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夜問心推門而入,唐文清想也不想就再次閉上了眼睛。
“事到如今,你就沒有什么想問我的嗎?”唐文清耳邊響起夜問心的聲音,夜問心已經知道他了醒了。
唐文清心中百轉千回,偏生腦子里轟然作響,什么辦法都想不出來。
“唉——”夜問心悠悠地長嘆了一聲,“說來也怪我,若是早些和你說清楚,你也不至如此。”
唐文清終于睜開了雙眼,發現夜問心正站在他的床邊,手里端著一碗還冒著熱氣的粥,臉上不辨喜怒。
唐文清并未起身,只是一把攬住了夜問心的腰,“心兒……我又累又怕……”若說這世間還有什么是唐文清感到無法面對的,那么非夜問心的心意莫屬,他可敵得過所有人,卻無法打敗夜問心,這并不是沒信心,而是舍不得!
夜問心任由他抱著,等了一會兒,才緩緩坐下,親手拿起調羹來喂唐文清。
唐文清先是意外,而后,心慢慢地靜了下來。
一碗粥很快喝盡,唐文清站了起來,“我先去洗漱更衣。”
夜問心欣慰地點了點頭。
從凈房中出來時,唐文清發現,夜問心已除了裙衫,只著中衣躺在他的床上,便問,“可要讓他們預備酒菜?”
夜問心擺擺手,“你多日未進飲食,還是算了吧。”
唐文清心內一暖,出去吩咐下人預備了茶點并兩壇竹葉青,將東西放在床頭后,唐文清說,“我只喝茶。”
夜問心摸過酒壇,先喝了一口,這才緩緩開口,“我并非你猜測的那樣,有什么師傅傳功與我,而是在死的那一刻,忽然間就到了夜五丫的身體里,如果非得用什么詞匯來形容的話,我覺得那該叫‘借尸還魂’。”
唐文清驚訝地張大嘴巴,什么都說不來了。
“剛來的那些日子,我常常會背著人觀察自己在陽光下有沒有影子,心想自己現在的這副樣子,到底應該算人還是算鬼。”夜問心聲音低沉。
屋子里并沒掌燈,但月光穿過打開的窗戶照進來,讓唐文清能清晰地看到夜問心臉上的迷茫。
唐文清非常難過,在這時他的心里滿是對夜問心的憐惜,他無法想像,那樣孤獨的日子,夜問心到底是怎么過來的。
夜問心笑了一下兒,“這也就罷了……”
唐文清靜聽,不知道還有什么更加匪夷所思的事。
“我原本生活在一個女尊的世界里,”夜問心微頓,轉頭問唐文清,“你可知什么是女尊?”
唐文清想了想,“女子的地位尊崇,可當王上,可出朝為官……”說了兩句后,便說不下去了,他實在無法想像更多。
夜問心見唐文清不說了,便慢悠悠地接口,“男人生孩子,公雞下蛋……”
“不可能!”唐文清直接跳了起來,差點兒沒撞翻床頭上的托盤。
“是啊,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地方,”夜問心對唐文清的反應很平淡,“當我一點點發現身處的這個世間有何不同之處時,有種要發瘋的感覺,好在,并不是一下子發現的,而是經過了些時日慢慢地發現的。”
唐文清問,“那你們那里的人相貌和衣著與我們一樣嗎?身材呢?”
夜問心點頭,“完全一樣,連語言文字都無甚分別,以至于我看過了一些書后,才慢慢知道某些差別。”
唐文清赤著腳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怎么都無法消化這種事,倘若換個人對他這么說,他一定會嗤之以鼻,但這是夜問心啊,從來不開玩笑,永遠不屑于說謊的夜問心啊!
夜問心靜靜地品著酒,似在回憶剛剛來時的那種種感受。
見唐文清慢慢地平靜下來,夜問心接著說,“所以我剛一到這里就打算回去,開始時只想回去看看,后來覺得我實在無法適應這樣的世間。”
唐文清微微一顫,從震驚中回過神兒來,他想起夜問心當年的種種舉止,他那時總認為夜問心是年齡小思慮不周,現在想來原來夜問心是根本無心留下,虧他還覺得夜問心一直在他身邊,其實,夜問心從來就不屬于他,不屬于這個世間啊!
唐文清努力地克制著自己,重新在床上坐了下來,擺出了聆聽的樣子,無論如何,他最想的還是怎么能留下夜問心,他曾經成功過,不是嗎?所以,這一次,他一定能再次找到機會。
“不僅如此,在我們那里,通常每五個新生的嬰兒中,才會有一個是女的。”夜問心說。
因為剛才接受的驚訝太多了,唐文清并沒對夜問心的這句話,起太大的反應。
而夜問心還在描述,以便讓唐文清更好地理解她從前所處的世界,“在我們那里,后宅傾軋更加厲害,但從來沒人會對孕夫動手,因為不知男女得不償失,所以最容易被殺的是女嬰,而因為女嬰稀少,所以在女孩子身上嫡庶之分并不明顯,”見唐文清一時反應不過來,夜問心耐心地解釋,“你想想,假如一個女子只有一個女兒,或者沒有女兒,那么她的家業……”
唐文清恍然大悟,“怪不得你恨不得將安然藏起來。”
夜問心點頭,“在我們那里,這是習俗,即便這樣,女孩子的夭折率還是要比男孩兒高很多,以至于成年女子更少,為了繁衍后代,很多國家都規定,一名女子至少要娶五名夫侍,結果后宅爭搶更加激烈。”夜問心長嘆一聲,“女尊啊女尊,在女子地位尊崇的背后,是每個女子都會有的在掙扎中求生的經歷,和更大的壓力。”看了一眼唐文清后問,“是不是很瘋狂?”
唐文清咽下口中的茶,皺著眉問,“這樣下去,會不會有那么一天,因此而男女比例失調而子嗣斷絕啊?”
夜問心果斷搖頭,“不會,成年男子的死亡率很高,并且男子的壽命普遍很低,”她一條條地解釋下去,“在我們那里,因男子體健,所有最苦最累的活兒,都是由男子來做的,種田、下海捕魚、上山采石挖礦、九成以上的兵卒亦是男子,在貧寒之家中,他們吃不飽、穿不暖、病了也沒人愿意花銀錢為他們醫治,只生產這一關就讓數不清的男子為此送了命,還有些沒出息的女子,根本就忘了身為女子該肩負的責任和所擁有的尊嚴,干脆多娶上幾個夫侍,完全靠夫侍供養,等他們年老體衰了,就直接休棄,再娶年輕的回來。”
唐文清一把抓住了夜問心,“心兒……”他想勸夜問心留下,可是他再想想,即便是在現在的世界中,夜問心都可以憑借自己的能力,生活得如此如魚得水,不知被多人覬覦,在那樣的女尊國度中,她的地位又該高什么程度?!他又有何理由勸夜問心留下。
夜問心知道唐文清在想什么,她翻抓了唐文清的手,安慰地拍了拍,“我若想走,自不會留到今日。”
唐文清愣了,是啊,現在的夜問心有蓬萊閣號,有大筆的財富和足夠的人手,就算是她不知回家的方向,她亦可多花上些時間,不斷地出海直到找到回家的路為止,而且,整塊大陸的地圖,夜問心現在已全都擁有了,夜問心未必就沒從中發現回鄉之路的線索。
唐文清滿面狂喜地看著夜問心。
夜問心卻從唐文清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方回佑都時,我并沒見過蓬萊閣號,不知它能做什么……”
唐文清臉上的喜色慢慢消退。
“當我真正地乘上這條船時,我也曾問過自己,要不要回去?”夜問心轉頭看向唐文清,“那時我才發現,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已割舍不下你們了。”
唐文清的眼睛濕潤了,因為感動。
“我不是個糾結之人,既然決定不回去了,就不會改變,所以到了衛都后,我才肯承諾今生必不負你。”夜問心的聲音不大,卻一如既往地擲地有聲。
唐文清哽噎難言,他竟然不知,夜問心在不聲不響中,居然為了他付出了這么多。
夜問心又喝一口酒,“其實也動搖過的,當我月信來的時候……”夜問心臉上現出了哀戚,“縱然是知道又怎么樣,我實在過不了自己的這一關,想著有那么一日自己像男子樣地挺著個大肚子,就覺得自己簡直變成了妖怪!我可以沒有武功,可我受不了這樣的自己,我感到生不如死。”夜問心輕聲問,“文清,你懂得嗎?”
唐文清無法想像,假如自己有一天變成女子的模樣,每月來月信,要嫁人要懷孕生子,自己又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情,況且,是驕傲如斯的夜問心啊!那簡直就是種難以形容的折磨。
唐文清的淚水一顆顆地掉了下來,“心兒,若不然……你就回去吧!”他說得字字艱辛,心里像被火燒得般難受,可他不得不說出這樣的話,他實在不忍夜問心經受這樣的痛苦。
“我不能!”夜問心斷然否定了唐文清的話,“我躲在衛王的冷宮中強行撕裂經脈運功,心想,就算死了,也好過這樣茍且地活著,結果痛得暈迷了過去,被偷懶的內侍當做尸體拋進了荒井中……”那樣的九死一生和痛楚折磨,到了夜問心的口中就只是如此簡單的一句解釋。
“心兒啊——”唐文清痛不欲生,恨不得親手將自己撕裂才好,他不知該如何來形容夜問心這樣的女子,只覺得無論怎樣對她好都不過份。
唐文清第一次發現,他錯了,他不該犯了和穆子楚同樣錯誤,他的貪婪給夜問心帶來了太多的傷害,他如此自私,殘忍地只想留下夜問心!
只是一瞬,唐文清就立刻決定,他要放夜問心走!
見唐文清要起身,夜問心伸手按住了他,接著說了下去,“我醒來后,已不知過了幾日,只是發現我的武功又恢復了,不僅如此,多年來沒有寸進的武功,還有所進境。”自從回到佑都后,夜問心的武功就再無進境,只相當于她前世的五成左右。
“我坐在衛宮中最高的那座大殿的屋頂上,看著那一盞盞指路的燈,就像對我的一聲聲召喚,我能想像得到,假如我就這么走了或是死了,爹娘會是什么樣子,你又會如何,兄長和嫂嫂們該是怎樣的傷心……”夜問心靜靜地說著,眼中也不禁濕潤了,“我的心很痛,我發現我錯了,不管夜家現在和將來有了怎樣的繁華,我都不能離開了!”
夜問心松開了按住唐文清的手,“所以我便回來了,而且,也不打算再離開了!”
唐文清澀澀地問道,“那你,在原來的國度中……就沒有什么牽掛的人嗎?”
夜問心沉默了一會兒,又喝了兩口酒,并沒直接回答唐文清的問題,而是轉言道,“我的本名,叫做‘仰止乾’。”
唐文清不由吸了一口氣,“高山仰止,朗朗的乾坤,真是令人肅然起敬的姓氏,無比霸氣的名字啊!”
“嗯,”夜問心淡淡點頭,“史書中記載,我并不是仰止氏中唯一一個稱霸四方的帝王,只不過先祖是一統五國,而我是七國罷了,而且因自我曾祖母起,我國國力便開始削弱,到了我母皇時,隨時都面臨滅國的危機,所以鄰國的面積都很大,我統一七國后的國土面積便達到了我那位先祖的五倍左右。”
唐文清聽得熱血澎湃,那該是多么大的一片錦繡江山啊!
“我死的時候,母皇已在二十年前病故,兄弟都已出嫁,兩位皇姐在我甫一繼位時,就被我抄了滿門,父君倒是身體康健,表面上他統霸著后宮,實際上經過我的打壓,不過是頤養天年罷了,而我對他一向沒有太多感情,實在是說不上‘牽掛’二字。”夜問心說。
唐文清點點頭,關于仰止乾和她父君之間的恩怨,夜問心已經告訴過他了,所以對夜問心現在這么說,唐文清表示深深的理解。
“我唯一的孩子,我的女兒,已經二十三歲了,被立為太女也有二十余載,她的膝下有二女九男,我的子嗣繁衍一點都不成問題,此外,經過我多年的治理,我還給她留下了一個繁榮昌盛的國家和很多有用之人……”夜問心頓了頓,“我不知你聽說過一句話沒有,‘帝王和成年女兒是天生的仇敵’,若女兒多一點還好辦,可以用帝王心術讓她們相互牽制,可若是只有一個……”夜問心苦笑著搖頭,“我回去干什么呢?引發內亂,和我自己的親生女兒搶那帝王之位嗎?我頂著這樣一副年齡幼小的身子回去,我那女兒,恐怕終其一生都坐不上皇位了吧!”
唐文清依舊點頭,只不過目光深沉,他注意到,仰止乾的女兒才二十三歲,就有了十一個孩子,不過想想女尊國的國情和風俗習慣,一個太女擁有的夫侍數量恐怕會達到幾十甚至上百,那么有十幾個孩子,也就不奇怪了。
奇怪的是仰止乾。
通過夜問心的介紹,唐文清猜測,仰止乾在離世時,年齡大約在四十歲左右,而身為帝王的仰止乾,后宮男子的數量比起太女來,只會多不會少,那仰止乾為何終其一生只有一個孩子呢?
唐文清無意地掃了夜問心一眼,仰止乾那么高的武功,自然不會身體不好,那么,還可能是什么原因呢?一個模模糊糊且讓人難以置信的答案,在唐文清的心頭縈繞著。
還有,仰止乾離世時的年齡比夜大牛還小,這根本就不正常,又是什么讓武功高絕的仰止乾英年早逝的呢?
“所以啊,我是不會回去的。”夜問心發出一聲長嘆,打算結束這次談話。
換做以往,夜問心如果不說,唐文清一定不會再問,然而夜問心醉后的囈語,林歌的出現,已給唐文清太多的沖擊,就算是他得到了夜問心的保證,也相信夜問心的承諾,可有些事,他還是想一探究竟,他不愿讓夜問心一個人背負一切,更怕有朝一日發生意料之外的結果,讓他悔痛難當!
“心兒,林歌可是你故國之人?”唐文清問出了今晚的第一個問題。
夜問心沉吟了一下,有那么一刻,夜問心心中浮現出了些許悔意,她或許不該教得唐文清如此計謀無雙,又或者,她不該對唐文清產生超出主子和下屬的感情,只是,有些事既然已經發生,她還不至于沒有勇氣去面對。
“他唱的是我故國的曲子。”夜問心的回答很簡短,不盡不實得很明顯。
唐文清再問,“心兒覺得林歌此人如何?”
“相貌可稱絕色,只是身上匠氣過重,氣質實在算不得好,才藝尚可。”夜問心的評價不帶絲毫感情。
唐文清啞然,好吧,他承認,說到他和穆子楚的容貌時,夜問心說的是“不錯”,給林歌“絕色”的評價也算得上客觀公正了,可是,為何夜問心是這種態度,難道林歌不是夜問心的“故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