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清忽然做了個鬼臉兒,“主上,在下知錯了,請主上責罰。”
唐文清這副樣子,讓夜問心不禁莞爾,心知是自己太過緊張,想錯了,可她在緊張什么呢?
夜問心搖了搖頭,“你怎么越長越回去了。”不過,這樣的唐文清,她其實很喜歡。
唐文清抽走了夜問心手中的書,“該用午膳了,別看了,方才嬸娘在院子里給兩位嫂嫂講睿親王的故事,我倒是想問問,心兒怎么看這父子二人?”
關于睿親王的事,夜問心自然知道得很清楚。
齊國多文人,對于他們的驕傲——兩位睿親王,寫了不少的傳記,還有把父子兩個寫在同一本書中的,這些書,夜問心基本上看全了。
所以,現在夜問心說起他們來,連想都不用想,語言十分順暢,“老睿親王此人,天資的確令人驚嘆,在他十五歲之前,我不如他!”
這個評價已經很高了,唐文清還是頭一次聽到夜問心說,誰強于她,當然了,夜問心這里所說的“我”指的是她做為朗乾的前世,而不是做為夜問心的今生,不然的話,老睿親王是無論如何都比不過她的。
“但過了十五歲后,他不如我。”夜問心的評價一如既往地客觀,“這是因為眼界不同所造成的。”
唐文清聽得連連點頭,“心兒曾說,只有心懷天下之人,這個天下才有可能為他所用,而老睿親王當年所思之事,無非是保住齊國罷了。”
夜問心稱贊道,“你說的很好,做得更好,所以,當老睿親王年過二十歲后,他就連現在的你都不如了,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到目前為止,夜問心共和唐文清遠行了兩次,第一次是他們結伴從饒城去佑都,第二次,也就是這一次,是他們闔家從佑都遷來馬下。
唐文清在這兩次遠行中的表現,簡直可用天差地別來形容,前一次,他寧可受辱,也不肯讓夜問心懲治偷他們銀子的宵小,而這一次,唐文清高調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調用蓬萊閣號、讓夜家人如流水般地花銀子、直接入住人人都視為洪水猛獸睿親王府、還順道將青國、中原國和衛國攪動得波瀾洶涌……
這是因為唐文清謹慎穩妥的性格已經變了嗎?
非也,夜問心最清楚,唐文清的性格一直沒變,以往他的隱忍是為了保護她和夜家人,而現在的高調也是出于同樣的目的,唯一的區別是,唐文清的能力不同了。
他現在有自信更有才華護得了夜問心和夜家人的平安,他在用這種的方式告訴夜問心和夜家人:不管你們如何囂張,我唐文清都罩得住,只要有我在一天,這世間便無人能傷得了你們,你們可以肆意地活!
可以說,這樣的唐文清,已俱有了和夜問心不相上下的能力和品格,甚至在某些方面已超過了夜問心:他行事更縝密,思慮更周全,而且,他現在的襟懷已與夜問心不同了,夜問心只想肆意地活著,而唐文清要一力承當起夜問心這種率性而為的所有后果,還要教導并護好夜家諸人,讓整個天下都為他所用!
對此,夜問心十分欣喜!
“是因為老睿親王二十歲時,小睿親王出生了。”唐文清很快便回答出了夜問心的問題,帶著并未隱藏的唏噓。
老睿親王這一生,對齊國和齊王室可謂“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而這一切的基礎,都源于他對自己長兄的感恩,人們說老睿親王和他的兄長“情同父子”,一點都不為過,可以說兄長是老睿親王這一生的感情寄托。
可兄長的兒子那樣地傷害了他,而且,這個時候齊國也已安穩,他的兄長正漸漸地老去,那么,他的責任就已經盡完了,所以,二十歲以后的老睿親王,是一心求死的心態,在這樣的態度下,他怎么還有可能去謀劃?
“他就真的不為親生兒子去想想嗎?小睿親王何其無辜!”唏噓完了之后,唐文清不由帶著酸楚說。
夜問心知道,唐文清這次回衛國的主要目的是尋親,也理解唐文清在別人的故事中想到了他自己的身世,不由勸解道,“他不僅想了,還做了!”
唐文清點頭,“是的,他之所以那樣對待小睿親王,還那么早的離世,就是想讓小睿親王憎惡齊國王室,這樣,小睿親王才可以擺脫他那樣的命運,他也的確做到了,小睿親王在十六歲之后,一直是率性而活的,二十四年啊,比他的前半生長多了!”
說話間兩人已步入了他們居住的玲瓏閣主樓,夜問心又開始評價小睿親王了,“小睿親王此人,在天分上略遜于子楚,和你在伯仲之間,又無高人跟在身邊親手教導,能取得那樣的成就,實在是付出極大的辛苦啊!”說到“辛苦”二字時,不知想到了什么,腳下的步子略略一頓。
小睿親王從小到大做的那些事,穆子楚和唐文清一樣能做到,而時至今日,天分本不如穆子楚的唐文清能穩勝穆子楚一籌,這絕對是夜問心悉心教導的功勞。
因此,天玄子不敢居功,穆子楚心里滿是對唐文清的羨慕嫉妒恨。當然了,唐文清本身的努力也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而小睿親王要做到和唐文清平分秋色,所要付出的,就更多了,所以夜問心才有這樣的感嘆。
不過,實話實說,到了唐文清十五歲之后,小睿親王就已不如唐文清了,可不知為何,夜問心并沒提到這一點。
“至于現在的這個天時,”夜問心冷笑了一聲,“天資不行,辛苦不夠,只不過是蕭演之流罷了,穆子楚不過是一時輸在了心性上。”
當初在佑都,夜問心曾讓唐文清和天時以天佑為棋小小地較量過一場,結果,唐文清讓天時在一招之間便敗落得毫無反手之力,現在想來,就是那一招的棋局,讓唐文清認清了天時的為人和能力,夜問心此舉用意頗深。
是以,方才夜問心在今日初次提到天時的時候,語氣中才帶上了對唐文清的責怪之意,唐文清如果到了此時,還因感情對天時束手束腳,那就是和獨秀一樣的婦人之仁了!
唐文清自然不會如此。
兩人凈手,下人在主樓的花廳布下午膳,他們開始用餐,只是,唐文清忽然間想起了一個問題,他看著平靜進食的夜問心,想了又想,還是不愿將心中的疑問說出口。
過了一會兒,夜問心放下了筷子,見唐文清也吃完了,這才開口說,“你想問我,我之所以選擇住在睿親王府,是不是因為對小睿親王存了憐惜之情吧?”
唐文清端著茶碗的手,頓了頓,遲疑了一下才點頭。
“情之一物總是傷人,旁人也無權評說,惺惺相惜自然在所難免。”夜問心放下了手中漱口的茶碗兒。
“叮當”唐文清的手不可遏止地顫抖了起來,茶碟茶碗相擊發出了脆響。
夜問心看著唐文清,神情悲憫哀戚,那目光仿佛穿過了唐文清的面容和身體,落在了另外的一個人身上。
只是,這個人到底是誰呢?假如是小睿親王的話,唐文清倒可以置之不理,可如果夜問心的心愛之人,那么他又該如何自處?夜問心還會接納他嗎?唐文清簡直不敢再想下去了。
“放心,我不是小睿親王,不會誤人害己。”夜問心站起身來,走出他們用膳的花廳,穿過正堂,到樓上去歇晌,一向輕敏無聲的腳步,有不加掩飾的沉重。
唐文清應該跟在夜問心身后的,然而,他全身都被剛才夜問心那寥寥數語,抽干了力氣,他癱坐在椅子中,一時無法起身。
幾乎每個了解小睿親王和鄭小姐這段感情真相的人,都會忍不住對自私的鄭小姐心生厭惡,對癡情到愚蠢的小睿親王產生不解或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更會對愛而不得的獨秀滿懷同情。
只有夜問心,一向對人嚴苛的她,從頭到尾對小睿親王和鄭小姐之間的感情,沒有一點貶低,只有滿懷的憐惜,甚至對鄭小姐的為人都不置一詞,對小睿親王的“癡”和“愚”更是用上了“惺惺相惜”這樣的詞匯。
唐文清苦笑,掙扎著起身,一步步地走出了花廳。
謀妻進行到了這一步,唐文清覺得步步順利,尤其是今天,當唐文清一提到睿親王府時,夜問心那略帶緊張的反應,更是讓唐文清清楚地感覺到,夜問心對他的關心和在乎,她不愿讓唐文清受到一絲的委屈和為難,或許,對這一點,夜問心自己都沒意識到,卻在實實在在地在去做。
只是,唐文清猛然間從睿親王府的來歷中想到了一件事,夜問心為什么這么喜歡睿親王府?若是只從權謀之術的角度來講,兩位睿親王都遠遠達不到讓夜問心欽佩的程度,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感情經歷!
喬氏曾對唐文清說,夜問心情竇未開,可喬氏并不知道,夜問心是兩世為人啊!
在這一世夜問心年齡幼小感情空白,這是唐文清親眼所見的,那么在前一世呢?夜問心有沒有所愛之人,又達到了什么程度,這個人,現在在哪里?夜問心是不是已忘記了他?
這些問題,在瞬間沖入了唐文清的心底,讓他很想借助這次談論小睿親王舊事的機會去問一問,可是,他不敢!因為他還想到:夜問心花費大氣力細細地繪制整片大陸的地圖、夜問心斥巨資制造了蓬萊閣號、夜問心曾有求死之意、夜問心偶爾被觸動心事便會酗酒……
別人恐怕無法回答衛王曾經提出過的那個問題:蓬萊閣號這樣的一艘船,建好了能做什么?
在沒有見到蓬萊閣號之前,對這個問題,唐文清亦是懵懂,他還以為夜問心是本著什么都要最好的一貫原則,這才造了蓬萊閣號,可在唐文清親眼見到蓬萊閣號的那一刻,唐文清就有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蓬萊閣號最適宜的用途是:出海遠航!
只有蓬萊閣號這樣的船,才最有把握經年遠航,并最大限度地避免遇到的所有風險,無論是來自大自然還是來自于人類的!
假如,夜問心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找到那個心愛的人,那么,面對這樣的感情,唐文清還敢問嗎?!
可如果唐文清不問,這個人就不存在了嗎?!
因此,唐文清猶豫了,他選擇了逃避,他自問在夜問心的心里,他還沒有這么重的分量,所以他只能逃避!
然而,夜問心不給唐文清逃避的機會,夜問心主動說出了她對小睿親王的看法兒,這是一種變相的承認:夜問心曾經像小睿親王那樣地愛過,而且,還沒有忘記,她因此理解小睿親王,喜愛睿親王府!
唐文清一步步地踏上通往二樓的臺階,步步艱辛,他的謀妻之路,到底何時才是盡頭?!
進了二樓他的內室,唐文清和衣躺在了床上,頹然想起,在蓬萊閣號上,獨秀對他講完了天時的身世和有關睿親王的來歷后,問出的那句話,“主上,人人都說你智珠在握,甚至勝過當年的大師兄,可與老睿親王比肩,那么,你能不能告訴我,大師兄當年有沒有喜歡過我?我現下到底該如何去做?”
“小睿親王自然是喜愛秀姐姐的,不然,你做了那樣的事,小睿親王怎會不深責于你呢?!”唐文清當時這樣回答,“只是,秀姐姐啊,假如此時天時對你表達了愛意,你能否立刻接受?”想來當年小睿親王和獨秀年齡的差距,也和現在的天時與獨秀差不多,感情也差不多,那是一種對長輩對晚輩的愛護之情。
獨秀聽了,臉色暗了暗,“我又何嘗不懂得,只是,我總覺得……”
“性別不同,是嗎?”唐文清問,這的確讓獨秀和小睿親王有了在一起的可能,只是,造化弄人,宗門中出了絕劍宗第二任宗主那樣的敗類,小睿親王舍不下老宗主對他的救命之恩,又想護好獨秀三人,只得做出了那樣的選擇,或許,這其中還有對獨秀的愧疚吧!
想來,這些話唐文清不說,獨秀也能想得明白,所以,唐文清接下去說,“至于小睿親王希望秀姐姐如何,秀姐姐難道真的不知道嗎?”唐文清看著神情憂傷的獨秀問,“還望秀姐姐莫要辜負了小睿親王的一片心意才好。”讓年輕的獨秀心無負累地好好生活下去,這就小睿親王送給獨秀的前程。
小睿親王用自己的死,斷了獨秀等人和宗主之間的最后一點情意,這種做法和老睿親王如出一轍,而小睿親王也不希望自己的子孫后代再重復這樣的人生經歷,所以他不肯和獨秀養育子女,免得為獨秀今后的生活帶來麻煩。
獨秀失魂落魄地去了,地利走過來對唐文清深施一禮,唐文清擺了擺說說,“地利長老不必如此,文清并沒有欺瞞秀姐姐。”唐文清覺得,他方才對獨秀說的那番話,是對的。
只是今天,夜問心卻給出了和唐文清不同的答案:小睿親王不肯接受獨秀的原因,是因為他放不下!不管世人如何看待鄭小姐,小睿親王愛了就是愛了,對小睿親王來說,這世間有一千一萬個女子,卻都不是他當初所愛的那一個了,鄭小姐不是,旁人就更不會是!
試想,夜問心這樣的心意,讓唐文清還怎么去爭?!
“不會誤人害己。”唐文清默默地咀嚼著夜問心所說的這最后幾個字,似乎是恢復了一點力氣。
夜問心在告訴唐文清,她不會自傷,因為她有能力不被任何人脅迫,那么“不誤人”呢?是要拒絕唐文清呢?還是打算努力忘掉過去呢?
對最后這一點,唐文清拿不準。
“沒關系,”唐文清坐起身,看著窗外漸漸滑落的日頭,“秀姐姐能用將近四十年去等,那么,我也一樣!”他又恢復了往日的淡然。
不管怎么樣,對夜問心和唐文清來說,這都是一個非常閑適的午后,讓他們有心情在別人的故事中品味著自己的心事,可對穆子楚來說,這卻是個讓他坐立難安的午后。
午睡已醒,穆子楚并未起身,他在寬大的御床上輾轉不安,“唐文清居然入住了睿親王府,他這到底是要干什么?!”接到唐文清到達衛國的消息已經有好幾天了,對于這個問題,穆子楚卻始終沒想明白。
“來人!更衣!”穆子楚翻身從床上跳了起來,他要出宮,去尋找這個答案,因為這件事,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
搖著折扇,穆子楚晃進了一家酒樓,旺福和旺財看了一眼后,先松了口氣。
這位念心王動不動就微服出宮,可苦了他們這些護衛,就算穿了便裝,這佑都之中又有幾個人不認識赫赫有名的“穆家公子”的?萬一被仇家逮到機會可就不好了。
可這家酒樓不同,這家酒樓就是今天正月十五夜問心怒斥蕭演的那家酒樓,是朗乾門的堂口,而且是朗乾門在佑都之中非常重要的一個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