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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豆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張嘉明齊樂天 > 第17章 六 · 別離(3)
站在遠處的莎莎,起先感受到的是手里的電話聲。來電者是管月,她連忙接起,只聽那位向來以冷靜著稱的人冷靜不復,失去章法,對她大喊大叫,讓她想辦法把齊樂天拖出片場,送到醫院。

莎莎愣在原地,想起剛才齊樂天的異狀,驚覺事態不妙。她沒來得及掛掉電話,便被身后人群推搡向前。她手里還攥著電話,管月聲音更是尖厲,讓她有些怕,甚至陌生。這時終于有人發現了她,為她空出一條縫隙,讓她走到人群最前排。

齊樂天正被人架著往岸邊游。莎莎伸著手夠他,要跟他說話,確認他的安危。可莎莎也被攔下,工作人員提醒她冷靜,不能再出事了。

她有一瞬腦子發空,周圍人所言所為,她一概不知,眼里只有齊樂天。對方的樣子簡直像急救演示的模型,毫無生氣可言。她眼見齊樂天上了救護車,被那白色箱子吞沒,走遠。

后面的事情,在莎莎腦中成了一團漿糊。稍微清醒了些,她發覺自己已經坐在齊樂天的病房中。

不久前還活蹦亂跳的人,現在身上插滿管子,靠著機器才知道他的數據一切還算正常。管月坐在一旁的沙發上,像是要睡著了。

聽到動靜,她睜開眼,發現是莎莎有了反應,便把方才發生的對莎莎說了一遍。

葉醫生講齊樂天已經開始說胡話,需要立刻就醫。她沒想意外發生得如此迅速。

莎莎聽后又是快哭了的樣子。她說齊樂天最近瘦了太多,演戲過分投入,常常要叫他角色的名字,他才會回答。

征兆早已發生,只是她一直當齊樂天太入戲。

管月沒訓斥莎莎,也沒安慰她。她聲音很冷,不帶感情地提醒莎莎,這次事情是多方面的責任。誰都有疏忽,希望不要有下一次。

好在齊樂天沒有在水里泡太久,情況沒有大礙。他像是睡了很長的一覺,休息飽足,然后睜開了眼。守在一旁的莎莎直接喊了出來,馬上被管月提醒安靜。管月按了床頭鈴,然后問齊樂天感覺如何。

齊樂天說自己沒什么感覺,便問明天能不能出院,他不愿影響拍攝。

管月聽了,火氣驟起。她扯開齊樂天的病號服,露出孱弱的軀體,一根根隆起的肋骨看著無比猙獰。她忍不住罵齊樂天,這副模樣不得不讓造型師在拍攝前臨時換造型。作為演員,出現這種狀況,就是不負責任、不合格。

齊樂天說自己清楚。他也承認為了入戲,擅自停藥。他說這一回是自己決定不當,沒擺好正確的工作態度,錯誤估計了自己的病情發展。

所以他才更希望補足先前的過錯。他保證自己會按時吃藥,定期和醫生聯系,絕不會讓這次事件重演。

管月無奈地丟給他一句“聽醫生的”。她讓莎莎陪著,自己還有許多后續要處理,便先行離去。

無論莎莎如何噓寒問暖,齊樂天總是說什么都不需要。他乖乖地喝水吃藥,甚至能吃得下一些飯。沒事可做的時候,他也不再碰劇本,而是遣莎莎去給他買些書回來看。

什么都好,只要占住他的大腦,讓他無暇思考別物。

齊樂天在醫院待了幾天,情況平穩。莎莎每日都去陪他,二人眼對眼,經常一句話也擠不出。后來齊樂天干脆給她放了假,說這件事她從頭到尾幫了大忙,肯定也累得很。

根據醫生的指示,這些時日最好不要忤逆齊樂天的要求。所以莎莎只得聽話離去。這次沒什么可怕的,她想,不會有惱人的前男友來找麻煩,也不會有人責難他。

這些天,探訪齊樂天的人也是絡繹不絕。田一川帶著宋亞天來過,他圈內關系不錯的同僚也來過,拍攝中的姜亮也抽空來了。

姜亮看齊樂天精神許多,高興得很。她讓齊樂天不必著急,副導演重新安排好了一切拍攝計劃。在他回歸前,大家還是會很忙。

她帶來劇組的工作人員和共演的同事們給齊樂天寫的卡片,有祝他早日康復的話語,還有可愛的圖。

他被周圍的關心環繞著,笑臉相迎,心里也漸漸變暖。

只是自始至終,有一個人從未出現過。齊樂天倒是落得清閑。他不清楚現在見到那個人要作何反應,倒不如干脆不見。

自打恢復用藥后,齊樂天的架勢像是要把過去沒睡的覺一口氣補回來。每日吃過飯就睡,睡醒再吃飯,活得自在逍遙,身上掉下去的肉也回來些。

這一日,齊樂天剛好在午睡,忽然聽到有人敲門。睡覺被吵醒,齊樂天滿心不樂意。他帶著起床氣去開門,語氣不太友善地問“是誰”,結果一看到門外那雙眼睛,他愣住了。

“嗨,驚喜!”

“你可不算驚喜。”

他沒想到亞歷山大會來看他。他更沒想到,亞歷山大的眼睛和張嘉明的居然那樣相像,令他險些失神。

亞歷山大拎了好大一袋蘋果來,里面有各類品種。他聽別人講,說在中國探病不興送花,興帶水果,他又聽說蘋果代表平安,卻不知具體哪樣蘋果才是正確答案,所以把超市中所有種類買了個遍,希望至少有一種能帶給齊樂天幸運。

齊樂天聽后笑了笑,側過身,讓對方進門。

或許不再爭,不再有所求,齊樂天發現,亞歷山大的表情和上次見面相比平和許多。他問亞歷山大為何來,自己關于那部片子的答案還沒有定論。

對方突然換上極其嚴肅的表情,對齊樂天說:“我不是為了電影來的。我聽說你的事情。情況挺糟的,我是說,非常糟。我想確認你沒事。”

“因為我可能是你下部片子的演員,所以你才來關心我?”

“不,哦不,當然不是,你為什么會這樣想。我們算是,我猜,朋友?”亞歷山大聳了聳肩。

齊樂天沒想對方會用這個詞,自己也想不到更好的界定方式,便答道:“隨你喜歡。”

亞歷山大繼續講:“你的經紀人找到我,說我不能直接去找你。這樣做不符合規定,會讓你感到困擾。所以我想說……我想給你道歉,可是沒想到你發生了意外。”

“別在意,那是我自己的錯。”齊樂天說,“我做了非常不專業的決定,導致了現在的結果。”

“現在感覺好些?”

“簡直不能更好。”齊樂天笑著回答。

齊樂天講完,不知繼續說什么好。坐在床邊的亞歷山大干瞪著他,幾次張口卻一言未發,目光中似有所祈求。

亞歷山大想問的話,齊樂天大約猜得出。他的顧慮,齊樂天也大約明了。

齊樂天開口說:“你的電影……”

亞歷山大立刻接:“你不必現在給我回答。你可以盡可能考慮,我可以等你。我是說,我已經等了那么多年。”

“非我不可嗎?或者你可以拿到錢去國外拍?這部本子原本是用英文寫的吧,用原文拍不是更好?”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告訴過你,我看到了你的劇照,《孤旅》,是這個名字嗎?”齊樂天點頭,“我在你眼中看到瘋狂,看到迷戀。我感覺,你迷戀一些東西,你不知道能不能得到,或者說,你可能失去它。所以你竭盡全力為它戰斗。”

亞歷山大拿出手機,把那張劇照展示給齊樂天看。

屠狼。那是齊樂天演過最艱難的戲之一。

“這個角色,他叫項北。他失去了許多東西,幾乎他所有的東西,那場戲,他的生命受到威脅。雖然這么說可能很夸張,但那場戲,項北要為他的生命而戰。”

“就是它了。這就是我想要的!我知道我的想法很瘋狂,但我覺得,如果是你,肯定沒問題的!”

“謝謝。”

“我看過你的表演,非常棒!那根本不是演戲,你就像角色本人一樣。”亞歷山大越說越興奮,甚至手舞足蹈起來。看得出來,他也一樣是個對電影充滿激情的人。

“謝謝你對我的評價。可是我……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勝任影片中任何一個角色。我恐怕要拒絕掉你的邀請。”

張嘉明對他說過什么來著?他演不了無法理解的角色。齊樂天現在想想,自己勉強去理解項北,結果出不了戲,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如果要他去理解在愛中欺騙,為愛而亡,他又會怎樣。

齊樂天根本不敢去想。

“現在又怎么了?”

齊樂天發出不解的聲音。

“現在有什么讓你煩惱著。是不是關于……我的弟弟?”

齊樂天無奈地看了對方一眼,搖搖頭。可是在亞歷山大的眼神攻擊下,他不得不繳械投降。齊樂天對那雙和張嘉明像得十成十的眼睛沒有抵抗力。和張嘉明一起的這段時間,只有一個謊言,他撒得漂亮圓得完滿。

齊樂天只得點點頭,臉上還算輕松的表情也不見了。他認真地苦惱著:“張老師,就是你的弟弟,張嘉明老師,他說我沒辦法演你的角色,因為我不能理解。我當時特別生氣,可是現在想想,讓我感覺最糟糕的是,我完全無法反駁他的觀點。張老師說得對。”

“為什么?”

“他說我演不了無法理解的角色。我本來不相信,可你看我現在的狀態就知道了。我至今還沒能擺脫掉項北,他影響了我的私生活,影響了我的一個決定,讓我的狀態變得更差。我深愛著一個人,可是讓我演愛一個人,都演成這副鬼樣子。”

“愛一個人從來不簡單。那或許是世界上最難的、消耗最大的一件事情。”

“可是我的私生活影響了我的工作。而且我沒辦法否認,如果我沒那么愛張老師,這句話不會對我產生那么大影響。今天我可能也不會躺在這里。”

“這可能是你的性格。”

“我在想,如果,我是說如果,一開始我沒有機會讓張老師說出這句話,或者我知道別的表演方法,今天我或許不會躺在這里。”齊樂天冷靜得可怕。

他演了十幾年戲,十幾年用同一種方法演戲。演到現在,他差點賠進去自己的命。之前所有人都對他說他做得很好,是個優秀的演員。是張嘉明逼出了他的極限,并且第一次告訴他,他能做到什么,做不到什么。也是張嘉明的話提醒了他,他需要改變,不能固步自封。

“你想學習,如何表演?我是說,你可以去演更多的戲。”他見齊樂天表情依舊,發覺自己所說等于妄言,“也對,你演更多,也是一樣的方法。那回學校呢?或者表演培訓班?”

“據說,我的幾場戲被編入了電影學院教材。我之前也想過,學校工作人員以為我開玩笑……”

“如果去別的國家呢,去別的地方?想過嗎?走遠一些,看看不同的世界。”

去別的國家,別的地方。據他所知,國外的表演學校基本需要兩年,而正規的本科可能要更久時間。即使是他沒法演戲的日子,他也沒想過離開圈子這么久,去一個陌生的國度,學習他一直在做的事情。

“我從沒想過。”齊樂天坦誠回答。

可是他在另一個國度見過同樣愛著這一行的人們。這些人看到的和齊樂天以往所見的是不一樣的世界。他們做過的事,聽過的話,經歷過的一切,對齊樂天來說略帶神秘,卻又令他無比著迷。

“如果你需要,如果你想,我可以幫你申請,給你寫推薦信。不過,以你的表演履歷,我是說,我想或許你沒有推薦信,學校都不會拒絕你。”

“真的?”

離開兩年、三年,甚至四年,說長不長,說短,對事業處在急速上升期的演員更不短。他幾乎要銷聲匿跡,從觀眾的視野里淡出。齊樂天不知道,觀眾能否等得起。

可是他沒想過去推開那扇門,更不會清楚這扇門后面蘊藏何物。那是未知的,一定充滿荊棘,也一定充滿了刺激。

齊樂天仿佛看到眼前展開一幅純白的畫卷,然后漸漸染上不一樣的色澤,是整個世界的色澤。他又想起當年在大洋彼岸的所見所聞。如果不曾見到,他或許不會妄想癡戀。可是他見過了,見到了不一樣的可能。

現在,在他面前,有人幫助他,告訴他這種可能或許不再只是可能,而會變成現實。

“所以,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試試。”

“你確定?你的經紀人,還有我的弟弟……”

“他們都很重要,可這終究是我對自己事業的決定。”齊樂天的聲音輕微又堅定。

那日從齊樂天的舊居氣沖沖地離開,張嘉明直接去了公司。田一川當時剛好沒會議,也沒別的安排,張嘉明就直接找到他,丟給他一本劇本,說自己打算拍這部,剩下的任田一川處理。

田一川拿起來一看,這是部女性題材的作品,全片從頭到尾只有兩個男性配角,其余全都是女性角色。

這部片子開拍時間也晚,定在明年夏天,距離現在差不多還有一年,按張嘉明以往的效率,怎樣也足夠他完成《孤旅》的剪輯。

田一川叫張嘉明不要太往心里去,說他原來寫的那些劇本又被各家公司翻了出來,爭相傳閱,以后或許有他再次掌鏡自己作品的機會。

哪知張嘉明似乎沒注意田一川的話,找田一川要來剪輯室的鑰匙,便匆匆離去。

他打了個車回家,收拾一整箱衣服和日常用品,然后鉆進那間他最初為自己建造的剪輯室。

這一進,張嘉明便與世隔絕。

他手機關機,反鎖剪輯室的門,隔幾天叫一回外賣,點夠幾日的分量。他每天工作十幾個鐘頭,半夜兩點鐘準時出現在公司健身房跑步,跑一個鐘頭,然后洗澡洗衣服,睡三四個鐘頭,接著干活。他每日都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過他工作狀態的生活。

早些時候,張嘉明投入后期中基本也是這個狀態。對世事不聞不問,他的身邊人往往這時受不了,從他那里感覺不到昔日的關懷,提出分手關系鬧崩,簡直家常便飯。

而這一回,先走一步的人是齊樂天。

張嘉明還停在過去,停在《孤旅》的拍攝氛圍中,齊樂天便搶先一步,走得堅決,未作絲毫停留。他穿著陌生的衣服,擺出陌生的臉,站在陌生的女性身旁,出現在電視中,整個人看起來遙遠又陌生。

齊樂天身上沾染過的他的習慣,也漸漸不見。

雖然張嘉明提醒自己,演員和導演的關系就是這樣,演員要向前走,導演必須留在原地。可他不希望齊樂天走。現實中的齊樂天已不在他觸手可及的距離內,而他鏡頭下的齊樂天,也只是活在過去的齊樂天。

張嘉明瘋了一樣想抓住齊樂天,讓那個人就在自己身邊笑就好。他忍不住給齊樂天發短信,問對方在做什么。一時斷開聯系,他也會感覺無比焦躁。他抓得越緊,卻越發感覺齊樂天離他遠去。

直到他們爆發過一次爭吵,張嘉明才發覺,跟他吵架的人,他已完全不認得。

他寧愿投入工作中,寧愿不給自己一分空閑時間。他寧愿相信自己鏡頭下的齊樂天,才是真正的齊樂天。

從剪輯室走出來,張嘉明簡直變了個人似的:胡子拉碴,頭發過肩,身上的短袖恤衫和牛仔褲都洗舊了。接連高強度工作加沒見光,讓他面色慘白。他出現在田一川的辦公室時,把正在聊天的田一川和宋亞天齊齊嚇了一跳。

“你終于出來啦?”宋亞天圍著張嘉明轉了一圈,滿是驚嘆。

田一川則問他:“你知道今天是哪天?”

張嘉明答:“不知道。”他方才打開手機,時間重設,現在還停留在一年之始。“我猜不是一月一號?”

“今天是大年三十,嘉明。公司馬上就關門,你再不出來,就自己在剪輯室里待到初八,怎么樣?”田一川笑如寒刀,沒點好臉色,“你自己出去轉轉,看看樓里還有誰。”

宋亞天拽了拽他袖子,跟他使眼色,讓他看張嘉明手里的光碟。田一川伸手,示意張嘉明遞來東西。宋亞天扯掉電腦網線,從一旁為張嘉明拿來把椅子,放在他和田一川身旁。

三人坐在田一川的辦公桌邊,一起看戲。

在歡騰喜慶的日子里,看一場名叫《孤旅》的一個人的獨角戲。

宋亞天隱約聽得到外面鑼鼓喧天,鞭炮隆隆,可他還是感覺冷,感覺到屏幕中透出的寒氣。張嘉明拍攝用自然光,畫面也顯得格外真實。

不得不說,齊樂天將這個角色表演得入木三分,從頭到腳都變成另一個人。宋亞天全程目不轉睛,被影片的氣氛和齊樂天塑造的人物牽著情緒走。一場電影看下來,宋亞天腦袋發漲。田一川拉開身后的窗簾,窗外的光刺得他眼暈。

天藍云白,日光下事事安好,很難想象有人剛剛經歷生死磨難,險些葬身異國他鄉。

張嘉明看田一川,問他:“滿意?”

田一川反答:“你滿意就滿意。”

“你是制片人。”

“可投資方說全聽你的意思,這我可真做不了主。所以我問你,你滿意嗎?”

這個問題,張嘉明不知如何回答。

就像拍攝期間他曾對自己電影不確定性產生疑惑,在后期中也是一樣。張嘉明看到的不止是破碎的鏡頭,不止是一部幾十分鐘的電影。

他看到一個多月的人生,和另外一個人一起度過的人生。

他能想起齊樂天當時演戲的模樣,當時演戲的感覺。他甚至想得起齊樂天的疑惑,齊樂天的糾結。好幾次他以為自己都忘了,可那些只是藏得太深,一眼望不透。

這疑惑甚至影響到了張嘉明的成片。有許多鏡頭,齊樂天演出來,他舍不得剪。原定九十分鐘左右的片子,讓他剪成了將近兩個鐘頭。

難怪田一川那樣問他。初剪版本的敘事節奏,已經完全不像他自己。

“那個光碟你留著,我不要了。”張嘉明起身就要走。

“你知道你今天沒法回剪輯室,對吧?”見張嘉明出門向左轉,田一川提醒他。張嘉明聽后立刻折回,回到田一川辦公室,丟給他幾顆包裝花哨的酥糖,說了句新春快樂,出門右轉。

年關將至的景城特別空蕩,許多在這里生活工作的異鄉人,此時此刻都落葉歸根。他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不知去哪才好。他身邊來來往往不少人,大多都會回頭看他一眼,看他模樣邋遢。甚至有人遞給他一張紙鈔,讓他買口飯吃。張嘉明覺得特別可笑,連忙找了家理發店,整理儀表。好在刮了胡子剃了頭,張嘉明又變得人模人樣。

作別理發店,張嘉明去市場買了些年貨,做這幾日的儲備。大過年一個人本就寂寞,他可不想再餓肚子。

往常這時候,張嘉明一般都和幾個回不了家的人一起包一間房,喝酒抽煙,放làng形骸。他那時還沒有現在這般容易醉,基本喝倒一整屋也沒問題。通常到最后只有他一人是醒著的。他一人坐在窗邊,一人獨數時間,一人看著舊年逝去,看新一年太陽升起。

去年他開車去了齊樂天家,趕上了新年倒數,趕上守歲,睡了齊樂天的婚房,又背著齊樂天去曠野中看漫天繁星。

張嘉明突然想起,自己告訴齊樂天《孤旅》男主角非他莫屬時,灌進領口的熱液。那液體或許在他心上燙了一道疤,否則過去這樣久,那觸感怎么還在他心中揮之不去。

他不知齊樂天在哪兒,給齊樂天發了很多條短信,對方也都沒回應。他忍無可忍,打了幾通電話,全是關機留言。

張嘉明清楚,齊樂天和家人關系不錯,這時候肯定已經回到老家。像去年此時一樣,張嘉明又備了無數年貨,驅車前往。

他猜,那扇朱紅鐵門背后,在屋子的盡頭,會有個人對他笑。

去往齊樂天老家的下道不算好認。張嘉明記得當時開了導航,七扭八歪,拐了很多彎才到。可是很奇怪,這次他沒用導航,居然就能摸著路走到記憶中的地方。

在平坦的大路上見了成片樹林開始算起,第二個口向右拐,拐進青石板路,就漸漸接近齊樂天的家。

夜已降臨,路上早無聲息,田間地頭更是沒有路燈,有的只是萬家窗口透出的燈火。路上只有張嘉明開車前行,唯一一丁點光也是他的車前燈。

張嘉明不知齊家二老現在如何,看到齊樂天那副瘦成人干的樣子會不會心痛。他又想,齊樂天拍完了《緣來是你》,說不定身上回來些肉。

他越想距離齊家越近,卻越覺得不滿足。他加快了速度,終于停在熟悉的朱紅鐵門前。他捋了捋頭發,整平褶皺的衣衫,然后拎上幾大袋年貨,敲響了齊家的門。

張嘉明記得,去年給他開門的是齊樂天。那扇門打開,仿佛也驅散了黑暗,空氣都變得柔軟清明。他知道,那定然是自己的錯覺。大年初一沒有月沒有光,四下黑寂,齊樂天在那一刻出現了,就是他的月亮。

他在門口等了片刻,院子里才響起腳步聲。門開,張嘉明才發覺,對面站著的是齊樂天的父親齊生平。

“哎喲,這不是張老師?你怎么來了?”

“不敢當,可不敢當。”張嘉明第一次聽長輩這么叫自己,嚇得連連解釋,“伯父,您叫我嘉明就好。我來給您和伯母拜年。”

張嘉明說著,齊生平側過身,引他進門。齊樂天的母親陶樂美從屋里走出來迎二人,她要接張嘉明手里的東西,張嘉明不肯,一路送進了屋。

張嘉明看到屋里有他,有齊樂天雙親,再沒看到第四個人。他坐到沙發上,和兩位長輩聊天看節目,氣氛倒是融洽祥和。

可張嘉明總覺得少了人,就少了份生氣。他猜齊樂天或許仍不想見他,躲著他。他四下張望,總希望下一秒有人從里屋跳出來,叫他張老師,問他為什么會來,然后從袋子里摸出一盒干果,像松鼠似的放在門牙間磕著吃干凈。

一想到齊樂天那樣子,張嘉明便不禁笑出聲。

齊家長輩問他為何笑得這樣開心,電視上明明正放靡靡之音。

“我在想,怎么樂天還不過來。”

“嘉明,難道你不知道?樂天他出國念書了。前段時間剛走。”

出國?念書?張嘉明被這兩個詞說愣了。為掩蓋失態,他連忙答:“怎么會不知道。您瞧我這記性,最近干活都干傻了。”

他不清楚這句話的具體深意,可他明白,齊樂天根本沒在這間房中。齊樂天在很遠的地方,驅車到不了的地方。

再待下去,張嘉明便覺得尷尬了。他最終還是作別了齊家的雙親,獨自踏上回景城的路。無論哪條路,都只有他一輛車,車行廣播也是一片沙沙的聲音。

在這個新舊交界的時候,怕是只有張嘉明才會獨自行車,穿越一條孤獨的路。

張嘉明覺得實在無聊,便停在一旁緊急停車帶,打開藍牙。他剛想給宋亞天拜年,問對方今年是否打算去涯水灣看新年日出,忽然發現自己語音信箱中有未播放留言。

撥通語音信箱,系統提示張嘉明,總共有三條留言。他選擇了全部播放。

第一條:

張老師,我是齊樂天。

我知道你可能不想理我,可我有些事要拜托你。我申請到了一所英國大學的電影學院,表演專業,讀三年,今年一月正式開學。我有可能一段時間見不到你。

你胃不好,別總是喝太多酒,也別空腹喝太多黑咖。我跟你在一起時,你總胃疼,也不愛吃飯。我原來經常給你煮紅糖生姜粥,不太甜也不太刺激……滴……

第二條:

張老師,你好,我還是齊樂天。剛才留言時間到了。紅糖生姜粥做法簡單,用紅糖水泡生姜,泡透后用水煮大米,米煮開花就行。還有些別的食譜我也寫到了本子上,你可以去我住處拿。

哦,還有一件事。我向管姐申請,我走了以后讓莎莎來照顧你。你現在活多了,有個助理更方便……滴……

第三條:

張老師,還是我,齊樂天。不好意思,剛才留言時間又到了。我想莎莎就拜托你了。她之前因為些事情差點辭職,我硬留下了她。

你的喜好、忌口還有生活習慣,我都給莎莎寫了筆記交給她,你盡管放心,她一定都會記得住。她是個好孩子,別太難為她。

張老師,我現在準備過安檢了。我……我祝你……身體健康……萬事如意……我……滴……

三條播放完畢,系統提示張嘉明下一步操作,是打算刪除、保存留言,還是重復播放。張嘉明沒反應。系統又詢問他一遍,他才選擇了最后一個選項。

這三條留言,張嘉明反復聽了許多遍,多到他背過了齊樂天的字字句句,卻也嚼不出齊樂天這樣破釜沉舟的原因。齊樂天要他多注意,要他照顧莎莎,就是完全沒提到自己,沒提到自己做出決定的前因后果。

張嘉明雙臂撐在方向盤上,支著腦袋,世界變得無比安靜。

窗外開始下雪了。起初是細小的雪花,然后變得大片,紛紛飄落人間。雪花卷著煙火和喜慶的氣息,昭示來年的豐盈安康。

張嘉明突然砸了好幾下方向盤,鳴笛隨他的動作嘶吼著,與平安祥和的夜晚格格不入。他瘋了一樣踩下油門,回到路上,輪胎摩擦打滑的地面,聲音猙獰。他打開車窗,一腳踩到將近兩百邁,刀一樣的涼風刮進車里。車在抖,他渾身也在抖,清冷的空氣帶走他全部熱量、全部思緒,讓他變得像機器一樣,只顧一路倔強前行,絕不回頭。

他開了不知多久,宋亞天的電話結束了他瘋狂的旅程。他速度慢了下來,接通電話。電話彼端立刻傳來宋亞天的聲音:“嘉明,在哪兒呢?”

“回景城的路上。”

“你怎么大年三十還要出門?”

“去看重要的人。”

“是嗎?你那里還有誰不?”宋亞天聲音越來越高,聽上去興奮得很。

“沒。”

“那我們一起看日出吧!我們現在在我媽這兒,等下老人家睡下我們就出門,你直接過來,我們等著你啊!”

這樣也好,自己看起來沒那樣孤獨可憐。張嘉明想。

他再看手機,農歷已經指向了新的一年。

張嘉明開抵宋亞天母親家,沒想二人已經等在了樓門口。張嘉明找了個地方停了車,便上了田一川的那輛。

宋亞天坐在副駕,見張嘉明上來,放倒椅背就要和張嘉明擁抱。

看得出宋亞天喝了點酒,面色通紅,說著不靠譜的夢話,什么來年要轉遍三大國際電影節,什么買下好萊塢幾大電影制片場,聽得張嘉明都笑了出來。

田一川倒是沒笑。他溫柔地撩起宋亞天的頭發,別到對方耳后,露出宋亞天的眼睛。趁等紅燈時,他扳過宋亞天的頭,在宋亞天的眼角親了一口,然后告訴對方先休息一會兒,距離日出還早。

宋亞天竟乖乖睡著了,田一川就跟張嘉明聊天。

到了涯水灣,田一川沒熄火,反倒開足暖氣,風口對著宋亞天。他讓后座的張嘉明遞來毯子,蓋在宋亞天身上。沒想一來一去動作有些大,惹得宋亞天睜開了眼。

宋亞天偏過頭看田一川,他們都讓彼此休息片刻,多睡會兒,畢竟現在不比十幾年前,熬一晚上還是有些受罪。

可是兩個人誰都沒閉眼,仍舊微笑凝望著彼此。宋亞天掀起毯子,分給田一川一半,蓋在對方膝頭。田一川欺上身去,親吻宋亞天的眼,一遍又一遍,仿佛今生今世永遠不會膩煩。

他們所作所為,好似完全沒有第三個人存在一般。

而張嘉明早已習慣。

當年田一川和宋亞天剛開始談戀愛,二人常若無旁人做許多親昵的動作。張嘉明是首當其沖的受害者。田一川很愛親宋亞天的眼睛,親得他眼角飛揚。在張嘉明看起來,田一川對宋亞天眼睛的執著比嘴唇更甚。

俗話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他覺得這行為實在肉麻至極,天天潑冷水,喊他們快點分手。

沒想到有一天,看似蜜意濃情的他們,真的分了手。

張嘉明曾玩笑似地問過宋亞天,是不是自己的詛咒生了效,讓他和田一川分道揚鑣。宋亞天故作生氣地講是這樣,然后他告訴張嘉明,自己和田一川之間問題太多,難以解決,不分可能過不下去。

可在兜兜轉轉了十幾年后,他們最終還是在一起了。不知道當初宋亞天說的那些問題是否解決,也不知他們將來還會不會鬧分手。

總之這一切,在張嘉明眼里特別可笑。只是他的摯友,他兄長似的人物,此時此刻看起來都是那樣開心。

“喂,你們兩個什么時候分手?”張嘉明在后座喊。

宋亞天聽后笑了笑,對田一川講:“什么時候?”

“你說?”田一川發狠似的咬了下宋亞天的嘴唇,咬出一道紅印。

“這么復雜的問題,下輩子再說吧。”

“那我是不是得拜個佛修個仙,爭取找個方法,下輩子也能套牢你?”宋亞天聽了笑得更開,那張娃娃臉上竟然添了幾道皺紋。不過他們不太在意,似乎有對方在,時間的刻印只會成為幸福的注腳。

張嘉明倒成了笑話一樣,變成徹頭徹尾的局外人。他從未如此清晰地認識到,即使身旁還有兩個他最親近的人,他也是孤獨一人。

張嘉明想走開,不愿再打擾這對恩愛情人。明明小時候毫不介意,不管二人如何摟摟抱抱,他總能在一旁說上風涼話。現在長大了,看他們折騰這么多年,現在反而更加親密。自己多說一句,都顯得異常可憐。

哪知宋亞天早就習慣在張嘉明面前和田一川親熱,也舍不得張嘉明獨自過節,硬是拽著他和自己一起過了大年初一初二。

到了大年初三吃過中午飯,張嘉明實在受不了,說景城有習俗,這一天不好探親訪友,說是要帶給對方霉運的。哪知宋亞天根本不在乎這些,還要留張嘉明,張嘉明就嗆他,說怕他把霉運傳給自己。

宋亞天聽了這話擼起袖子,沖張嘉明連做好幾個鬼臉。話說到這份上,宋亞天也不再強求,再三確認張嘉明會好好休息后,問他兩天之后有沒有時間。那天習俗請財神爺,大家互相沾沾喜氣,一起吃個晚飯。

張嘉明本不想繼續當萬瓦電燈泡,可宋亞天說有個人想見他,請他務必到場。

他根本不知宋亞天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再多一個字也沒法從對方嘴里撬出來。他便不問了,獨自離開田一川和宋亞天的愛巢。

張嘉明本打算回家收拾東西的。

他搬入新居之后,一心撲在工作上,也沒空仔細收拾房間。新添置的家具、舊物,還有生活用品,從門口開始稀稀拉拉一路擺進臥室。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一條可供行走的通道。屋里還有他從宜家買的簡易書架和一堆鍋碗瓢盆,像是真的要過日子一般。

這幾日他沒法在公司安營扎寨,家中也總不能再一團糟。

張嘉明從宋亞天家出來,招了的士,報出地址,在城里晃了一段時間,司機對他說到了。

下了車他才發現,他所說的目的地不是新居,而是當年住過的陋居巷口。

今年過年,張嘉明不知是不是自己發病,從到了齊樂天老家那天開始就有種異樣感,仿佛有人掐著他的脖子,越收越緊。

先前他只是以為自己接連幾個月每天只睡三、四個鐘頭,休息幾日就能補回來。沒想到從剪輯室出來這些天,每日睡十幾個鐘頭,仍舊無法奏效。

不僅沒變好,張嘉明反而感覺更難受。那雙手漸漸收緊,扼得他喘不過氣。

張嘉明知自己走錯了路,要趕快回頭,可是雙腳不受控制地繼續向前。幾十步路之后,就是他曾經最熟悉的地方。他遠遠就看得到,曾生龍活虎的地方,如今變成一片坍圮。

幾日前的雪至今未化,它蓋住廢墟,蓋住瓦礫,蓋住曾經的笑曾經的淚,蓋住發生在這里的一切故事。

他已經分不清,到底哪個地方,才是他曾經的家。

張嘉明手腳并用,不太熟練地向高高的廢墟頂上爬。雪滑,他的鞋也滑,沒幾步就摔下來。可張嘉明瘋了一樣,摔下來也要繼續向上爬。他有東西忘在這里了,可是它們全都被埋在廢墟之下,不知何時才能見天日。他要把蓋在上面的廢墟全都移開,找回失去的東西。

他試了許多遍向上爬的方法,距離越來越短,時不時有磚塊泥土滑落,砸在他身上,他也不愿放棄。若不去做不去找,可能就再也找不回來。

從白日一直到日落西山,張嘉明一直沒放棄。后來天太冷,也太黑,頂端的石板看起來搖搖欲墜,他怕壞了大事。要是因為這沒了命上了娛樂版頭條,就真成了天大的笑話。

張嘉明手腳發顫。他拖著身體走到巷口有光的地方,發現掌心密密麻麻一片傷,褲子也蹭破了,膝蓋上都是血。

他先前全然沒發覺,這會兒疼痛全部一股腦涌出。

張嘉明實在難受,餓得發慌,情急下給管月打了電話。可不管撥幾次,電話都直接轉到語音信箱。他這才想起查查郵件,看對方有沒有留下什么話。

果然,在一大堆他不想看到的未讀郵件中,有一封的發件人是管月。

張嘉明這才知道管月陪她老公回了意大利,可能再要半個月才回來。如果他需要什么,直接找莎莎就好。

他這才給莎莎發了短信,問她現在在不在城里,能不能幫個忙。

幾乎是一瞬之間,他就收到回復。是莎莎的短信。她說自己完全有空,任張嘉明隨意派遣。

張嘉明告訴對方,自己在舊居的巷口,讓她來時稍微帶點吃的。不一會兒,一輛紅色跑車停在張嘉明眼前。熟悉的身影從駕駛位上躥下來,跑到張嘉明身邊,連連問他還好不好,需不需要去醫院。

張嘉明搖了搖頭,反問莎莎,是不是打擾了對方與家人團聚。

莎莎撈起他的胳膊,讓他身體壓在自己身上,把他送上副駕的位置。之后她才答:“張導算救了我一命!我家家長一直問我為什么還不辭職為什么不找對象結婚,結了婚好回家繼承家業。呸!”她說了這話,發覺自己言語間不合適,連忙捂住嘴,問張嘉明,“張導,早先幾個月就搬走了,現在這是干什么呢?”

“我回來找點東西。”

“你的東西早都搬過去,我那時候也幫忙了呢。”

“齊樂天的。”

“他的也都搬走了,什么都沒剩下。張導,現在我是你的助理,你需要什么就跟我說,千萬別客氣。”

“齊樂天回來怎么辦?”

“還三年呢……三年……”莎莎重復好幾遍,齊樂天要三年才能完成學業。這話她是說給自己聽,但每一遍也都像鐵錘,砸向張嘉明心口那根木樁,砸得他胸腔中那一片血肉模糊。

莎莎見張嘉明不再提,也就不再說齊樂天,轉而跟張嘉明確認他年后的工作安排。

張嘉明說打算立刻開始《孤旅》的復剪,莎莎跟他提暫時還有時間要求更嚴格的工作。他答應田一川拍攝的那部片子年后開始選角,得讓張嘉明偶爾盯著。這份工田一川說了都不算,張嘉明更沒轍,只好答應下來,說籌拍期隨叫隨到。

把張嘉明送到家,莎莎遞給他一品軒的飯和五寶齋的熏肉。而后她替張嘉明傷口消了毒,反復確認張嘉明傷勢安好,幾日內不再需要自己,便和他約了初八在公司見,才放心離開。

兩天后的晚上五點半,田一川的車準時出現在張嘉明公寓樓下。

他上了車,發覺車上不止他的摯友,后座還坐了另外一個人。那人比他們年輕許多,容貌依稀有田一川年輕時候的影子。

“真不愧是田哥的侄子,越來越像你叔叔。”

“張導,真的嘛!”

田騰飛聽了這話特開心,手舞足蹈地將張嘉明摟個滿懷,嘴里念念有詞“咱張導就是這么棒”。

他們僅僅幾面之緣,上一次見面還是在宋亞天《遠大前程》的私家放映會上。張嘉明也不清楚,自己幾時讓田騰飛愛得如此深沉。

宋亞天跟張嘉明解釋,田騰飛學校剛好有一周的假,加上他自己在寫畢業論文,所以就飛回國內過個年。前幾天他都在田家關著,到了初五家長們走親訪友,他才有機會偷偷溜出來。

張嘉明依稀記得,田騰飛大約高中畢業出道,之后去了國外念書,第二張唱片是求學期間創作制作的,去年冬天和春天還幾次飛回國內做宣傳。

同樣是出國留學,為什么齊樂天連聯系他跟他說句話都做不到。

張嘉明也是難以理解。

為了遷就張嘉明的口味,幾個人聚會大多選一品軒。這回田騰飛主動請纓,躍躍欲試要點餐,打包票讓大家都滿意。

田一川念他明明先前不愛這里,不要搗亂。田騰飛毫不示弱地頂回去,說這一次他自己得到專家推薦,保證錯不了。田一川和宋亞天寵他,拗不過他,張嘉明更是對一品軒的飯不挑剔,便將他們的胃全數交給田騰飛。

他特地拿出眼鏡,掛在鼻梁上,左手刷手機右手翻菜單,這邊看一眼那邊看一眼,越看越急,抓耳撓腮。怕是遇到什么困難,他實在沒轍,勾了勾手指,讓服務員低下頭,在對方耳邊問了一句話。

服務員聽后頗為吃驚,贊嘆田騰飛是行家,和老板一定有私交,居然知道單子上沒有的菜。她為田騰飛把這道菜加到點單里,后面價錢跟的是零。

“這個居然不要錢?”田騰飛驚訝地喊出聲。

“就是這樣的,”服務員悉心解釋,“老板說了,這才是咱家真正的招牌菜之一,專門來問的人,一定是咱的知己。俗話說得好: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咱老板說了,酒逢知己千杯少,知己光臨就得有對待知己的規格……”

田騰飛聽得云里來霧里去,被哄得開心,連連道好。宋亞天甚是好奇,便讓服務員報了遍菜名。田騰飛的點單里大肉少素,有鮮有咸,將精華中的精華點了個遍。可他們來過好些次,從不知道還有另一張菜單,上面是所謂真正的招牌菜。他猜張嘉明也不知道,畢竟那張面無表情的臉開始出現起伏。

張嘉明不擅長掩飾情緒,和他一起這么多年,宋亞天一眼便知。

“服務員,你剛才說什么招牌菜?”

“是腐乳燒肉。”

宋亞天這可是真的聽出來不對了。這里面每一道每一品,全是張嘉明最鐘愛的口味。他感到奇怪,在他印象中,田騰飛和張嘉明根本不熟,怎么會這樣清楚張嘉明的口味。

張嘉明聽后身體坐直,屏息凝神,面色變得異常認真。他問服務員:“你們家別的招牌菜,那些不在菜單上的,是什么?”

“咱這里還有油潑鯉魚,干煸豆角,珍珠蘿卜丸子,水晶醬燒豬肘和翡翠炒飯。”

“那你們有沒有……”張嘉明猶豫的神情,任誰都能覺出不對。他停了又停、頓了又頓,最后終于問:“有沒有冰糖雪梨?”

服務員笑逐顏開:“冰糖雪梨啊,咱當然有。”

服務員最后為他們加了一道菜,再三確認無誤后,將日月間留給幾位。

田一川坐正位,一手邊是宋亞天,另一邊是田騰飛。宋亞天的另一邊,坐著張嘉明。田一川說在座都是不能再熟的人,不必拘謹。不知田騰飛搭上了哪根弦,左一個張導又一個張導。他繞過半個桌,絮絮叨叨講了好多張嘉明電影的觀后感,又是端茶又是倒酒,親密無間。

田一川等下要開車,宋亞天實在不能喝,所以二人只能以茶代酒。酒滿茶飄香,以田一川牽頭,祝福在座幾位平安健康,萬事如意。宋亞天借田騰飛的杯子象征性抿了一口酒,田騰飛不習慣烈酒,也是抿了一口便作罷。只有張嘉明實實在在一口悶,一盅高度白酒瞬間進肚。

“咱們今天主要還是吃飯吧,看我點了那么多菜,得給肚子騰地方是不是。張導,少喝點?”田騰飛隔桌勸張嘉明。

“沒關系,我挺能喝。”張嘉明扯了扯嘴角,笑容蒼茫。

“張導,你胃不好,得多注意啊。”

張嘉明仿佛沒聽到,獨自滿上酒盅,誰都勸不住。他連干三次,才撂下酒杯,撐起下巴,瞇著眼看田騰飛。他臉色絲毫沒變,只有眼睛開始泛紅,那架勢簡直像獵豹,而田騰飛是他眼前的目標。

田騰飛見這架勢不對,垂下眼角,眼神濕漉漉的,像只被遺棄的小狗似的看著自己兩位叔叔。

“小飛飛,你在哪留學?”

“歐……歐洲。”

“歐洲哪個國家?”

“一個……島、島國……”田騰飛看天看地看他的叔叔們,就是不看張嘉明。

“哪個島國?”

田騰飛低頭,從嘴里擠出“英國”倆字,手搓得沙沙響。他那么大個子,現如今縮背盯著桌面,活像挨訓的小孩子。他也清楚自己是藏不住話的類型,只是沒想到……

“張導,你發現了?”

“點什么菜,說什么話,都有人教過你,對不對?”

“觀后感可是我自己的觀后感!”

“我知道。他的觀后感不一樣。你的說話方式我不清楚,可是齊樂天會說什么做什么,我明白得很。”

“啊?你們說什么呢?”宋亞天發覺自己聽不懂二人的對話,連忙從一品軒的開胃粥碗里抬起頭。

“教我點菜,教我說漂亮話的人,都是齊樂天。”田騰飛坦白。

田騰飛一五一十地講,自己和齊樂天在一所學校就讀。他念數學系,齊樂天剛好選了帶他畢業論文的導師的課,而他被導師選作當助教,二人在輔導課上碰到了。

同是圈內人,年齡又差不多,他們隨意聊兩句便熟悉起來。田騰飛說齊樂天特別忙,除了輔導課前后的時間,根本見不到人。他問齊樂天怎么回事,通常第一學期不應該太緊張。齊樂天說他冬季入學,怕許多課程不修完,會擋住后面的課程不能修,所以前兩個學期特別吃緊。不過田騰飛聽齊樂天的意思,前面的課程不難,電影賞析和電影史他都了解不少,算是百忙之中的萬幸。

張嘉明聽后笑了笑。那些東西,他原來跟齊樂天聊時常常講。

田騰飛還特地說,沒想到齊樂天那么聰明,成績在班里是最好,甚至超過那些數學專業的人。他還開玩笑,說齊樂天的水平,不念數學系太可惜了。

對方口中的齊樂天感覺如此熟悉,又有些陌生,以至于張嘉明沒辦法完好地在腦中拼出一個形象,拼出齊樂天如今的模樣。

明明只分開了幾個月的時間,他卻覺得時間過去太久。齊樂天第一個學期剛過去不到一半,才剛剛開始。

張嘉明粗略算了算,長路漫漫。

接下來關于齊樂天的一切,都要從別人的只言片語中了解?這樣下去,齊樂天會不會越發陌生,最終變成他認不出的齊樂天?只要想一想,張嘉明便覺胃中翻江倒海,異樣感沖頭。

張嘉明難以忍耐,只說自己去方便一下,便一路沖出日月間。剛碰到馬桶,他便吐得昏天黑地,吐到沒得可吐。

常有世人說借酒消愁愁更愁,大抵用來形容現在的張嘉明最合適不過。

他能喝,不管喝多少都不會暈,至多喝得太猛要睡一下,醒來無異于平時。如果一直綿綿地喝下去,他只會越喝越清醒。只是苦了他的胃,翻江倒海。

不過他吐著吐著就成為習慣,尤其在齊樂天出國之后,仿佛是每一日都會發生的平常事。

張嘉明在馬桶上趴了片刻,覺得自己怕是吃不下幾口東西,便回日月間與幾個人講,剛才喝酒太猛,自己怕是要回去休息一下。

幾位都是太熟悉的人,也不會強留他。只是田騰飛深覺可惜,他大費周章,結果想說的事情沒說出口。他想告訴張嘉明,齊樂天給他講電影,尤其講了許多對方的電影,從第一部到最新的《孤旅》,齊樂天都如數家珍。他聽了《孤旅》的故事,畫面在腦海里漫天飛,借著勁頭寫了一首歌。這首歌他很滿意,所以今天才找到張嘉明,想問能不能讓自己來唱《孤旅》的主題曲。

可惜這些話,張嘉明聽不到了。

那日張嘉明勉強撐回住處,碰到床,倒頭就睡。他睡得不知日夜,中途胃翻騰,把他疼醒。他撐著下床,燒了壺熱水,翻箱倒柜才找到一直吃的胃藥。吃完藥,他發覺身上的味道不好聞,還沾著酒氣,就爬去浴室,開水洗澡。

張嘉明實在太倦,幾個月來沒睡飽的覺全都要補回來。他愣是被淋浴澆了幾個鐘頭,才爬回床上。

好好的假日全都在睡眠中度過,不知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可他睡得不好,一直做夢。

他的夢境中,自始至終有齊樂天在。齊樂天對他說話,他聽不到;他說話對方一樣聽不到。他以為二人靠得很近,總想伸手去抱對方,可無論他怎么努力,二人之間永遠差一點。

就那么一點而已,不近不遠,是剛剛好夠不到的距離。

他走快些,甚至跑起來,前面的人就不見了。他再怎么抓也抓不到,夢里空空的,卻能聽得到啜泣。伴隨著哭音是一聲聲“張導,醒醒”,張嘉明便清楚,那一定不是齊樂天的聲音,便猛地睜開眼。

張嘉明看到是一張比齊樂天更柔和的臉,哭得滿臉是淚。自己明明只是睡著了而已,他不懂為何莎莎的情緒那樣激動。

張嘉明輕聲說句“別哭了”,對方立刻變得安靜,著急的表情也平緩下來。莎莎一邊說著“嚇死我了”,一邊哭訴自己手機居然在關鍵時刻掉鏈子,打不開機,沒辦法叫救護車。她又不知道張嘉明手機在哪里,急得她直接跑去敲隔壁的門。她敲了幾聲才發覺,隔壁是齊樂天的住處,根本沒人在。

“你為什么激動成這樣?”張嘉明覺得好笑,自己睡個覺而已,哪來如此大反應。

“張導,我叫你半天叫不醒。今天第一天開工,我去了公司后來給你拜年。”莎莎到現在氣還沒喘勻。

張嘉明不清楚,自己居然一連睡了這么多天。他睡得頭也疼身體也疼,記憶的斷點停留在浴室中。熱氣蒸騰,水汽彌散,仿若對面有個人在。

“行了,我沒事。”

莎莎急忙解釋,張嘉明剛才樣子太嚇人,怎么叫都叫不醒。她講完便勸張嘉明去醫院看病,不去看病也自動請纓去買藥。總之她不想張嘉明硬撐著,生怕出意外。

張嘉明無奈地講,自己只是睡覺而已,沒什么大不了。和他相熟的人都知他的毛病,只要撐一撐就能過去,犯不上哭天喊地。不曉得齊樂天的筆記上寫了什么話,讓莎莎這樣激動。

“我不想再……不想再看人暈倒了,叫都叫不醒……”說著莎莎又要哭出來。張嘉明印象中,眼前的女孩向來堅強果敢,看得到當年管月的影子。沒想只是睡不醒,居然能讓她哭成淚人:“小齊老師當時就是這樣差點……”

“齊樂天怎么了?!”

張嘉明從床上掀起來。他一絲不掛,嚇得莎莎連忙捂臉。可他完全沒在意,逼問莎莎齊樂天的具體情況。

“小齊老師他之前拍戲溺水了,當時在片場昏迷不醒,住了一個月的院。你不知道?”

拍戲溺水,昏迷不醒,住一個月的院。這些詞單拿出來,就足夠驚險后怕,沒想到它們居然組合在一起,發生在齊樂天身上。

而那時候自己在做什么?張嘉明想破頭,也只能想到剪輯室。雖然工作狀態他不愿被人打擾,可這樣重要的事,只要說一句,他一定會去醫院看齊樂天。

“沒有人……你們怎么都不告訴我!”

話出口,張嘉明才發現自己很大火氣,吼得全屋都聽得到。

“我當時想找你。可小齊老師不讓我講。”

莎莎緩緩道來。她說齊樂天起初吃不好睡不好,他看了醫生也開了藥,結果情況越來越糟。好幾次她勸齊樂天再去看看,可齊樂天一直提自己有準,等拍完戲再說,沒想到拍戲時出了意外。她不愿再次經歷這般苦痛,方才情緒略微激動了些。她還說當時齊樂天說自己醒來情況穩定,再多說也無用,不知道的人就不要通知了。

齊樂天也說,自己當時太多事情要處理,沒有余裕顧及其他。后面如果有別的需要,他自己會提。莎莎說沒想齊樂天從準備留學到出國,一個字都沒對張嘉明說。

其他。

張嘉明有生之年不會料到,自己在齊樂天口中被這個詞替代。他的憤怒像鼓起的氣球,還沒撐到極限,便被現實的重錘擊打得粉碎。

他再清楚齊樂天的脾氣不過,那家伙看起來溫柔善意,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樣,實際比誰都要硬都要倔,真正想做的事,真正想瞞的事,他總能做得到。

齊樂天走得那樣干脆,只留下三條語音留言,其余什么都沒有。

仿佛他們從未在宋亞天的慶功會上遇見,仿佛他們沒有在少年時代昏黃的燈光下親吻,也仿佛張嘉明沒有在齊樂天最初感受到孤寂的時候,拉起他的手。

過去這一段時日,甚至更向前的回憶,形同虛設。

當初張嘉明和齊樂天睡了兩次,怕將來鬧僵,特地趕對方走。結果齊樂天是走了,就走了一步,走到了隔壁。那時張嘉明心軟,又貪戀和對方上床的感覺,說服自己,畢竟鄰居不是同居人,之間的界限涇渭分明。

而時至今日,彼時張嘉明不愿發生的事情,在他眼前活生生上演,而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燕平莎,給我訂一張飛倫敦的機票。”

“啊?”莎莎不知張嘉明唱哪一出,松開手,結果對方仍舊一絲不掛。她羞得別過頭去,難得也大聲了一次:“張導你要干什么!”

“給我訂一張飛倫敦的往返機票。一周,不,三天就可以!我自己去搞簽證,越快越好。”

莎莎拿出手賬本,一頁頁飛快翻過。她從頭開始翻,眼見余下的頁數越來越少,她的手也沒停下來。她手上動作急,腳也急得開始跺。翻到最后一頁,她無奈地告訴張嘉明,接下來一整年里他根本沒有那么長的空閑時間。

張嘉明哪里相信。

他找莎莎要來計劃表,翻來覆去地看,從填滿的格子里找空。《一川煙草》配角選角,《孤旅》復剪,《一川煙草》拍攝,《一川煙草》初剪,居然一件接著一件,最長一段空閑居然只有《一川煙草》拍攝完畢到初剪之間的幾天。

《一川煙草》就是張嘉明新接的片子。是出道二十年的老牌女星黃詩音帶著投資找上門,挑明了要張嘉明給她拍個獎,至少也得擺脫多年花瓶形象。這片講一位女人漂泊動蕩的一生,從豆蔻年華到白發蒼蒼,簡直要把“演技”二字刻在臉上。

片子制作規模不小,女主角一生在外漂泊,主要的戲份在國外拍攝,將輾轉倫敦、巴黎和維也納三地。

這樣一來倒不是沒有機會和齊樂天見面,只不過一口氣要到年中。

有盼頭,總比什么都沒有要好太多。

他現在倒是想感謝《孤旅》的投資方,給他如此特權,讓他放開手腳,幾乎任性而為。

還有什么可抱怨的,張嘉明想,完全沒有。現在一心一意工作,就是他該做的。

莎莎見張嘉明表情平和些許,便跟他講,自己有齊樂天的郵件地址,如果想聯系,可以給他發郵件。莎莎省了一句話,自己從沒收到過齊樂天的回信。

她猜張嘉明對齊樂天來說意義不同,說不定不會一無所獲。

沒想張嘉明居然義正言辭地拒絕。他說,這些話用郵件可能說不清楚。不過說歸說,他還是把莎莎遞過去的紙條疊好,塞到了錢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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