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他們還沒出門,唐文清就跑了過來,“我娘嘔了很多血,暈過去了。”他面孔雪白,手腳都是抖的,說出來的話卻很清楚。
眾人一驚之后,都看向朗乾。
明知于事無補,朗乾還是說,“帶上銀子進城找郎中吧,東西先不用買了。”
文清娘得的是肺疾,朗乾見她的第一眼就看出來了,她早已到了燈枯油盡的地步,別說這樣的生活條件,就是富貴的大戶人家,用珍貴的藥材吊著,不動心緒不勞筋骨地臥床靜養,也沒有幾個月好活了。
去的時候是個活人,回來的是一具尸體,饒是唐文清再鎮定也不過是個才十二歲的少年,又失去了這世間唯一的親人和倚仗,他不哭不動,整個人都傻了。
夜家人輪番上前勸慰,可唐文清一點反應都沒有,夜楊氏問朗乾,“這可怎么是好啊?”
朗乾不以為意,自上次唐文清因救她受了寒后,夜家就一直供應這母子兩人的吃喝,近一個月的滋養下來,唐文清的身體強壯了許多,想來是無大礙的,至于心里難過,那是誰都幫不上忙的。
“隨他去吧,靜靜也好,我們辦喪事!”朗乾淡淡道。
五兩銀子的喪事,在這個連小山村都稱不上的流民聚居區,可算得上奢華了,吹吹打打吃吃喝喝的一整套程序走下來,大家終于確認了夜家發了財的事實,而唐文清也在這種觸動下嚎啕大哭了幾場,擺脫了那種木訥得讓人擔心的狀態。
燒過了頭七,夜楊氏拉著唐文清的手問,“你娘將你托付給我們了,你是想回唐家,還是……”
原來唐文清有父親,也有父族,可文清娘為何要讓他賣身為奴呢?朗乾想著,仔細地聽起了唐文清的回答。
“不,嬸子,我不回去了,他們不要我,我也不想認他們,娘當初有話,讓我跟著你們。”唐文清跪下給夜大牛和夜楊氏磕頭,“求叔叔嬸子收留,辦喪事欠下的銀錢,我一定想法子還上,以后做牛做馬報答夜家人的大恩大德!”
“快起來!”夜大牛拉起了他,“從今而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夜楊氏抹眼淚,“我巴不得再多個兒子呢!”
朗乾暗暗點頭,這個唐文清還算懂事兒,就是他賣身為奴,也值不了五兩銀子,所以許諾以后慢慢還,挺有骨氣的男子,還能寫會算,以后會有用的,好好調教的話,即使沒有賣身契,也不怕他不忠心。
“以后讓他歇在我的屋子里。”朗乾的吩咐很突兀,不僅夜家人,連唐文清都愣住了。
朗乾得了那百兩銀子后,擴了夜家的院子,修葺了房屋,以前夜家只有兩間住人的屋子,東屋夜氏夫婦帶著夜五丫住,西屋住兄弟三人。
朗乾要求再蓋兩間房子,一間她住,一間當做廚房,把以前的舊廚房拆掉,她可沒忘記一直居心不良的齊虎,光是加高院墻,還是不保險的,必須把廚房和睡覺的地方分開。
借著這次辦喪事采購的機會,朗乾屋子里的生活用品也都添置齊了,住個奴才的地方還是有的。
問題是,夜家人和唐文清可不是這么想的。
夜大牛想來想去,不知怎么開口,求助地看向夜楊氏,夜楊氏的聲音有些發顫地問,“五丫,你可想好了?”
朗乾微哂,收個奴才還用想,忍讓地點頭,“自然是想好了。”
“不會后悔?”夜楊氏再問。
朗乾的不耐煩很明顯,“我從來沒做過后悔的事兒!”即便是先被心愛的男子騙得飲下鴆酒,又被親生女兒所殺,她這一生,也重未悔過!
“他爹……”夜楊氏又回看著夜大牛,夜大牛咬牙,“就隨她!”又想起這事兒還涉及到旁人,再殷殷地看向唐文清,“文清,你愿意嗎?”
從短暫驚愣中回過味兒來的唐文清,眼中閃過一絲堅定和驚喜,是的,夜大牛沒有看錯,是驚喜,唐文清甚至顧不得羞澀,非常直接地說,“我自然愿意,莫說五丫現在好了,就是她還如以往那般,我也愿意照顧她一輩子,決不反悔!”說著,唐文清又跪下了。
夜楊氏急忙來拉,口里說著,“這就好,這就好……”貌似撿到了個大便宜。
夜大牛也高興地直搓手,只有三郎有些不解地問,“他們這是在干什么?”
夜大郎打了三郎一巴掌說,“小孩子家家的,大人的事兒,你別管。”他已經十五歲了,明白家里這是給小妹和唐文清訂了親。
三郎不服氣地反駁,“五丫,不是比我還小嗎?”
“可是嘞,”夜楊氏接過三郎的話茬,兀自叨叨,“不過早些定下來也好,文清還要守三年的孝,到那時文清就十五了,也說得這個事兒了,五丫十歲,小是小點,不過定下來也行,到時候家里給你們好好張羅下,必不讓你們受了委屈。”
“嬸子,”文清攔了夜楊氏一句,“我不想改姓。”他同意的是娶夜五丫,可不是做倒插門的女婿。
“嘿,文清說的啥話嘞,”夜大牛拍了拍唐文清的肩頭,“你大叔我可不缺兒子。”他根本沒有讓唐文清倒插門的意思。
夜家的三個兒子也隨著夜大牛“嘿嘿”地笑了起來,在這笑聲中,唐文清的臉終于紅成了一片,掉頭就往他家的舊屋子跑,到門口時,還記得補充一句,“我去收拾東西。”言外之意是,他不是不愿意,夜家人笑得更歡了。
“老天開眼啊!”夜楊氏感慨,“自小文清就對五丫好,要不是五丫好了,我可不敢做這種作孽的事兒……”她也是當娘的人,將心比心,對方再富裕,她也容不得自己的兒子娶個傻子,更不可能在唐文清落難時以此為要挾,她寧愿養五丫一輩子。
“說那干啥,”夜大牛有些不高興,女兒現在可是他最大的驕傲,他巴不得把女兒一直留在身邊,這唐文清家里什么人都沒有了,真是正好,“五丫好了就是好了,對了,你可不能因此就看不上人家文清。”這是女兒自己找的女婿,萬一把女兒氣跑了可就壞了,要知道,女兒現在的脾氣可不是一般的大。
“怎么會?!”夜楊氏不滿,隨后又變得笑容滿面起來,“文清長得精細,又識文斷字的……”邊細數著便宜女婿的優點邊去整理朗乾的屋子,給唐文清預備鋪蓋。
這些人莫名其妙的話和欣喜,讓朗乾有些汗顏,這夜家以前窮成什么樣兒,她不管,可她既然來了,還讓他們眼根子淺到這種程度,買一個奴才就興奮成這樣,實在是她的恥辱。
賺銀子啊,養家糊口啊,總不能總靠拉弓這種瞎貓碰死耗子的營生吧?昔日的女皇,感到壓力很大,淡淡的秀眉,擰成了一個小疙瘩。
帶著這種憂思,朗乾在唐文清侍候她洗浴時,完全沒發現唐文清的手足無措。
上了新打的拔步床,朗乾指了指寬寬的踏腳道,“以后你就睡這里。”這是值夜奴才睡的地方,誰讓他們家窮的連個外間都沒有呢。
唐文清應了一聲,以為是夜楊氏提前叮囑過了,畢竟,五丫才七歲,實在是太小了。
這只是一個誤會,一個毫不美麗,只讓他在悠長的歲月中痛徹肺腑的誤會,多年后,唐文清想起今天所發生的事兒時,才意識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