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瑋軒回到王府時,妻子并不在房中,他信步往后院空地走去。這是王府專門開辟出的一塊習武處,四周密植翠竹,尋常下人并不得接近。
竹林稀疏處,依稀見素裙飄揚,銀劍翻飛。柴瑋軒唇角露出笑意,走入空地,如云轉身嬌喝一聲“看劍!”長劍顫動,朝丈夫迎面刺去。柴瑋軒側身躍過,抽出劍架上的一柄鐵劍揮擋,如云變刺為削,劍勢固然凌厲卻飄逸無比,柴瑋軒笑贊一聲“好!”凝神接招,雙劍似兩條銀蛇般在林中空地四下游走。
“王爺,王妃......”竹林外響起孫名濤略躊躇的聲音。
柴瑋軒并不停劍,笑問:“什么事?”
“郡主......郡主回來了,嗯......受了點輕傷,京兆府尹顧大人親自送回來的,還有......嗯,趙公子。”
如云忽收了劍,快步走出竹林,“人現在哪里?受的什么傷?”
柴瑋軒皺眉道:“公子?什么公子?”
“郡主已回房休息,顧大人在前廳等候。”
如云心下已明白幾分,也不等丈夫,急朝女兒臥房走去。
京兆尹顧杰正焦急地在廳上來回踱步,立在一旁的少年正是今科武舉趙容與。
顧杰見王爺進來,忙趕上行禮,柴瑋軒問道:“顧大人,究竟怎么回事?”
“回王爺的話,郡主......在中書令魏大人府里受了點輕傷......嗯,魏公子把郡主送到京兆府,小人沒敢耽擱,馬上把郡主護送回來了。”
柴瑋軒看了一眼滿臉擔憂的趙容與,對顧杰正色道:“究竟怎么回事,你給本王說清楚。京兆府不同于地方,有當堂判死刑之權,你府尹審案都是如此不清不楚嗎?”
顧杰一驚,忙跪俯在地急道:“啟稟王爺,今日申時三刻,中書令魏喆二公子魏遠超送來兩名青年男女,說是翻入魏府后院盜竊,卑職立刻升堂審案。那女子正是雅南郡主,男子是今科武狀元趙容與,雅南郡主其時已被魏府惡犬咬傷,小人迅速找大夫為郡主療傷,并查明郡主與狀元公只是路見不平,想為腐儒辛然找回家傳王羲之字畫。案情并不復雜,況且郡主又受傷,卑職這才先把郡主護送回王府。”
在一旁沒有作聲的趙容與,這時跪下坦然道:“王爺明鑒,晚生與郡主偶然得知魏府二公子仗勢強奪人愛物,晚生欲對其小懲以誡,沒想到魏遠超指揮十余條惡犬傷人,晚生沒能保護好郡主。”
柴瑋軒目光掃到趙容與,沉聲道:“天子腳下是非曲直自有官斷,不需要你以惡制惡,此事你自有錯。還有,你怎么會和小女在一起?”
“爹,你不要怪容與哥,都是女兒的主意。”柴令儀在母親攙扶下走進來,小臂處纏了白絹。
看到女兒受傷,柴瑋軒有幾分擔心,正待詢問,趙容與早走過去旁若無人地關切道:“你怎么出來了?傷口還疼嗎?怎么不在房間休息?”
柴瑋軒皺起眉頭,如云上前拉住丈夫,又對京兆尹道:“今日有勞顧大人,小女頑劣累大人看護,改日再到大人府上致謝。”
顧杰忙施禮道:“卑職不敢,能為王爺王妃效犬馬之勞,卑職榮幸之至,怎敢稱謝。卑職先行告退,明日就把案卷呈王爺親覽。”
待顧杰退出,柴瑋軒與妻子對視一眼,揚聲道:“來人,扶郡主下去歇息。”
“不嘛,爹,你要和容與哥說什么?那個魏遠超仗勢欺人,把辛先生家傳字畫搶走,京城里沒有官府敢管,是女兒要容與哥陪著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去魏府把東西搶還給辛先生。只是女兒不會功夫,拖累了容與哥,不然今天定要那魏遠超好看。”
如云慈笑著摟住女兒道:“爹爹已經清楚事情的經過了,你聽話先回房歇著,走來走去的仔細再碰破傷口。”
趙容與也接口道:“王妃說的對,你快躺著去,大夫不也說這傷可大可小,得好好調養,否則落下病根可得不償失。”
柴令儀這次倒是沒再堅持,看著少年,眼中頗有不舍,一步三回頭地走進內堂。
柴瑋軒眼見女兒的神情,心頭火起,在主位坐了,端一杯茶慢慢飲著,也不說話。趙容與垂手立在堂下,心頭突突亂跳,不敢抬頭,臉上卻仍保持著那自帶雍容的神態。
良久,柴瑋軒緩聲道:“趙侍衛今日不當值么?”
趙容與恭敬行禮道:“回王爺的話,晚生今日本該當值,只是與別人換了值,這才出宮。”
又一陣長長的沉默,不過趙容與卻已恢復了平日的氣定神閑,慢慢立直,目不斜視地望向前方地面。
“趙侍衛與小女是在南詔國相識的?”
“是,晚生自幼和家母生活在南詔大理國,五年前偶然與郡主相遇。當日王爺大敗拓跋氏,羌人對王爺多有不敬之言,郡主那時年紀尚幼,在大理街頭與人爭持,晚生未識得一旁的莊逸叔叔是高人,貿然出手為郡主解困,從而相識。”
趙容與言簡意賅地從容應答,如云眼中已有暖意,柴瑋軒卻只是“嗯”了一聲,仍自顧自地飲茶。
慢慢飲完一杯茶,柴瑋軒抬頭道:“趙侍衛還有事嗎?”
趙容與上前恭敬拜道:“王爺王妃若沒有別的吩咐,晚生先行告退。”
如云微笑點頭道:“孫總管,好生送趙公子出去。”
待孫名濤送客走遠,如云笑著靠近丈夫道:“干嘛對趙大人家的孩子這么兇?我看他豐神俊朗文武雙全的,為人倒還不錯。”
柴瑋軒道:“別的倒也罷了,單憑這泰山壓頂巋然不動的定力,便不是尋常人能有。”
如云微嘆一聲,“當年咱們身不由己,沒能好生照看女兒,她小小年紀孤身在外,難免對旁人生出些親近心,好在趙府的家教不錯,趙容與這孩子也算是小一輩里拔尖的了。”
柴瑋軒不以為然道:“瑞王的嫡出長女,天下覬覦的登徒子甚多,安知豎子不是想借勢飛黃騰達?”
如云嘆道:“女兒畢竟長大了,咱們相識的時候也不過十七歲,我看他倆今日這番神情,恐怕已是情根深種。你若是擔心趙侍衛出身寒微別有所圖,何不在京城世子中為女兒物色一位值得托付終身之人?”
聽到“京城世子”四個字,柴瑋軒露出鄙夷的神情,不再說話。
“王爺王妃,中書令魏大人綁了魏公子在府外求見。”孫名濤在廳門通報。
如云沖丈夫笑笑轉回內堂,留柴瑋軒自己應付。
打發走帶兒子負荊請罪的魏喆,已到晚膳時間,柴瑋軒來到女兒臥房外,母女倆正在說話。想到妻子說的“當年身不由己,沒能好生照看女兒”,柴瑋軒心中也滿是遺憾。
他抬手輕輕叩了房門,推門進去,坐到女兒榻前慈聲道:“令儀,手臂還疼嗎?這幾天就不要往外跑了,如果覺得悶,爹給你找些有趣的玩意兒來。想不想養小兔子或是小貓玩兒?前幾天契丹國進貢了一些很精美的遼三彩陶瓷人偶,爹爹讓孫總管挑些有趣的給你拿過來。”
“爹,小貓小兔子會說話嗎?漂亮的人偶會說話嗎?幾天不出門,悶死人了。”柴令儀并不領情。
“你娘親不是天天陪著你的嗎?爹爹也每天多抽時間陪你,以前爹爹照顧你不多,現在我會盡量找時間陪你和你娘親,好嗎?”柴瑋軒說這些話的時候慈愛之情溢于言表,任性的女兒也默不作聲,靠到父親懷里。
“爹,我明白小時候你和娘每天面對的都是生死抉擇,你們是為女兒好才把我送走。雖然你們不在身邊,可芳華阿姨、爺爺、叔叔們對我都很好,容與哥對我也很好。”沒想到女兒會在這時候提起趙容與,柴瑋軒暗暗捏了妻子的手,示意女兒繼續說下去。
柴令儀受到鼓勵,繼續道:“我很喜歡和爹娘一起,可是我也喜歡和容與哥在一起,一天見不到他,我心里總覺得空落落的。爹爹,容與哥雖然沒有顯赫的家世,可是他對我好,我就是喜歡他。爹爹已經位極人臣,一定不愿意女兒為了世俗眼中的‘門當戶對’嫁給自己從沒見過的不喜歡的人。”
對女兒的話,夫妻倆并不感到十分奇怪,風先生教出的弟子,本就離經叛道,女兒在先生處耳濡目染八年,自然與周圍的人不太一樣。
如云拍拍女兒的頭道:“青年男女私定終身肯定不妥,而且趙侍衛的人品你爹爹也要好好考量一番。家世固然不重要,但兩個人要長久在一起,大到眼界心胸,小到日常習慣,都得相近才好。”
柴令儀不依不饒,拉住父親的衣袖道:“爹娘當年不也是私定終身嗎?爹爹在朝堂上,跪在皇爺爺面前說‘非娘親不娶’,我和容與哥也是這樣的,他非我不娶,我非他不嫁。”
聽女兒提起當年往事,柴瑋軒展顏起身道:“好,既然如此,爹爹便成全你。不過要做瑞王府的郡馬可沒那么容易,于家無孝,于國無功,于天下無用之人,想都別想。他趙容與第一要做的,便是為國家立下功勞,證明他是個有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