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的果實本就是用心血灌溉的。踏上戲臺的一刻，孫二娘心里只有這一個想法。

　　她站在高臺上往下看，嫉恨、詫異、失落的眼神也有，但更多的人在笑，粗野的、嘲諷的、荒誕不羈的笑。

　　她很滿意，笑容就是快樂的證明。快樂都是平等的，哪怕那快樂來自于瘋狂的倒錯感。

　　讓一個青樓女子扮演德高望重的鄉老，讓一個以賣笑為生的女人去哭喪。簡直沒有比這更好的主意。

　　鐵秤砣一張嘴會說，關鍵時刻變了秤砣。趙員外的大善人演得好，就是太乏味了些。金剪刀仗著和關山樓有來往，便覺得這白羽令盡在掌中？

　　還有那東城米行的掌柜說了什么，他會承擔選他上臺的人的所有花銷？這個男人也太不知趣了。動腦子想想，五十個義士哪里比得上五百個敵人有用呢？

　　這樓里每一個男人，都是她最可愛的敵人。

　　她會用女人最柔軟的心征服他們。

　　嗩吶聲漸息，帷幔重新合攏，樂師和舞伎一并退了出去。孫二娘懷里抱著個其貌不揚的虎首，臉上還掛著淚珠。臺下一片歡呼聲，早已不再是鄙夷和嘲諷。

　　梳著雙髻的俏丫頭顛顛地跑上去，扶著孫二娘的臂彎嬌聲笑道：“二娘子不虧是行里人，比我們自己人演得還好看。”

　　孫二娘素手纖纖抹去了眼淚，冷笑道：“那孩子剛才說要將這虎頭贈與我，可還算數？”

　　丫頭用力地點了點頭，坦然一笑，道：“當然算數。我關山樓的人雖是女流之輩，說出口的話也絕不會反悔。”

　　振臂一呼，滿座皆驚。

　　“諸位客官，新年將近，我們有一件大事要宣布。”

　　“此事關系到關山樓的未來，也關系到與諸位的約定，夫人本打算親自出面說明。可惜她身體有恙，不能見客，招呼諸位貴客的事便由我無雙代勞。”

　　食指一點，自稱無雙的丫頭引著眾人眺望關山樓頂層。回廊后有一間清雅、古樸的屋子。這屋子看上去與左右風格迥異，雕花和裝飾用的是中原地區的式樣。靠近回廊的一側懸著幾串絳紫色的風鈴。窗紙是象牙白色的，很新，剛換不久，透出一團暖調。窗上映著一個側影，鼻峰似峨眉，青絲如瀑布。雙手仿佛捧著一顆日輪，應是西域獨有的暖玉夜明珠，看起來圣潔又美麗。

　　辨不清眉眼，眼里是她目光如水；靜心如菩提，心中有她曼妙身姿。

　　美，有的時候也是一種教義。天下第一的美人，豈非連影子都能叫人心甘情愿地臣服？

　　阿胡拉在上，夫人的話是圣言，夫人的贈禮是圣物，夫人派來的無雙姑娘便是圣使。

　　圣使正聲道：“絳珠夫人已決定，要將一件最重要的東西交給最有德行的人。”

　　最有德行的孫二娘擎著一只其貌不揚的虎首。她沉沉地笑著，在觀眾緊繃的呼吸里，在競爭者憤怒的眼神里，就要將手伸進去一探究竟。

　　她的手里是空的。兩只都是。

　　虎首去了哪里？剛才發生了什么？

　　記憶里有一道劍光，劃破了凝滯的空氣。

　　眾人的視線隨著這道劍光，茫茫然落在了孫二娘身后的帷幔上。帷幔上有一顆虎首，虎首上插了一把劍，一把官家的劍。

　　抽刀斷水說到底只是個傳說。這帷幔像水一般柔軟，虎首又如石塊般堅硬。以力破虎首，以氣透帷幔。這一劍能把兩物先后串在一起，足見運劍之人劍藝之精湛。

　　“官府辦案，閑雜人等回避！”遠處一聲清朗的高喝，人群被劈開。一個靛藍色的身影，錦衣勁服，頭戴紗帽，正色而來。

　　劍鞘里沒有劍，劍已出手。徐捕頭也像一柄出了鞘的劍，眼神鋒利沒有一絲醉意，徑直踏上高臺。

　　官差現身，臺下一時騷動。醉客還不知發生了什么，機靈的人悄悄退出去，打算先走一步。沒成想，大門“啪”的一聲被關住，門口也站了一位青色的官爺。

　　徐承業沒有回頭，低喝道：“等我說完再走。”他走向自己的劍，摘下虎首，既不動，也不看，轉身走近孫二娘，自上而下地盯著她，一字一句道：“城中失竊，例行盤查，有勞孫姑娘相助。”

　　空氣里低迷又沉悶，徐承業旁若無人。他仰視高處的那一間屋子。風鈴輕響，屋里的那位并沒有動作。他神情略微緩和，一個抱拳，道：“證物我們帶走了，不多叨擾。”隨即一步躍下。門口站著他志同道合的后輩，門外是寂寞又深沉的夜色。劍入鞘，沒有絲毫猶豫，他大步流星地從人群中離去。

　　“某某年，除夕夜，關山樓突入兩官差，洛陽第一樓險因涉案被查封。”

　　大廳中一片沉默。突然，笑聲像米花糖一樣爆發出來，此起彼伏，在三層樓六條走廊里回蕩。

　　“喂，喂，你看見了沒，官爺要把唱戲的家伙當證物帶回衙門了！”

　　“怕不是醉到家了哈哈。”

　　…

　　放眼望去，醉客們樂得嘴歪眼斜，早已說不出話；頭腦還清醒的也笑得前仰后合；賭客差點把骰子吃下去；還有人好端端摟著漂亮的胡姬，現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望著臺下一片沸騰，孫二娘的表情有些奇怪。她驚魂甫定，臉上恢復了血色，卻似乎過于紅潤了些。

　　不止她一個，商會幾個人的表現都很不尋常。白羽令一夕之間得而復失，他們卻沒有失落，沒有怨憤，仿佛這件事并沒有帶來深切的打擊。不僅如此，先前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也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神秘而溫暖的感覺。這五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從彼此的眼睛里確認了某種信息，竟露出了欣然鼓舞的微笑。

　　城外，含光寺鐘聲渺渺；街面上空蕩蕩的，偶爾走過兩個打更人。時候已經不早，再晚就要找不到回家的路。感謝眾位的捧場，再好的戲也有散場的時候。

　　無雙抱著手臂從角落里走出，臉上有種說不出的寂寞。她再次走到戲臺中央，向臺下的客官們揮手示意，動情道：

　　“絳珠夫人贈給二娘子的東西，就是這座關山樓。”

　　“諸位客官，我們有緣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