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請了嗎?”唐文清一進(jìn)府,便問他的大管家。
“見公子回來,奴才便派人去了。”管家說。
唐文清點(diǎn)了點(diǎn)頭,梳洗更衣后,面對著一桌子精美的膳食毫無胃口,就這么看著它們從熱氣騰騰便得冰冷無比,就像他的心。
直到下人來稟報,“公子,林歌公子到了。”
唐文清站起身來,緩步向偏院特地為林歌準(zhǔn)備的待客正堂走去,七日前,他收到了呂廷軒的傳信,尋國圣府林歌正途經(jīng)中原國往衛(wèi)國而來,而不過兩日,唐文清便再次收到了朗乾門的消息,林歌已到達(dá)了衛(wèi)都。
這說明林歌和前來給唐文清報信的中原國人一樣,都是馬不停蹄地晝夜趕路,中途一點(diǎn)都沒耽擱,而林歌達(dá)到的那一天,正是夜安然的百日宴,唐文清簡直無法無法形容他當(dāng)時的心情,那一場的宴席,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支撐下來的。
林歌果然如唐文清料想的那般,到了衛(wèi)都后,根本就沒來找他,而是直接給夜問心遞上了拜帖,只可惜,林歌的那張拜帖就和其他給夜問心的拜帖一樣,猶如石沉大海般再不見音訊。
林歌只等了兩日便等不及了,又急匆匆地求見唐文清,但唐文清一直不在府中,唐文清又不愿林歌在府中等候,這才今日讓人請林歌到這里來。
本來,唐文清覺得他已做好了準(zhǔn)備只等林歌的到來,從動用蓬萊閣號,到拜托呂廷軒幫他留意動向,利用穆子楚練兵,以及月余之前讓夜問心出手,將夜問心的大名傳遍天下,并一直盡力保持著衛(wèi)國一定程度上的繁榮,唐文清的安排可稱得上有條不紊。
有些事既然躲不過,還不如迎上去直接面對,而唐文清相信他已有了足夠的能力為夜問心解決任何麻煩,但他千算萬算還是漏算了一點(diǎn),那便是夜問心的心意。
唐文清剛在正堂中坐下,就見小廝引著林歌走進(jìn)了院子,遠(yuǎn)遠(yuǎn)看去,兩年多未見的林歌身姿依舊修長提拔,雖然因心中有事,步子稍顯急切,可行動間還是搖曳身姿,飄渺如仙,和唐文清夢中的背影漸漸重合,只不過,那對唐文清來說并不是一個美夢而是一場噩夢。
一步步,林歌越走越近了,透過敞開的窗子,唐文清能看清林歌身上那件竹青色的外袍是那般的鮮亮又無比的刺眼,唐文清耳畔回蕩起夜問心在宜東城醉后的問話,“林郎,何不著青衫?”于是,唐文清的心就這么一點(diǎn)點(diǎn)地沉入到了無邊的黑暗當(dāng)中。
有那么一刻,唐文清甚至想轉(zhuǎn)身就逃,他寧愿當(dāng)做什么都不知道,就這么逃走,逃到夜問心的身邊去,能瞞一天是一天,能瞞一刻是一刻,哪怕,他總有一日去面對那個他連想想都會心痛到抽搐的局面。
林歌已走到了正堂門外,唐文清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春日陽光下,林歌那俊美精致到完美的容顏——這樣的男子,又有誰能敵得過?!
“公子,林公子到了。”門簾外傳來小廝的通稟聲。
唐文清垂下眼簾,深深地吸進(jìn)一口氣,聲音低沉地說,“請——”
林歌走進(jìn)門來,繞過精美華麗的屏風(fēng),還未說話,就先倒吸了一口氣。
這間正堂,唐文清是完全按照夜問心在夜家后院居住時的正堂而布置的(詳見029節(jié)),除了燈架的大小和屏風(fēng)、裝飾畫的圖案略有區(qū)別外,其余都是一模一樣。
果然,林歌進(jìn)了這樣的正堂后立刻臉色大變。
“陛……見過唐公子……”林歌一見之下失了分寸,雙膝一軟便不自覺地跪了下去,好在這正堂內(nèi)本就是席地而坐,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后,立刻將姿勢改為了跪坐,倒也看不出太大的閃失來,只不過動作稍顯狼狽而已。
隨后,林歌刻意穩(wěn)住了心神,雖然目光還是在陳設(shè)和正在烹水的侍兒身上逡巡不去,不過,至少在表面上恢復(fù)了平靜。
看來這兩年多,林歌也沒閑著,已不似上次那般純潔得如同一張白紙了,心思深沉了不少,唐文清想。
林歌進(jìn)門后,唐文清并未起身相迎,此時才開口說,“林兄,不知一向可好,小弟自問在佑都之時,對林兄并沒有得罪之處,怎地這次相見,竟然如此生分?坐得這般遠(yuǎn),可是不喜我這正堂中的布置?”
“哪里,哪里……”林歌說著,臉上飛起了兩抹紅暈,更加顯得眉目如畫,讓唐文清只得硬生生地轉(zhuǎn)開了目光。
林歌站起身來,走到唐文清身前幾案旁坐下,只是那位置并不是正對著,而是坐在側(cè)面,從距離上講,離唐文清遠(yuǎn)些,反倒離那個煮水的侍兒更近些,猛一看去,就如同林歌也是侍兒一般。
這還不算,林歌并沒像唐文清那樣盤膝而坐,而是像侍兒那樣跪坐,雙膝并攏,臀部落于腳后跟兒上。
水已煮沸,侍兒雙手飛花般的穿梭著,不一時,兩盞清澈透碧的茶就奉到了兩人面前,林歌先是一眼不眨地看著侍兒的動作,這時便十分恭謹(jǐn)?shù)亟舆^茶,卻并沒出言稱贊,只是眼中有了迷惑和深思之意。
半盞茶后,林歌聲音穩(wěn)定地開口說,“佑都一別,在下時時刻刻將唐公子牢記心間,總想著,有機(jī)會再見唐公子,能略盡綿薄之力,回報一二。”
唐文清只是輕笑著搖了搖頭,卻并不接話。
林歌也不惱,音色如潺潺流水般舒緩,“實不相瞞,在下此番前來,還是有求于唐公子的,只要唐公子肯出手相幫,在下定當(dāng)全力相報,也可先付酬勞。”
唐文清沉吟不語,林歌則深深地伏下身去,以額觸地。
唐文清先擺了擺手,讓一旁的侍兒退下,這才沉聲問道,“林兄不必如此。”
林歌保持那個姿勢不動,“懇請?zhí)乒酉嘀!?
唐文清再問,“林兄還未說所求何事呢。”
“求唐公子為在下引見夜家大小姐。”林歌抬起頭,殷殷地看向唐文清,澄澈的目光中是毫不隱藏的火熱。
唐文清再次垂下眼簾,躲避著林歌的秀色,輕輕轉(zhuǎn)動著手中的茶杯問,“不知林兄可知我和心兒是什么關(guān)系?”語氣冰冷。
“自是知道,所以才來叨擾唐公子。”林歌笑了,那笑容如春花初綻,明媚且毫無芥蒂。
唐文清頓了頓,心中很是不解,假如他的猜測屬實,林歌怎會如此?是特別有信心奪回心兒嗎?那至少也該有點(diǎn)傷心吧?難道是他猜錯了,他們之間根本不是男女之情而是當(dāng)初他猜測的尋仇?
唐文清心思電轉(zhuǎn),口中卻不動聲色地問道,“既然林兄知道,不覺得這個請求有些過份嗎?”
林歌笑吟吟地勸道,“唐公子想來也了解,夜大小姐那般風(fēng)華絕代的人物,并不會像普通女子般扭捏,在下不過就是和小姐見見面,問上幾句閑話而已,”略略一頓,“如果唐公子連這也覺不妥的話,那么唐公子也可在場啊!”看來這番說辭,他是早就準(zhǔn)備好了的。
無論如何不能讓林歌見到夜問心,這一點(diǎn),唐文清從第一次見到林歌起,就打定了主意,所以對林歌的勸說并不動心,只是,林歌這樣,讓唐文清很為難。
朗乾門也經(jīng)商,自然很清楚尋國商人的勢力,一旦要鬧起來,就算唐文清有必勝的把握,也難保不驚動夜問心。可假如放任林歌下去,無論是林歌本人還是整個尋國,都一定會想方設(shè)法接近夜問心,唐文清可防住百人千人,卻不可能防住所有尋國人。
“既是如此,林兄不妨將要問心兒的那些問題,先與我說說。”唐文清這樣回答林歌。
林歌的猶豫十分短暫,看來這間正堂給他的沖擊很大,于是他的第一個問題便是,“敢問唐公子,府上這正堂是按照何人的喜好布置的?”
唐文清輕輕一笑,“方才林兄曾言,我若幫了林兄,林兄會給我回報?”
這回林歌連猶豫都沒有,直接點(diǎn)頭,“那是自然,唐公子自管說便是了。”
“好,我的要求也很簡單,我回答林兄一個問題,林兄也要回答我一個問題。”唐文清緊盯著林歌說。
林歌并未慌亂,而是很迅速地回答,“好,不過,有些在下不方便說的事,還請?zhí)乒右娬彙!?
唐文清點(diǎn)頭,表示理解,“如果那樣的話,我換個問題便是了。”又說,“為表我的誠意,方才的那個問題,就算我送與林兄的吧!這間正堂是我著人布置的。”
林歌的身體開始顫抖了,他看了唐文清一眼,卻又猛然間收回了目光,垂下頭去,過了一會兒,才訥訥道,“那么夜大小姐的閨名是何人所取,武功又是何人所授呢?”
“夜問心這個名字是我取的,她的武功也是我教的。”唐文清強(qiáng)忍著,才讓自己的聲音中沒帶出顫音兒。
林歌倏然間抬起頭后,復(fù)又垂下,緊著便膝行向后退去,躬身彎腰,似在行禮。
唐文清一直盤膝而坐,仔細(xì)地觀察著林歌的表現(xiàn)。
林歌顫聲問道,“公子怎想到給夜家小姐取如此閨名,那等高妙的武功,公子又為何不自己修習(xí)呢?”
唐文清曼聲吟哦,“無語忍淚夜問心,無愧家國未負(fù)卿……”盡管只聽過一次,盡管在心中不知默念過多少遍,可都不如這次來得悲愴而蒼涼,唐文清在心中默默狂呼著,“心兒啊,我的心兒,你的前生到底經(jīng)歷過怎樣的事,才能寫下如此詩句,讓人讀來字字錐心、悲痛欲絕……”
林歌更是不如,他此時已是全身顫抖,再次伏下身去以額觸地,面前的長毛毯子上出現(xiàn)了一兩點(diǎn)深諳——他哭了。
過了半晌兒,唐文清才收拾好情緒問道,“你們尋國圣府,為何要找我?”他本來應(yīng)該早些問的,在林歌心亂之時,應(yīng)該更容易得到真實的答案,可唐文清做不到,他的心緒如此波動,能勉強(qiáng)坐在這里已屬不宜。
林歌聽了唐文清的問題后,霍然間抬起了頭,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珠,“公子不知道?”
“錯了!”唐文清心頭一沉,猛地站起身來,沖出了這間正堂,縱然他機(jī)智無比,撒這樣的彌天大謊又豈能毫無漏洞,這個問題,他本不該問的,因為根本就無需問。
林歌一系列的表現(xiàn),早就讓唐文清明白,無論是林歌還是尋國圣府,都不是找夜問心來尋仇的,只是,唐文清不愿意去相信,他抱著卑微如草芥的那一點(diǎn)點(diǎn)希望,只愿能有一個留住夜問心的借口,然而,這個希望卻如氣泡般地破碎了,唐文清能做到不當(dāng)場吐血,已經(jīng)很難得了。
“公子,公子……”林歌在唐文清身后膝行追趕,“請留步啊——”
別說膝行,就是奔跑,沒習(xí)過武的林歌又怎能追得上唐文清。
唐文清跑出了院子,又跑出了宅子,只是,他看著眼前這一片大好的春光,卻無處可去。
唐文清又跑了回來,避開了林歌所在的偏院,回到了他居住的主院,然后一頭栽倒到了床上,連日來的心力交瘁痛苦折磨,縱然是鐵打的漢子也受不了,唐文清就這樣昏睡了過去。
“主上,主上……”不知過了多久,唐文清被搖醒了。
見唐文清睜開了眼睛,暗衛(wèi)急忙縮回了手,臉上滿是焦急,習(xí)武之人怎么可能睡得這么沉,他叫了這么多聲兒,主上都不醒來,讓他不得不大不敬地去搖晃。
可是,醒來后的唐文清并不開口,只是翻了個身后,呆呆地望著帳頂。
眼見著唐文清的眼睛又要合上了,暗衛(wèi)急忙把要說的話說完,“林歌去了咱們府上。”
“什么?”唐文清飛身而起,瘋了似的打馬往夜府的方向疾奔而去。
唐文清估計的沒錯兒,整個尋國的力量不容小覷,朗乾門再厲害,也無法防住那么多的人,這就是唐文清不得不見林歌的原因,假如唐文清不出破綻的話,他今日還能攔住林歌,可他偏偏心神大亂,露了馬腳。
不知是哪個人走通了靜靈的路子,讓色藝雙絕的林歌去夜府獻(xiàn)唱,這對一心想要討好夜楊氏和夜杰的靜靈來說,簡直是瞌睡時遇到了枕頭,又怎么會不答應(yīng)呢?
唐文清收到消息時,林歌已經(jīng)進(jìn)了夜府,見到了尋國人心心念念想見的夜問心,幸好,唐文清的迷惑還是起到了一定作用的,林歌并沒有貿(mào)然地問夜問心什么,他換了一種試探方式。
唐文清飛馬跑進(jìn)夜府時,勁松堂中正回蕩著林歌那能讓消魂斷腸的歌聲,“……烈烈征袍覆天地,敢叫日月失顏色,一顧眾生皆傾服,天下女子誰比肩……”
琴聲鏗鏘,歌聲嘹亮,每一個聽到的人都不禁深深癡迷,而每一個見過夜問心征戰(zhàn)的人,眼前都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了夜問心的身影,只有夜問心不動聲色,面無表情地看著林歌,不知在想些什么。
這是一首當(dāng)年在夜問心的故國,用來贊頌朗乾帝的歌,很長。
林歌唱過幾段后,發(fā)現(xiàn)夜問心不為所動,心中的疑惑更重,可就這么放棄好不容易得來的機(jī)會,林歌又不甘心,于是,那琴聲在聽者的不知不覺間,開始轉(zhuǎn)換,變得柔情綿綿飽含愛戀,歌詞也悄悄地?fù)Q了,但因詞曲皆是換得極為巧妙,所以除了夜問心以外的聽眾們并未察覺得到。
唐文清下了馬,踉踉蹌蹌地跑進(jìn)了勁松堂的院子,剛好聽到這支長得不像話的歌到了末尾,林歌滿含熱淚蕩氣回腸地唱著,“多少男兒春夢碎,一心只愿,寵若林郎,寵若林郎,林郎……”
唐文清是撲進(jìn)林歌等人所在的院子里的,他頭發(fā)散亂,外袍盡是褶皺,眼眶下一片青黑,整張臉面如死灰,而聽到“寵若林郎”這四個字時,唐文清已耗盡了他最后的一點(diǎn)氣力,軟軟地向地上倒去。
兩只臂膀同時扶住了即將倒下的唐文清,一個是跟著他來的暗衛(wèi),另一個則是夜問心。
“文清……”唐文清的耳邊響起一聲急切而柔和的呼喚,夜問心身量矮,扶起唐文清后就貼進(jìn)了唐文清的懷里,用整個身體支撐他。
唐文清大瞪著眼睛看著夜問心,仿佛要從夜問心的臉上看出點(diǎn)什么,卻除了對他的關(guān)切外什么都沒看到,這似乎給了他一點(diǎn)安慰,他全身如同打擺子般地顫抖不停,鼓足勇氣想問什么,卻終是什么都沒說出口。
在夜問心的身后,一見到唐文清便雙膝跪倒的林歌,視線在唐文清和夜問心的臉上急切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直到夜問心一聲冷喝,“大膽!”
夜問心的這一聲,不禁讓唐文清和林歌齊齊一凜。
心兒到底還是認(rèn)出了林歌,唐文清想,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并無大礙,是連日來未食未眠,再加上憂急攻心,這才一時暈迷了過去,屬下已輸了真氣過去,應(yīng)該立刻便能醒來。”
唐文清醒來時,耳邊響著的是獨(dú)秀的聲音。
“嗯,”夜問心淡淡地應(yīng)了一句,對走過來的丫鬟說,“給我吧,你們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