯一不肯老去的，是他愛那個女子的心和靈魂，沒人懂得他歷經了多少困苦，更沒人知道，他曾走過了多少地方。

他逢山開路，遇水搭橋，見到大海就揚帆遠航，他遇到過很多神奇的事，見到過許多奇怪的人，但沒有一個地方能留住他的心他的愛，無論遇到什么，他只是跟隨神燈的指引執著地前行、前行、前行……

數不清的孤寂日夜中，他默默記錄下他所經歷的一切，他寫詩作畫，也彈琴歌唱，更多的時候，他幻想著，當他和心愛的女子團聚的那一天，他的愛人溫柔地呼喚著他的名字……

唐文清的淚水順著臉龐潸然而下，或許在別人的心中這樣的事只是一個故事，一個動人的傳說，然而他知道，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這要有怎樣的執著和愛意，才能做到這種程度啊！

夜問心也不由動容了，但她隱隱地能猜到了這位圣子的身份，因此心中不由得生出了幾許排斥，所以，雖然眼角濕潤，卻并沒真的落下淚來。

夜問心看了一眼情難自禁的唐文清，不由暗暗嘆了口氣，男子和男子之間總是有些相通之處吧，就算他們生活的世間已迥然不同。

而且，這一次，夜問心沒法子喚醒唐文清了，因為此時圣府根本就沒用任何藥物，是純粹的以歌以情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