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明彎下腰,來回撥弄那疊千斤重的紙張。他半天沒直起腰,保持扭曲的姿勢,快速念著本子上的內容。他身旁的人也都沒敢出聲,極其怪異的氣氛在狹小的空間內流轉。張嘉明看了約十幾頁,停下手,把劇本、意向書和幾張照片扔在一旁,唯獨留一張在眼前。
他撿起那張照片,瞇著眼,細細放在眼前端詳。
張嘉明來回看那照片好幾遍,起初仿佛不敢相信,后來疑惑倒是全散去,只剩下一種純粹的情感。
黑如稠泥,將人活生生吞下去。
這張齊樂天的照片,是周正所拍攝的《孤旅》劇照,掛在外面走廊里,好像是這些天剛換上的。那場是項北屠狼的戲,眼神又狠又烈,在一路壓抑充滿挫折的旅途中爆發。
為何偏偏是這一張照片,要被亞歷山大看到。
劇照在這個時候換,亞歷山大在這個時候來國內,張嘉明猜,是不是連上天都故意跟他作對,叫他安生不得。
半晌,張嘉明終于開口。他語無倫次,聲音顫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講了什么。他見管月的嘴一張一合,像是要勸他,要他別擔憂齊樂天。
田一川見勢不妙,連忙遣走管月,只留自己和張嘉明二人。
田一川讓張嘉明坐,張嘉明不肯,手里死死攥著齊樂天的照片,攥皺了。張嘉明眼里的無助,讓田一川想起他的十六歲。
那日艷陽高照,是漸冷的深秋里難得的好天。而張嘉明靠在出口,就像是太陽投下的陰影,仿佛一輩子見不到光。那時張嘉明在發燒,站都站不穩,滿嘴胡話,見了田一川就說“我要回家,我不要在那里待著”。那時田一川怎么知道這些,還寬慰張嘉明,你的家明明在國外了。
現在想想,不知那句話是不是傷了張嘉明,張嘉明聽后一個字都沒再講。
自此以后,張嘉明也再沒提過“回家”。
田一川問張嘉明,要不要把詳情告訴自己。張嘉明低著頭,盯著手里那張照片,什么都說了。他說自己父母感情如何不好,說自己如何知道亞歷山大的存在,說自己為何要在生日那天回國,也說了之后在片場在媒體面前,他一直陪著父母做秀。
秀一家人情比金堅,揮揮手就能在圈中掀起動蕩。
“嘉明,所以你什么都懂。這回說話的權利不在我們手里,這部片子我們必須由著你哥的要求排。你想沒想過,萬一這件事被世人發現……”
“那又能怎么樣!”張嘉明想,那些不過是日光之下的陳年舊事。他都已經說了這么多遍,哪里怕再說一遍。
“這是丑聞。”不忠的丈夫,冰冷的妻子,不聞不問的父母,無論放在哪里,都不是好聽的故事,“嘉明,我可以告訴你。你可以不在乎,其實我也不在乎。但是,你不能保證誰都不在乎。”
“你相信他?他想說隨時可以說,他滿足心愿后也可以說!”
“沒錯,你說得都沒錯。可有些事情能拖一日就是一日。嘉明,你仔細想想現在有多關鍵。我們在這個時間輸不起。”
先前影片泄露的危機至今還沒辦法消散,公司一系列計劃都受到了影響。而且現在自己影片還沒上映,宋亞天的也沒。如果在這一刻功虧一簣,那先前一切的困苦和磨難豈不是沒有結果。
這是張嘉明最為無力,也最為痛恨的。
“必須是齊樂天?別人不行?”張嘉明開始示弱,聲音都不像先前那般鏗鏘。
田一川搖了搖頭,說:“別的角色都有兩三個候選人,那個角色只有齊樂天。他只要齊樂天。”
“你覺得齊樂天會接這片子?你覺得他會多看一眼?”
“這個你沒辦法為他選擇。嘉明,你也知道齊樂天的脾氣,跟你一樣倔得要死。你自己好好想想。”
張嘉明把臉埋到手里,抬起時雙眼氣得通紅。他找田一川要來給自己拍的劇本,一言不發,頭也不回地出了門。門還未嚴絲合縫,田一川便聽到走廊里傳來一聲壓抑與不甘的怒吼。
他忽然發現,張嘉明拿走了那張齊樂天的劇照。
張嘉明從公司出來,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
景城那么大,世界更大。他十六歲時尚且可以買一張機票飛越重洋,而現在呢?他已經沒有可以逃的地方,沒有可以躲去的地方。
張嘉明想起那一日,他明明那樣高興,卻在臨時棲息的地方看到了夢魘的根。他轉頭就跑,無處可去,連天都在為他哭。那時他身邊只得一人,為他端來一杯甜暖的糖水,在瓢潑雨夜中和他緊緊相擁一夜,陪他買一枝花,看一場戲。
張嘉明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度過那樣的夜晚。
可他現在卻比那時候感覺更糟。
那時起碼他的電影、他的演員,是他自己的。他能擁抱著齊樂天,把那個人纏在自己懷中,要那個人哪里都不去。
而現在,他一生都在躲避的人竟張牙舞爪入侵他的世界,找他的制片人,指名他中意的演員,演一場撕他心的戲碼。
他必須告訴齊樂天,不能接那部戲。他甚至不希望齊樂天再接別的戲。
他卻找不到齊樂天。
張嘉明這才發覺,自己對齊樂天的了解少之又少。他只知對方喜甜,愛笑,愛做飯,不常發脾氣,做事、表演有自己一套想法,不妥協。
除此之外,他居然對那個人一無所知。
他偶爾見齊樂天看他的眼神中一片愁緒,就像對方在《緣來是你》的片場排戲的眼神。他搞不明白,他看不透。
齊樂天沒回他短信,仿佛人間蒸發了,只殘存于他的夢境中。張嘉明想知道,那一日他從名為雙親的牢籠中逃出來,齊樂天是用什么方法從鐵道旁偏僻的角落找到他。
張嘉明坐上環城車,一路走一路找。他覺得自己大約瘋了,滿城沒頭蒼蠅似的尋找一個人。他從清晨走到黃昏,不吃不喝,快沒了力氣,可他根本停不下來。
他每幾分鐘發齊樂天一條短信,那個人自始至終沒有回復。
張嘉明走得太累走了太久,最后不得不回到原點,回到自己的住處。他發覺,齊樂天屋子的燈是亮著的,積在心里的火氣終于爆發。他打開齊樂天的門,怒斥對方怎么不回短信。
齊樂天歪歪斜斜靠在箱子上,沒有回答。他發現齊樂天在收拾東西,一地鍋碗瓢盆,各種物件。
齊樂天似乎是睡著了,睡得安穩。張嘉明這才想起來,對方或許有一陣子沒能好好休息,大半怒氣消散不見。他撩起齊樂天的頭發,看對方眼圈烏黑,瘦得快脫形。他看齊樂天手邊有包糖,想笑對方,喊他多吃點正經飯。
這樣想著,張嘉明有點難過。他一直想齊樂天休息一陣子。
或許是感覺到皮膚的觸感,齊樂天悠悠轉醒。他看著張嘉明,一副似笑非笑,快哭出來的樣子。
張嘉明問他怎么了,他憋了半天才說:“張老師,能不能幫我剝一顆糖吃。”
張嘉明拍了拍齊樂天的頭,撕開包裝,一顆粉色的糖果落入他的掌心。齊樂天囫圇吞下去,又要了兩顆。張嘉明見他這樣笑他,怎么這樣貪糖。
嘴上說著,張嘉明又給齊樂天剝了好幾顆,放在齊樂天身旁,然后問對方,為何不回短信。
“我準備回的,可是……”齊樂天不知該怎么說,他解鎖手機,給張嘉明看,畫面還定格在輸入框的位置,上面寫著“剛才在忙,沒看到”。屏幕上還有串奇怪的拼音,“我太困了。”
齊樂天只能這樣講。他實在太忙太累,這部戲的壓力也比他想象中大得多。
《緣來是你》的拍攝方式齊樂天不習慣。大約也是先前嘉明公司那場泄露的風波把各家公司都搞怕了,這回拍攝前,齊樂天居然沒拿到最終版的劇本,而是前一日才能拿到次日拍攝的內容。這讓習慣提前做好功課的齊樂天難以適應。
據說他拿到的那一版,和最終拍攝的版本只有故事相同,臺詞和具體的表現方式都有些許改動。雖然人物大體方向錯不了,可一些細節總會產生微微偏差。
他沒辦法,只能遣莎莎去聯系原著作者,請對方提供些書本之外的資料和感想,幫他更透徹地理解劇中自己的角色。
好在作者本人參與了編劇的工作,了解劇本和原作之間細微的差別,能更好地給齊樂天一些建議。
可齊樂天覺得還是不夠。他心里沒底,彌漫著一股無措感。這些日子他和姜亮相處很多,儼然把對方當朋友、當妹妹對待,更讓他擔心自己能不能很好入戲。
齊樂天偷偷藏了藥。
藥物能使他精神煥發,變得健康,但沒辦法讓他沉溺于角色,讓他成為另一個人。
而且為了不被醫生追問,他還特地以拍戲繁忙無法復診為由,找葉醫生把拍攝期間的藥物全部開了出來,一并藏到搬家行李中。
他想,只是兩個月而已,時間那么短,挺一挺應該能過去。
齊樂天又一次為角色投入十分之十二,無暇顧及周遭。就連張嘉明那一連串短信,還是回到家收拾東西時,手機震動,他才看到。手機里一連串幾十條未讀短信,發信人全是張嘉明。對方語氣單調,只有幾個字。
問他做什么,問他去了哪里,問他為什么不回。
最后則變成了單調的催促。
齊樂天一條條滑下來看,親眼見著文字間的暖陽變成冷刺,扎得他手心發疼。他連忙調出回復框,跟張嘉明講實情。可他敲了幾個字,便覺眼前一黑。他好幾天沒能正常吃一口飯,身體已在悲鳴。他想去摸在車上找莎莎要的糖,可是太遠,他夠不到,只能任自己沉入黑暗之中。
那一刻的恐懼,他直到看見光亮都無法驅散。
還好睜開眼后身邊有張嘉明,天還不至于塌陷。
“小齊,過兩天……”
“怎么了?”
“后面如果再有片子找你,不要接了。”
齊樂天一下沒反應過來。他想起在國外時被張嘉明扔掉的劇本,感到有些害怕。如果一兩次還是玩笑,反復提起,他還怎么能當玩笑聽。
不知是為了寬慰自己,還是確認對方的意思,齊樂天故意講:“張老師,你看你又說這些玩笑……”
“誰說是開玩笑!”
是認真的。張嘉明居然是認真的。如果這一次張嘉明無比認真,那先前的每一次,張嘉明說這話,是不是都沒開玩笑。
“張老師,我自己的片子我自己有主意,你不用那么管我。”
“你再說一遍?”
張嘉明逼近他,扣住他的雙手。齊樂天根本抵不過,任由張嘉明壓上來堵住他的嘴。他想對張嘉明說自己剛才可能因為低血糖暈倒,希望張嘉明別太用力。他想說自己拼命演戲,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更好地與張嘉明合作。可他力氣真的不夠,溢出嘴角的只有因親吻而變形的抗議,聽來像甜膩的呻yín。
無比諷刺。
齊樂天感覺糟糕透頂。他剛從黑暗中醒來,又被更深的黑暗拖住。這一回,他沒有逃的力氣。
次日他還是被莎莎的喚門聲吵得睜開眼。他身上一點淫靡的氣息都沒有,穿著干干凈凈的睡衣,只有的觸感告訴他昨夜發生的點點滴滴。
不知是不是該感謝張嘉明,托對方粗暴的福,自己難得能睡到天亮。齊樂天爬下床,打開門,莎莎站在門口,提著早餐。對方一張臉精神百倍,就像外面初升的太陽,晃得人眼睛發疼。
他讓莎莎隨意坐,自己去洗漱,一邊聽莎莎跟他講工作安排。莎莎給他拿來藥,他指著打包箱說扔進去就好。然后莎莎說他有一場記者見面會,之后要試裝。今天要試泳裝。
齊樂天嘖了嘖舌,小聲嘟囔一句“連打包時間都沒有”,就讓莎莎轉過身,自己準備換衣服。
他脫下睡衣,抬起頭向鏡子里看了一眼,立刻愣住。
“莎莎,你口袋里有沒有化妝品?能遮蓋的,有沒有!”
莎莎不知發生了什么,她聽齊樂天語氣驚慌,連忙轉頭看。看到齊樂天的上半身,她也吃了一驚。
有紅斑,有齒痕,密密麻麻全是歡愛之后的狼藉。莎莎不是幼童,她當然知道這樣痕跡出現在一個人身上意味什么。好在她是不把家當背身上不安心的類型,包里有好幾支遮瑕膏。莎莎遞給齊樂天一支,自己拿著一支,往齊樂天后背涂。
齊樂天本沒在意。他想只要能遮蓋住就萬事大吉。沒想到,他居然聽到背后傳來哭聲。
莎莎一邊掉淚一邊往他身上拍遮瑕膏,眼線和睫毛都哭花了。齊樂天見她那樣子也不舒服,笑著講她:“怎么,你心疼你的遮瑕膏?”
莎莎破涕為笑,講道:“我心疼你。張導不知道你最近身體不好?”
齊樂天想了想,自己的近況,真的沒對張嘉明講過一句。回來之后,他只和張嘉明見過一面,還是在床上。他叫莎莎別擔心,自己總能好得起來。
雖然這句話他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
《緣來是你》在一年中大約最悶熱的季節開拍了。他的角色是被人撿回家的失憶男人。就算二人初遇那日他破布掛身,后來也被女主打扮得漂漂亮亮。
只是苦了齊樂天,盛夏時節,日日西裝革履,襯衫領帶,連家居服都要毛茸茸。
誰叫片子在秋日上映,天氣漸涼,怎能不造出一片溫暖治愈的氣息。
劇組首先拍攝的,是他和姜亮二人世界集中的戲份。
這段日子他基本住片場附近,沒機會回住處。張嘉明常不定期發給他大量短信,一條接著一條催,問他做什么,問他拍什么,問他接沒接新片。他如果不回,加上對方有時間,大約能看到一位與這部片子全然無關的導演出現在片場。
張嘉明來了幾次,不禁有人懷疑二人關系。齊樂天實在害怕,最后不得不一下鏡頭就攥著手機,及時回信。
可他也禁不住管,也總會累。他有時覺得張嘉明是不是對他過于關心,逼他太緊。他甚至連對方這樣做的緣由都不清楚。
拍了有大半個月,莎莎提醒他,他在舊居還有許多東西沒搬。他們住的破房子在城市規劃中定為即將被拆遷的建筑,拆房子的日子早早定好,時間可不等人。
張嘉明東西太少,一箱而已,比他提前一步搬好了家。齊樂天則不一樣,人是能住在新居,可東西不在,總少點家的味道。
不管住什么地方,他都是認真過日子的,拉拉雜雜一大堆東西,搬家時都頭疼。
能送的都送了,能扔的都扔了,說到底好些他都舍不得。
上面帶著回憶的痕跡,如果他扔掉,誰還能幫他記得。
好在他忙完二人世界集中的戲份,有幾日假期。田一川也讓他得閑抽時間,找他談事情。齊樂天問是不是和《孤旅》有關,田一川跟他說來就行。
齊樂天當時沒多想,他念著大約田一川找他,不外乎和《孤旅》相關。他不想拖張嘉明,怕趕不及,一閑下來就連忙和對方定了日子。
他只是沒想到,去了田一川那里,管月在,還有另外一個人在。
齊樂天不得不感嘆,血緣真的是無比奇妙的東西。成長環境天差地別,人生軌跡也南轅北轍,只是同一個父親,他們的眼睛就能如此相像。
齊樂天怎么也料不到,田一川喊他去,居然是要他和亞歷山大見面。
在這之前,張嘉明的哥哥,對于齊樂天只是一個模糊的印象。他知道這個人存在,僅此而已,但他沒想過今生今世能和對方見面。
還是在國內,在嘉明公司的總裁辦公室里,面對面。見到齊樂天,亞歷山大顯得分外激動,如同粉絲見到超級巨星。他求簽名,求握手,甚至還求了個擁抱。齊樂天多少年沒經歷過這般待遇,也不知怎樣反應才足夠恰當,木頭一樣一件件照辦了。
可能是旁邊的管月看不下去,呵斥齊樂天,讓他表現得專業一些。齊樂天立刻乖乖地坐回沙發上,問一群虎視眈眈的人,找他到底為什么。
四周目光如炬,仿佛齊樂天是獵物,風吹草動都掀起驚天駭浪。
管月遞給他一本劇本,上面寫著“假面”二字,下面括號里還有意為難以呼吸的英文單詞。
齊樂天坐在沙發上,翻開第一頁。開頭總結寫,這是兩男兩女的愛情故事,有混亂的關系,無比糾結,最后結局是一對雙雙失蹤,另一對關系破裂,誰到頭來都沒得到什么。
他接著向下看,編劇的位置寫著亞歷山大·張。
齊樂天合上了劇本,放在一旁。
“這是要干什么?”齊樂天掃視周圍一圈,問道。
管月見亞歷山大要張嘴,連忙制止住對方。她想了想,對齊樂天說:“亞歷山大先生希望你能出演這部片子的男一號。”
“別開玩笑了,不可能。”齊樂天脫口而出,“還有別的事情嗎?沒有我就先走了。”
齊樂天轉身離去,任身后亞歷山大一直勸他留步,也不曾回頭。
齊樂天回車上,先回復了張嘉明先前的信息,又給田一川和管月一人發了條短信,解釋自己的失態。
他起初有些生氣,不明白為何二人居然想他去演亞歷山大的片子。管月跟他解釋,說亞歷山大看了他的劇照,也看過他的表演,覺得印象深刻,所以才選他。
齊樂天知道后覺得可笑,問管月,如果亞歷山大知道他之前演藝生涯評價最高的一場戲,是被張嘉明親過之后才有的,會是什么反應。
管月連回齊樂天幾個別鬧。
她提到,田一川早先駁回了亞歷山大的提議,而對方無動于衷,說除非聽到齊樂天親口拒絕,否則沒辦法放棄。他們把齊樂天叫去,實在是無力之為。
齊樂天感覺自己被卷入一場鬧劇之中,沒有一點自由地被別人牽著走。雖然他清楚,張嘉明的不幸只是上一輩留下的不幸,可他沒辦法理智地看待亞歷山大。
那個人,擁有張嘉明沒有的一切:他在幸福環境中長大,現在看他左手無名指的戒指,也有自己的幸福家庭。這樣一個人,現在居然也要來張嘉明父母的公司拍電影。
長輩的錯,居然令后代毫無辦法。
齊樂天以為逃回家,就可以借家事麻痹自己,不再想這些繁復叢雜。可他大大低估了亞歷山大的行動力。
他到了舊居,剛給自己倒杯水喝,便聽到重重的敲門聲。他打開來看,居然是亞歷山大。他解釋道,自己不甘心就這樣放棄,在齊樂天走后立馬從公司追了出來,叫了輛出租,一路跟著齊樂天的車追了過來。
亞歷山大風塵仆仆,滿頭大汗。他硬是把劇本往齊樂天手里塞,讓齊樂天讀一讀,至少讀過故事再決定要不要推掉這部戲。
齊樂天不勝其煩,可他這陣子停了藥,狀況越來越糟。他食欲一直不好,睡得也不好,在戲外整個人提不起精神,哪里拗得過對方的力氣。他沒辦法,威脅對方報警也沒用,只能任對方踏入自己即將失去的空間。
這間屋子里滿是他和張嘉明的回憶。現在這些回憶染上最不該出現的人的影子。
“我不接這部戲,因為我不想。請你回吧。”
“你就看看這劇本,不行嗎?”亞歷山大咄咄逼近,“這部片子是我和太太的合作作品,我想拍好多年,現在好不容易有了非常合適的機會,我又找到你這么合適的演員。你所有片子我都看過,表現非常精彩。你至少念幾頁這個故事,如果不行再拒絕……”
齊樂天又煩躁又累,他把地上的箱子搬起來,準備放門口。沒想一陣暈眩。好在后面有人扶住他,他才不至于跌倒。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生病了,我不該像剛才那樣。”
亞歷山大想接過齊樂天懷中的箱子,齊樂天不肯,他就只好放手。
他神情中真的滿是懇切,毫無虛假。對電影這樣執著的人,齊樂天向來不忍太苛責。
齊樂天猜,如果亞歷山大不是這樣的身份,自己大約不會討厭這個人。他的感覺和張嘉明那些朋友很像,平日溫和,講話做事都很直接,單純對喜歡的事情一門心思到底。
齊樂天越想腦子越亂。他放下箱子,坐回床上,強迫自己稍微冷靜些。
他的腦袋里,仿佛有兩個小人在打架。一個喊他,說不能接了這片子,傷張嘉明的心;另一個則提醒他,他是演員,不能失去了做演員的本分。如果這個角色真的很合適,又非常有表演的空間,為什么不試試。
就在齊樂天思考時,他的手機突然震了幾下。又是張嘉明的信息。
齊樂天揉了揉眼睛,回復了簡單幾個字,然后對亞歷山大說:“聽著,我真的不能接這個角色。張嘉明,就是你的弟弟,我們……”
“你們有私交?”
齊樂天點了點頭。
“所以,你因為他,不會接我的劇本?”
齊樂天沒答。他的眼神,他的沉默,替代了他肯定的回答。
“你的經紀人和你的老板也是這么說的。”
“情況他們都懂。”
“好吧,我猜我看錯你了。”亞歷山大無奈地聳了聳肩,隨手把劇本放進一個箱子里,“我手里已經有很多劇本副本,別再讓我拿走了,留給你的紀念,洋娃娃。”
齊樂天聽出對方語氣中有不對勁,用詞他更是難以理解:“你說洋娃娃,怎么回事?”
“你啊,不就是我小弟弟的洋娃娃嗎?他不高興所以你不接片,你得先保證他高興才行。”
“你說什么?”齊樂天驟然起身,踹翻了腳邊的箱子,鍋碗瓢盆摔一地,巨響轟隆。他走近亞歷山大,一步步將對方逼至墻角,無路可退。他緩緩抬起手,揪住對方衣領,在手里絞成一團,咬牙切齒地說:“剛才的話,你再說一遍?”
“你看,你甚至沒看我的劇本,不知道那講了個什么故事……”
“像張老師的《錯愛》的故事。”齊樂天回答。
亞歷山大發出輕蔑的笑聲,搖了搖頭:“這兩個故事,沒、一、丁、點、相、像。”他一字一頓地答,“我的故事里,起碼有人真的愛過另一個人,而我弟弟的故事呢?一群人全都在演,根本看不到一點愛。”
齊樂天被對方說得唇齒發顫。他強壓怒氣,像是提醒自己,不要惹是生非傷到對方。他掐得自己掌心生疼,才些許冷靜下來,才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不,亞歷山大,你錯了。《錯愛》那部片子,從頭到尾,全是張老師眼中的愛情。”
沒有溫度,沒有心,就像張嘉明從小到大所看到的愛情一樣:表面光鮮,內里破敗不堪。只要想想,齊樂天就感到分外難過。
而眼前的人的存在,簡直活生生揭開張嘉明的傷疤,讓對方再次鮮血淋漓。
“好,你了解他,你說了算,畢竟你是他的洋娃娃……”
“閉嘴!別逼我!”齊樂天揮動拳頭,理智在接近對方面頰幾公分的地方拽住了他的動作。
亞歷山大嘆了口氣,換上了無奈的表情。他舉起雙手,示意投降:“我以為你是個專業的演員,用劇本和角色判斷影片好壞。”
齊樂天將他逼到門邊,讓他自己開門出去。
“我沒打算就這么放棄。”亞歷山大走到了門外,齊樂天站在門內,“你……你就考慮一下,看看本子,求你了。”
“我也求你了,走吧。”
齊樂天緩緩蹲下,雙手抱住腿,在門口蜷成了一團。他頭疼欲裂,里面兩個小人快要吵翻天,兵戎相見,殺得血雨腥風。
打那晚之后,齊樂天就一直留在舊居。他總怕亞歷山大還跟在他身后,找到他新的棲息之地。他的床已經不在了,屋里只剩些雜物。他只好往地上鋪了幾張報紙,蓋了幾件衣服。齊樂天夜夜湊合著入眠,夜夜噩夢。他夢里有座山跟在身后,向他撲近。他又累又倦,不得不跑,跑到懸崖邊,下面是萬丈深淵,黑黢黢的看不到底。
每日醒過來,齊樂天都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是在千萬公里之外的樹林中,還是在漏雨透風的陋室中。他恍惚感覺,過去的日子過去的回憶都變得暗淡淺顯。他不敢去抓去碰,生怕一碰就碎了。
亞歷山大來找他,齊樂天沒對任何人說。張嘉明不行,別人更不行。多扯一個人進來,就多些事情。事到如今糾纏他的已太多,他必須自己一件件理清。
他猜自己一時可能回不去新居,一直睡硬糙糙的水泥地也不是辦法,便悄悄讓莎莎給他買了張單人床墊,到時候徹底搬走,任莎莎處置。
莎莎送來床墊,看到齊樂天的樣子,就開始抱著對方哭。齊樂天對女士的眼淚沒轍,想勸也勸不到,只好跟對方說:“我不覺得苦,只是睡覺的地方而已,稍微忍一忍就能過去。”
莎莎被齊樂天安慰得平靜下來。她像突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機,一邊敲字一邊自語:“張導問我你在哪兒,最近怎么不回新住處。我給他回個消息。”
“別!不要!我自己來……你讓我自己來……”
沒想到張嘉明居然把短信發到了莎莎那里。張嘉明對他怎樣,都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情,齊樂天從未想過扯到別人。
這份感情對他影響太深,而且是他不想要的影響。
齊樂天心里前所未有著慌。
齊樂天休息結束后,《緣來是你》的拍攝地就要改到海邊。那一段是男女主角愛情萌芽的戲,姜亮的公司也催促他們,是時候公布這段偽造的戀情,讓世人為他們祝福喟嘆。
這些日子齊樂天忙著整理東西搬家,一直沒機會跟忙著演戲的姜亮碰面。姜亮便約他吃飯,商討到時候具體該怎么辦。
公司為他們定好大綱,里面的細節要他們自己來圓。
姜亮對這事的興趣一直不大。倒是二人在片場氣氛輕松,偶爾姜亮也為了逗齊樂天開心,對他做鬼臉耍小性子,外人看來和睦一片。
劇組曝光率高,他們在鏡頭前毫不扭捏,網絡上早已有了他們二人組合的粉絲,求成真求在一起的更是不少。還有人特地列出蛛絲馬跡,連著發了幾條長微博,用來證明他們感情真摯。當然,姜亮和飾演她在劇中所追求的角色飾演者趙冰的關系也不錯,網上也有趙冰姜亮派的粉絲,甚至連趙冰和齊樂天也能被拉到一起喜歡一番。
吃飯時姜亮特地把微博刷給齊樂天看,齊樂天看了就笑,說現在觀眾思路太寬廣,想得如此真情實感。
一個問候,一個微笑,兩句玩笑話,都被放大成相愛的證據。聽了就覺得可笑。
他們那日約到了雅間,上菜微慢,盤子端上桌,姜亮直呼肚子太餓,毫不在意地大塊朵頤起來。
她吃了好幾口,才發現齊樂天一直未動筷。
“齊哥,你一直吃這么少?”姜亮好奇地問,“你可別減肥了啊,我可不想讓經紀人又教訓我,”她捏著鼻子,挑高聲音,學她的經紀人十分十地像,“看看你看看你,還吃,哪有女主角比男主角還威武雄壯的道理。”
“我這陣子不太舒服。”
“哎,真羨慕你們這些夏天吃不下去飯的人。”
齊樂天想,自己何嘗又不是在羨慕著眼前自由健康的人。
他們這段飯吃的時間不短。天正悶熱,吃完飯,悶了一天的雨才落下來。姜亮看著窗外的瓢潑,愁云滿臉,說自己忘記帶傘,而飯店正門出來后是幾十階臺階。她問了司機,對方今天恰巧忘記帶傘。齊樂天見狀脫掉襯衫,撐在姜亮頭頂,小心翼翼地將她護到車前。
他自己被澆得濕透,卻渾然不覺。
姜亮見齊樂天的車還沒來,問他要不要自己送他回去,齊樂天搖了搖頭,說想在外面再轉轉。她便從車上拿了件大斗篷,用塑料袋包好,遞給齊樂天,念他也不知下雨天大晚上有什么可轉。
齊樂天笑了笑,放下手,對她說謝謝。在車里的姜亮探出手,用手帕蹭了蹭齊樂天眼睛。
有一瞬間,她看齊樂天的眼神,以為對方哭了。
齊樂天看著對方車離開,漫無目的地向遠方走。他有好幾把鑰匙,能打開很多扇門,每一扇門內都有床,有他的東西,都可以供他棲息。
可他不知去哪兒才好。
從開始吃飯一直到送走姜亮,齊樂天的手機就沒停止過震動。
每回震起來,聲音就像一根細細的針,插到他肉里,讓他坐立不安。他的心上現在插滿了針,每一根都是張嘉明親手按進去,在他肉里捻過,疼得悄無聲息。
他不清楚張嘉明為何還沒從拍攝《孤旅》的狀態里走出來,一天24小時,一周七天不間斷地過問。真不知張嘉明對原來中意的演員是不是這樣子。如果真的是,怎么會有人公開抱怨他的不聞不問,毫不關心。
齊樂天找了個屋檐,掏出濕透的手機,看都沒看張嘉明發來的內容,直接回了一條:張老師,請不要這樣給我發短信了。
張嘉明立刻回:為什么。
齊樂天把他跟張嘉明說過的那些話又說了一遍。自己是專業的演員,有自己的事業、自己的生活,專業性方面也不用對方質疑。
張嘉明直言,不相信齊樂天的選片眼光。比如這部《緣來是你》,張嘉明就覺得俗不可耐,是個沒一丁點亮點的故事。片中的橋段甚至算得上陳腐,劇情一猜就透。
畢竟更早的時候,齊樂天拍過的大爛片可以論籮筐數。
齊樂天看后,想了半天也不知如何作答。他只能說,這部片子關注度高,觀眾群體明確,可以吸引更多粉絲。
很快,張嘉明回:靠賣感情來吸引粉絲?你去拍戲的還是去談戀愛的?
文字后面接了一張圖片。那張圖就是剛才齊樂天和姜亮吃飯時,他脫下襯衫為對方遮風擋雨的照片。那張照片角度很刁,看上去像齊樂天一手摟著姜亮的肩膀,另一手為姜亮撐起一片天空。
一次兩次被拍到就算了,再三出現在狗仔的鏡頭中,確實也不像齊樂天的作風。
我們談公事,談完公事下了雨,我幫她擋雨。齊樂天回。不知是淋了雨還是被針刺,齊樂天身上又開始發疼。他坐立不安,卻不知去哪里才好。
張嘉明這回沒繼續追問他的“戀情”,而是追問他怎么還沒收拾好舊居,沒有搬好家。他說他已經去催莎莎,讓莎莎幫忙收拾好東西,明天最好能一口氣搬過來。
齊樂天連忙回了句張老師,后面連了好幾個感嘆號。他沒想到,張嘉明又聯系了莎莎。
隔著屏幕,張嘉明感受不到齊樂天的火氣。張嘉明說拆房子死線快到,而齊樂天馬上要去海邊拍戲,沒時間再耽擱,所以讓他趁著去的前一天,搬好家,自己到時候會幫忙收拾。
齊樂天沒回好,沒回我知道了,只回了句你隨意。
他不清楚如果自己說個“不”字,張嘉明又該驚動多少人。
明明最開始教給他說“不”的,就是張嘉明。
齊樂天進退兩難,不知到底該怎么辦才好。他累了。
雨下這么大,齊樂天猜舊居地面早已狼藉一片。他記得屋內只剩些鍋碗瓢盆,應該沒有太多怕水澆的東西……
不對,齊樂天驚然想起,舊居還放著一本劇本!他想不起是哪部戲的劇本,但他知道,那東西一旦被水泡了,后果難以想象。
他猛地起身,在雨中攔了輛的士,告訴對方開得越快越好,目的地是舊街的巷子口。
齊樂天渾身被澆透了,樣子狼狽得很。開始司機并不想載他,他干脆掏出錢包,將里面的紙幣全甩給司機,司機才一腳油門到底。
雨水也解不了天的悶熱。的士司機閉著窗子,開足空調,吹得齊樂天身上沒一處不涼。他本想讓司機開小些冷氣,可他一抬眼,看到對方額頭的汗,便安靜地蜷回后座,閉上眼睛。
好在飯店距離舊居不遠,司機確實開得也快,好幾次齊樂天感覺自己都要被甩出去。他幾乎爬著出了車,一路往回跑。
夜太濃,齊樂天拿鑰匙試了好多次,都沒插進鑰匙孔。他急得把鑰匙扔到一旁,用身體撞,用腳踹,門偏偏結實得很,紋絲不動。周圍的住戶都搬走了,只剩他一人暗中發瘋,滑稽又可笑。
齊樂天撞了半天,門好不容易才被撞破。他跌跌撞撞地跑進去,打開手機的手電筒,趴在地上翻箱倒柜。地上一灘水,好多紙箱子都被泡糟了。他越翻越急,后來好不容易在角落堆高的箱子里找到了紙制品。
《假面》。本子封面如是寫道。
齊樂天深覺可笑,笑著把本子扔了回去。他為了這部本子勞神,遠遠跑回來,結果救出來的是自己最不想見的本子。
接不接這部戲,齊樂天至今沒給任何人答復。他從頭到尾讀了劇本,不得不說,這種他完全無法理解的角色對他是很大的挑戰,也是莫大的吸引。這或許是他在表演上突破自己的好機會。
可齊樂天不敢想太多,放任自流,只求到死線那天可以拋一枚硬幣,用正反決定自己的前路。
他脫力地倒在被雨水浸潤的床墊上。
齊樂天覺得自己像個天大的笑話。
這晚齊樂天休息得根本不好,天快光亮才朦朧睡著。他夢里一直噩運連連,沒有一刻得閑。他夢到自己被怪獸追,被狼撕咬,張嘉明卻一直讓他后退,躲在后面,什么都不讓他做。
他嚇得陡然驚醒。
齊樂天沒想到,睜開眼,居然看到夢中一直擋在他前面的人,活生生出現在他眼前。
他嚇得滾到了床墊下面。
身旁的人聽到動靜,抬起頭,問他:“你醒了?”
“張老師……你來干什么!”
“幫你搬東西!”
“這種小事我自己又不是不能做。”
“是,你能做……”張嘉明無奈地嘆了口氣,“你明天去海邊是不是?回來時房子就要拆了是不是?你現在不搬清,打算什么時候再做?”
齊樂天無力反駁。他從地上爬起來,踉蹌地向洗手間走。
說實在的,他根本沒什么力氣,渾身酸疼。他看了眼鏡子,大半個身體有淤痕,想必是昨晚發瘋的結果。他拉好衣服,抹了把臉,走出洗手間門。
張嘉明自始至終沒動地,見齊樂天走來,湊上去,要抓齊樂天的手。
齊樂天向后一步,躲開了張嘉明的動作。
“怎么了?”張嘉明見對方反應奇怪,問道。
齊樂天總不能講自己最近怕對方:“沒什么,我沒想到你會來。”
“我昨天跟你講過。”張嘉明沒氣也沒火,倒是對齊樂天一片和氣。他猜齊樂天的東西不太多,就只帶了個小貨車的司機來。齊樂天指了指一片堆好的箱子,說那些全都是要搬的,自己轉頭去收拾別的東西。
張嘉明從上面抱下來一箱,發現沒封口。他剛打算問齊樂天箱子上要寫什么標記,就愣在了原地。他放下箱子,拿起最上面那一本。
封面有兩張面具,一笑一怒,仿若人生。
張嘉明拿起來,仔細看了好幾遍那上面的字,直到他確認了自己所見并非幻覺。
“齊樂天,我問你,這是什么?”
齊樂天看到張嘉明手里的東西,低聲咒罵一句。他沖對方喊,不許動自己東西,上去要搶。可張嘉明一轉身一背手,齊樂天夠不到。二人一進一退的樣子,像極了當初齊樂天跟張嘉明搶相機的模樣。
張嘉明臉上也是笑著的,但那笑很冷,生著冰錐,一根根沖著齊樂天心口插。
“你為什么有亞歷山大的劇本?我不是告訴過你,如果有片子,拒掉!”
張嘉明終于撕下他臉上微笑的假面,怒氣沖沖。齊樂天實在不明白,為什么總有人說張嘉明文質彬彬,脾氣好,總是笑,根本不會發脾氣。
他覺得眼前的張嘉明簡直能將他生吞活剝。
齊樂天沒答,他雙手環住張嘉明,一搶一奪,硬是從張嘉明手里扯回亞歷山大的劇本。遠遠看來,他們就像在擁抱一樣。
張嘉明抽了口氣,猛地松開了手。
齊樂天看到劇本紙張的邊緣被染紅。他自己完好無損,便看向張嘉明。
張嘉明右手在他面前攤開,掌心和手指一片細密的血痕,滲出血珠,凝在一起,緩緩滑落。齊樂天看了看張嘉明的表情,都說十指連心,他不知道張嘉明到底有多疼。他慌張地向前,沖張嘉明伸出手,想攥住對方的手,跟對方道歉。可他還沒碰到張嘉明,便被甩得老遠。
一掌甩在他胸口,悶得發慌。
“你回答我,我讓你拒絕,為什么你還會拿著亞歷山大的本子!”
“我拒絕了他,可是他跟蹤我到這里,硬把本子塞給我。”
“你可不可以當著他的面扔掉,或者撕掉,拒絕他,告訴他不可能,斷了他的念想!”張嘉明沖齊樂天吼,那聲音像錘子,沖著齊樂天腦海里齊樂天心中過往的那個張嘉明砸過去。那里的人產生了裂紋,開始碎成一片一片的。
“我是個演員啊,張老師,我是個演員!”齊樂天也是頭一次,沖著張嘉明喊出了聲,“演員起碼要看過劇本、看過角色再決定演不演片子!”
“那你覺得,這部片子你能演?”
“張老師,你是什么意思?”齊樂天沒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在顫。
“齊樂天我告訴你,這個角色不是你要不要演的問題,是你根本演不了。”
演不了。演不了一個角色。這是齊樂天第一次從別人口中聽到這樣的評價,而且那個人是張嘉明。在圈子中,業界里,他最在乎的一位導演。
他張著嘴,一句話都講不出。
“齊樂天,你是典型的方法派演員。你要演你自己理解不了的角色,簡直是自掘墳墓。你光是演項北就變成那個樣子,還想演《假面》里的角色?里面任何一個人的感情,你能理解?”
哥哥在結婚紀念日為太太買了一束鮮紅玫瑰,深情款款。他說要給太太驚喜,轉頭離開,便與弟妹偷情。這是全片第一組鏡頭。
說實話,齊樂天看劇本時,覺得影片中全部人物都是瘋子。有些事有些話,他一輩子都理解不來。他甚至想過,如果真接下這個角色,對他自身又是極大挑戰。
只是他沒想到居然被張嘉明赤裸裸地否認,否認他作為演員的水準。
“我從來沒有試過,你就知道我不行?”
張嘉明冷笑一聲:“怎么,你要演亞歷山大的戲?”
“張老師!我沒有說要演!你不能隨隨便便否認我作為演員的能力!”齊樂天感覺手腳的血液全回流至心臟,擠得胸腔要炸了。
“我這么說只是為你好,你怎么不聽話,到時候如果真出問題,別怪我沒提醒你。”
為你好。聽話。出問題別怪我沒提醒你。
這些話,曾經有人對齊樂天一遍遍反復一遍遍說,最后把他逼進牢籠中,讓他落得當年的下場。
現在張嘉明居然對他又說一遍。齊樂天捂住頭,使勁揪自己的頭發,想要把剛才聽到的話揪出去。他不愿那些話以張嘉明的聲音留在腦海中。
“張老師,你可不可以好好聽我說話!不要管我!我是個專業的演員,我知道自己想演什么戲,該接什么戲,不用你……”
“齊樂天,你是我……”
“我不是!”
“你是我的演員,你是我電影的一部分!我說錯了?”
“我不是!我不是任何人的!”
齊樂天這輩子沒跟誰這樣吵架。他嗓子喊啞了,頭越來越昏,越來越漲,快要站不穩。他一直在懸崖邊走,張嘉明過來,推了他一把。
站在他對面的張嘉明面上波瀾退去,恢復冷靜,仿佛從頭開始就是齊樂天一人在唱獨角戲。他臉上十足失望,丟下一句“我不管你了”,轉身離去,重重地甩上門。
心上的刺,心上的錐,全都深深鉆進肉里。如果不拔出來,會要了齊樂天的命。可是拔出來,情況也絲毫不會好轉。
齊樂天從沒想過,自己在張嘉明眼中原來是那般形象。他從頭到尾沒在乎張嘉明是不是愛他,畢竟他再有所求,愛張嘉明也是他自己所愿。
他演每一場戲都在考慮如何做得更好,如何成為一個更好的演員。而如今,他連做演員的價值,在張嘉明眼中也一點點磨損。
齊樂天看到狹窄的房間中有一條巨大的鯨魚,盤踞在他的頭頂,壓得他喘不過氣。
可那條鯨魚會唱歌,唱得很動聽,越飛越遠。
它唱:今夜請伴我遠走高飛。
鯨魚沿著崇山峻嶺飛走。在山的盡頭天的盡頭,站著高大的惡魔,模樣和齊樂天最愛的人一模一樣。
在原地愣了好久,齊樂天才反應過來方才發生的一切。
他緩緩蹲下身,抱著雙膝蜷成一團,身體仿佛被千萬里的冰層覆蓋,冷得發抖。他想喊,想叫,想發泄出來,可是誰都沒辦法聽到。
莎莎大約午飯之后去到齊樂天那里。她看搬家車不在了,以為齊樂天都整理完,心里美滋滋地往齊樂天舊居走。
頭一回來時,她還走錯路,轉了好幾圈,她根本不敢相信這地方會是圈內人住的。房間內很冷,暖氣像擺設一樣,家徒四壁,站在中央的年輕人卻像是站在舞臺上,掩不住地光彩熠熠。
她猜,這是自己最后一次來這里。她很高興,齊樂天終于不用留在這樣的破屋子里,起碼能夠在像樣的房子中棲息。
莎莎高興地推開門,對齊樂天講“我來了”,卻發覺齊樂天沒動靜。往常至少也有個問候。
只見齊樂天靠著床墊子,手里拿著劇本,身上一片片濕痕,好像在水中泡了一整晚,一直沒干。莎莎小心翼翼湊過去,碰了碰齊樂天,手指觸到的皮膚熱得發燙。
莎莎忙著叫了起來,她沖齊樂天喊“你怎么發燒了”,齊樂天也沒反應。她倒杯水,又拿退燒藥,一起遞到齊樂天面前,齊樂天才看向她。
這是莎莎第二次在他臉上見到這樣的表情。
第一次是齊樂天以為自己不能再演《孤旅》時候,莎莎能理解,那對齊樂天來說天幾乎塌了,期待已久的希望一瞬化為絕望。
“你來了?”
莎莎點點頭,硬是把藥塞進齊樂天空著的那只手。齊樂天松開手,劇本掉在地上,掉進水汪中。莎莎見劇本邊緣有斑點血跡,擔心地問齊樂天哪里受傷了。
“那是張老師的血。”
“天!你們兩個怎么見血了!”
“他剛才來過,然后走了。他可能……可能再也不來……他跟我說,我演不成一個角色……他說……”
齊樂天聲音斷斷續續,連不成句。即使莎莎知道又和張嘉明有關系,也實在聽不出所以然。她拿出手機,正打算給張嘉明發短信問問怎么回事,卻忽然被齊樂天截住。
齊樂天的力氣對女孩子來說還是大得很,他攥得莎莎生疼,警告莎莎,絕對不許聯系張嘉明,不許回張嘉明的信息。她沒辦法,齊樂天就是她的頂頭上司,她必須照做。
想到齊樂天和張嘉明搬家后還是隔壁,她心一顫,跟齊樂天說,等下就去劇組報到。
幾個鐘頭不見,就見血了,她很害怕二人再見面,會不會掀翻屋頂。她喊了司機一起來幫忙搬走齊樂天的東西,然后和齊樂天一起向城外駛去。
景城不靠海,拍海邊的戲份要去幾百公里外的影視基地。那里依山傍水,一派好風光,平日沒戲拍,也是景城周邊著名景點之一。好山好水中,心情也總會放松些。莎莎是這么想的,她一路朝齊樂天的方向瞟,不知齊樂天作何感覺。
齊樂天途中一言不發,一直在看書。他圈起自己,連周圍的空氣都變得疏離。
到了劇組,時間已晚,齊樂天連忙催促莎莎去休息。他和對方說明日一早見,莎莎忐忑地離開,一夜都沒睡好。她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時候想,這種日子,齊樂天可能已經過了好幾個月。她心一酸,淚打濕了枕巾。
好在翌日見到齊樂天,他已經換上拍戲的狀態,精神不錯,只是還有些發燒,面色不對。
齊樂天也知道自己的狀況。他問莎莎:“我臉看起來有沒有什么問題?”
莎莎搖頭:“看上去還好,就是特別蒼白。”
“那就好,不是滿臉通紅遮不住就好。”
“可是你發燒了,最近一直狀況不好,今天還要拍下水的戲。”
“莎莎,不能因為發燒就請假。這種病堅持一下沒關系。”
莎莎無能為力。她不得不請示管月,管月回她說,如果齊樂天自己覺得沒問題,就不要打擾劇組。可她覺得,齊樂天顯然不止是發燒。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造型師來準備今天拍攝的造型,齊樂天瘦得根本露不了上半身。她很怕齊樂天幾時出問題,倒在片場。
齊樂天不喜歡總看比自己小的姑娘為自己勞神費力,便對莎莎講玩笑話,問莎莎羨慕不羨慕自己膚白體瘦,一下完成女孩子兩大夢想,而且不用特地減肥也不用特地美白。
莎莎扁著嘴,根本笑不出來。
齊樂天想安慰對方,也沒什么氣力。
昨夜那條鯨魚一直在他身邊徘徊飛翔,唱一首歌。他聽得太累,要追它,讓它不要再唱。他一直追,反應過來時,發覺自己站在旅館的窗臺上,手正要開窗。
房間在十幾層,他腳下如同深淵。
齊樂天嚇得從窗臺上跌下來。他抱著被子褥子,在門口鋪開,死死盯著窗口,提醒自己不要過去。
他整夜無眠,現在耳中是紛繁的雜響。聲音不大,揮之不去。
今日,幾位主角剛好聚齊,和片中一群友人去海邊游玩的輕松氣氛不謀而合。第一天拍攝任務不重,只有齊樂天一場戲,是姜亮飾演的女主角在海中溺水,齊樂天飾演的男主角奮不顧身,下水救人的場景。
這一日天公作美,浪不大,海水清澄,無比適合拍戲。
這場戲姜亮的難度比較大。她要裝作溺水,還要在回程中裝作被浪卷走,在水下窒息,以制造男女主角在水中親吻的機會。
姜亮往海深處走,走到水沒過下顎的位置,停了下來。她站片刻,覺得沒問題,示意沙灘上的齊樂天,可以開始準備排練游水。
齊樂天一頭扎進水中,溫暖的液體包裹住他,周圍只有汩汩的水聲,沒了雜音。他緩緩向前游,前面還是那條鯨魚。它擺著尾巴,歡快地唱那支歌,向大海深處游去。
要追上它,齊樂天想,讓它不要再唱了。
齊樂天一口氣游過了姜亮的位置,繼續向前。姜亮發現他沒停下來,伸手去拽他,拽住了他的衣服。
他猛地從海中立起來,面帶疑惑。姜亮見他的樣子笑他,說他怎么游得那么認真,那么喜歡玩水,下了水就不想出來。
齊樂天也沖對方笑,他說自己在梨樹叢里長大,大概是生性缺水。齊樂天沒注意,自己的手在顫。
好在后面的幾次排練,齊樂天位置都找得準確,導演便不再一遍遍讓他們過場,而是準備正式拍戲。
跟我來。
齊樂天突然聽到有人對他說話。
那聲音齊樂天太熟悉,他曾日夜相守,怎么也聽不厭。可他現在根本不想聽。
跟我遠走高飛。
齊樂天發覺說話的并不是那個人,而是他眼前的鯨魚。鯨魚跟著他從海里出來,勾住他的腳,讓他再回到海里。
不能回海里,齊樂天提醒自己,戲還沒有開拍。
可是他要告訴那條鯨魚,讓它不要再說不要再唱。它的歌聲,都變成了張嘉明的聲音。可鯨魚不聽他,向大海深處未知的洶涌游過去。齊樂天的身體幾乎不聽使喚,他向前走了好遠,溫熱的海水包裹住他的腳面,又緩緩退去,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偏離了拍攝標記。
不對,不正常,這一切應該都是幻覺。齊樂天終于意識到,自己的精神狀況已經太糟糕,自己無法掌控。
他茫然四顧,周圍竟然沒一個人能解他的毒。
副導演已經開始喊各個部門各就各位,姜亮入水,向原定位置走,齊樂天被迫走回標記位置。
“莎莎,電話給我!”
馬上開演啦!莎莎沖齊樂天做口型。
“快給我!”
齊樂天的行為引起周圍人的注意。這行為本身不專業,莎莎也怕鬧大了傳出去,對齊樂天有不好影響。她趕緊跑到齊樂天身邊,把手機遞給對方。
她看齊樂天撥號,然后把手機放在了耳邊。她不知齊樂天幾時居然不再害怕聽筒,愿意打電話。
“喂,葉醫生……葉醫生,我是齊樂天……”
“您好,齊先生,我是葉醫生的助手。請問您有什么需要幫助?”
“葉醫生,鯨魚……”齊樂天像是沒聽到,兀自說下去,“鯨魚的聲音,是張老師的,他對我唱歌,讓我跟他走。”
電話對面一陣慌亂。片刻空白后,換上熟悉的聲音。葉醫生問他怎么了,讓他冷靜一些。
“我要去追它……我要去追鯨魚……”
齊樂天聽到副導演喊他,讓他不要繼續打電話。輕巧纖薄的方塊從他手中滑落,摔進沙土中。任電話另一端的葉醫生怎樣喊,他都沒法回答了。
莎莎看他的樣子不正常,不正常得讓她心慌。她再三思索,走遠了些,而后撥通管月的電話。
沒想到,管月的電話居然在這個關頭占線。
各個部門已經就位,聲音開機,攝像也開了機。莎莎不得不掛了電話。導演一聲下令“開始”,齊樂天風一樣飛了出去,與潮濕熾熱的海風,一起奔向無邊無垠的水面。
鯨魚一頭扎進水中,他自己也一樣。
海水是黑色的,在海面之下,齊樂天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任何生物,看不到水的涌動,也看不到姜亮的身體。他只能看到鯨魚的尾巴,光彩陸離,刻印著他回憶中美好的片段。
最辛辣、最深刻的記憶,全都來自一個人。
齊樂天奮力向前游,鯨魚總在他若即若離的地方,伸手仿佛就能碰得到,要抓住,卻從手中溜走。他已經不知自己的位置,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只清楚,自己還沒抓到鯨魚。
方才排練幾次,消耗齊樂天不少體力。他手腳漸漸無力,耳邊越來越靜。他想繼續游,可是體力透支,根本游不動。他只能任身體向下沉,沉到不見底的深海之中。
水涌進他的鼻腔,他的嘴里,灌滿他的身體。他視線一片黑暗,意識也墜入茫茫無邊的暗處。
他終于可以閉上眼,好好睡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