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宴散盡，已快過戌時，各府的馬車侯在宮門外，隨從們打起了哈欠，卻也不敢有半句抱怨。

　　如云已經微醺，由霽月扶著慢慢往外走，剛踏上王府馬車，身后響起爽朗的女聲：“這么早就回去？你丈夫又不在，一個人回去做什么？”

　　若是旁的人，言語這么肆無忌憚，如云定要發作。可蕭燕卻是個有口無心的爽利女子，如云笑著回身，“回到府里已近夤夜，說什么‘時候還早’，你做夜貓子么？”

　　看到如云真如朋友般與自己交談，蕭燕由衷的高興，“你們漢人的酒沒味，去嘗嘗我們契丹的馬奶酒。”

　　“現在？”如云驚愕。

　　“酒沒盡興，當然要繼續跳舞，吃烤肉喝馬奶酒。咱們是朋友，帶你去一個好地方。”蕭燕雙頰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仆從牽過馬，耶律恒和蕭燕雙雙躍身而上，皇帝贈的那匹“颯露紫”足輕風影，雪白的四蹄在夜色中分外惹眼。

　　“瑞王妃，快些上馬，夜色正好，燃起篝火烤肉飄香。”耶律恒揚了馬鞭，當先奔出。

　　“興致這么高？好，我便舍命陪君子。”在汴京城少有這樣的爽快，乘著酒性，如云跳上備好的“追月”，和蕭燕并肩而去。

　　唐婉第三次進書房給太子換茶，刻意放輕手腳，不敢弄出一絲響動。宮宴回來，太子臉色陰沉，平日驕縱的太子妃一句話也不敢說，早早躲回她的彩蝶苑。

　　書房燭火不甚明亮，淡色錦袍襯出斑駁燭光，更顯得眼前人冷寂孤絕。唐婉偷眼看了書案，一個多時辰這頁書并未翻動。她鼓起勇氣輕聲道：“殿下，瑞王府受封事小，愁思傷人，殿下的身子要緊。”

　　柴瑋曄靠到椅上閉了眼，“父皇賞的非瑞王妃，而是瑞王，非是耶律王妃，而是耶律王子。今日宴席還未結束，兵部便收到戰報。瑞王已攻下成都，不日將押送蜀王回京，三弟，我這個三弟真是立下不世之功。”

　　唐婉輕輕幫柴瑋曄按壓著額頭，柔聲道：“殿下宅心仁厚，勤于政務，賢名遠播，瑞王戾氣太重，只是攻伐之臣，太子殿下您才是天下人心中最好的守成之君。”

　　柴瑋曄搖搖頭，微微嘆氣道：“統一天下是父皇多年夙愿，三弟南征北戰屢立奇功，恐怕父皇心中已有了偏向。”

　　唐婉手指力度稍重，柴瑋曄微微頭，唐婉趕快松了勁，小心翼翼道：“妾身以為，陛下春秋正盛，依著圣上的性子，便是再喜歡瑞王，也不會這么早把儲位交給一個手握重兵，在軍中一呼百應的皇子。”

　　唐婉略一停頓，似在揣摩著太子的反映，柴瑋曄不語，示意她繼續說下去，唐婉咬了咬牙，冷聲道：“只是......瑞王府怕是不能搶先誕下皇長孫。”

　　歷代帝王因喜愛皇孫而立儲的事不是沒有，柴瑋曄并未抬頭，隨手翻過一頁書，眼底透過冷絕。

　　烏木雕鶴大床，煙綠緙絲紗幔，幾縷薄荷的清香混入一絲清甜，沁人心脾。睜開眼是自己熟悉的一切，丫鬟仆婦們安靜麻利地擺上漱具。

　　“小云姐，你醒了，這醒酒湯是我剛熬好的，和緩脾胃酸甜可口。醉酒的人頭疼口干，我讓丫鬟點了薄荷迷迭百合香，小宛國進貢的香料，我依著性味搭配的，最是醒腦提神。”

　　唐婉的聲音婉轉溫柔，她怎么會在自己臥房？如云再次閉上眼睛，使勁回憶著醉暈前的場景。

　　雖然在汴京，契丹客人們還是要求住帳篷，睡草地。皇帝特意把他們安排在東郊軍營邊上，既滿足了客人的需求，又可在異族人面前顯示大周軍威。

　　昨晚和蕭燕、耶律恒一眾契丹人喝酒烤肉跳舞唱歌，馬奶酒入口醇香，后勁卻是極大。

　　篝火旁契丹男女縱情歌舞，熊熊火焰照得人人面色紅潤，眼中熱情洋溢，蕭燕拉起自己奔入歡快的舞蹈中，剛開始身體堅硬，動作扭捏，隨著周圍人的熱烈，自己開始合著他們的節拍俯身揚起旋轉，轉得群星璀璨，扯著喉嚨學他們唱歌。

　　耳畔響起蕭燕爽朗的笑聲：“你看，來到草原，你也放開心懷，跳起舞來不比別人差，呦，唱歌的聲音還挺大。”

　　想到這里，如云不禁臉上發燙，堂堂一國王妃雙手抓滿烤肉，大碗喝酒，任由漫出的酒水打濕前胸，還嘶聲力竭地學外族人唱歌。若是給諫官看到，不知要惹出多少風波。

　　“咦，小云姐，你臉怎么這么紅，不是發燒了吧。”唐婉殷勤地探過身，抬手試著如云的前額。

　　霽月趕上來扶如云起身靠好，接過主人問詢的目光，“太子嬪娘娘一早過府探望小姐，聽說小姐酒醉未醒，便親自下廚熬了醒酒湯，還點了娘娘自己配的薄荷迷迭百合香。”

　　如云探身行禮道：“怎敢勞太子嬪親自動手，是我疏忽了，太子嬪恕罪。”

　　“小云姐，在內宅你怎么還叫我‘太子嬪’？咱們從小玩在一處的情誼，到底是生分了。”唐婉凄凄說著，眼圈開始發紅，眼底涌出淚來，抽出帕子轉過身去拭著眼角。

　　如云倒不知該說什么，一時僵在那里。霽月忙遣了下人出去，掩上房門。

　　唐婉轉身，強作笑容，聲音楚楚，“小云姐剛醒，先嘗口我做的湯，從前我都常給你們做吃食的。”

　　如云趕快伸手接住，“我自己來吧，沒病沒傷的，自己動手就好。”

　　“小云姐......還在怪我進了太子府嗎？”唐婉帶著小心，聲音透出哽咽。

　　“時過境遷，從前的事我早忘了。太子嬪進東宮，那是你的姻緣，我為什么要怪你？”

　　唐婉凄凄望著如云道：“我從小沒有能說貼心話的姊妹，家里只一個哥哥，并不常在一處，幾個庶出的妹妹不常到正房來，且各有各的心思，也說不上幾句話。打小你就包容我教導我，我心里一直把小云姐當長姐看待。自打進了太子府，我沒有一天不想著找姐姐說話，可自己心里總是訕訕的。今日看來，小云姐是真的厭棄了我。”

　　如云本不喜與人爭執，唐婉從前的幾次小動作也實在不值一提，現在見她這個樣子，心下倒有些不忍。

　　“婉妹，你這醒酒湯煮得可真好，不似那些酸得難以下咽，回頭我得讓霽月跟你好好學學。”

　　唐婉終于破涕為笑，“小云姐喜歡？那以后你要再有醉酒的時候，記著派人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