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本就不是什么富饒的地帶,即使這些百姓將全部身家堆在一起,估計還沒那雁樓的一頓海天宴奢侈。汴京的王公貴族大都覺著自己高人一等,不愿與這些乞索兒般的難民同住一個城內,命府里的家丁將這些他們口中的臭魚爛蝦一股腦地都趕出了汴京城。
百姓們無處可去,本應是就近轉去廬州,可偏這個時候朱啼發了話,說是江州愿意收留他們,平日里最是高傲的雁云王,也不知這次的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不過想來肯定不是什么靈丹妙藥,依著他的性子,毒藥倒是占據了七八分的可能。
大量的難民涌向江州涌入,官府下了文牒,人手不足,所以沈流舒這個閑職也不得不忙碌起來。
“快點,快點,別磨磨蹭蹭的,像個娘們。”為首的官兵大喝道,手中的鞭子不時的落下,啪啪作響。
此人并不面生,姓充名欒,這個姓實在少見。原是江州府府上的無名小卒,劉德儈死后,朱啼接替了劉德儈的位置,這府上的人大都換了血,可唯獨留下了這位,還提拔他做了從五品的團練使,究其原因,還得靠他那三寸不爛之舌,能將這死的說成活的,最重要的是會哄王爺,阿諛奉承,溜須拍馬的功夫那是流淌在血液里,長在骨子里。
“充大哥。”沈流舒喚了一聲,但并未得到回答。
充欒其實大老遠便瞧見了沈流舒,但是善于察言觀色的他,早就發現此人與自家王爺不對付,既然你小子落到我的手上了,自然是得替王爺好好分憂,說不定,又白撿一個天大的功勞。
“沈大人,您來得挺早啊。”
充欒說道。
沈流舒聽著總覺得哪不太舒服,但也沒過多在意,詢問道,“官府的文牒說這幾日人手不足,讓我來尋你報道。”
充欒掏掏耳朵,以一個極其銷魂的姿勢在沈流舒面前彈出耳屎,隨口說道,“好像是有這么一回兒事,你的文牒帶了嗎?”
“文牒?文牒應該在府尹手里,也就是王爺手里。”沈流舒說道。
“那不行啊,沒有文牒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蠻夷派來的細作,走走走,別在這妨礙勞資。”充欒說著就將沈流舒向外推。
沈流舒也不自討沒趣,搖搖頭,無奈地笑笑,剛邁出一步,又被充欒叫住,“等等。”
充欒走到沈流舒身邊,突然咧開嘴笑道,“沈大人,剛剛不過與你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還望您不要介意,其實早就知道您要來,特意啊,給您安排了清閑的活。”
伸手不打笑臉人,沈流舒雖不充欒知整這一出有何用意,但還是拱手作揖,“充大人做事謹慎,如今做了團練使也是風光體面的很,仕途坦蕩,沈某還盼著充大人日后多加照拂,又怎么會在意先前之事呢。”
好一個多加照拂,那我可就好好照拂你,把你照拂的不知所云,云里霧里,充欒心中這般想到,但嘴上還是笑嘻嘻,“那自是應該的,不過沈司這般年輕就已經坐到了司馬的位置,前途可比老哥我好多了,說不定還要麻煩你老弟你多多關照,多多關照啊。”
二人心照不宣,客套話如同蹴鞠般你一來我一回。
充欒叫來一個小卒與他交代一番,又趁著沈流舒不留意的空檔,在那小卒耳邊悄悄叮囑了些什么。
“沈老弟,你就隨這位去吧,老哥這邊還有事,就不親自過去了。”充欒叫的到是親熱。
沈流舒也回道,“充大哥,那沈某先去了。”
“請吧,沈大人。”那小卒說道。
這小卒的語氣到是和那充欒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聽著都讓人怪不舒服的。
那小卒領著沈流舒來到一條偏僻的老街,四周的房屋瓦礫殘破不堪。
“到了,沈大人就是這了。”
“這是何意?”
小卒不語,從一邊拖出一輛小車,又指了指地上的麻袋,“這里頭有米,你要做的就是燒水煮粥然后分給那些人吃,可別說充大人不照顧你,這施粥可是最清閑的事了,不用挺直了腰板站在那指手畫腳,喊的口干舌燥腰膝酸軟不說,還得幫那些老東西搬這抬那。”
這小卒說話有些無理 但沈流舒不能如何,畢竟是充欒手下的人,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自己這個閑職和別人手握實權可比不得。
沈流舒看了一會兒,并未發現水,柴也不過幾根,詢問道,“這水在何處?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沈某也難為無水之粥啊。”
“水自然是在井里咯,難不成還會自己飛到鍋里,扁擔在車里,沒什么別的事我就走了。”小卒毫不客氣的說道。
沈流舒皺了皺眉頭,饒是他再大度也有些不舒服,但還是強壓下了怒火,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不給充欒,可是王爺的面子要給,不然指不定又出什么幺蛾子。
那小卒以為沈流舒不愿意,諷刺道, “看來我們的沈大人金貴得很,似挑水這般的重活累活臟活干不了,那也沒事,大不了直接燒,或者干脆就就不做了,反正也是些街邊的乞索兒。”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沈流舒冷哼一聲,“為官者,當已天下為己任,愛民如子,就算再卑微,身份再低賤,他們也是人,活生生的人,還有你,最好把嘴巴放干凈點,沈某便是再不堪,這頭上的烏紗也是個六品,比你一個小小卒子可大了不知多少。”
“你難道還敢殺了我不成?”小卒依舊那么猖狂。
“若是蒼蠅太吵了,一掌拍死又如何?”沈流舒笑了笑,“你說我若是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拍死一只蒼蠅,會有人在乎嗎?”
“你!”
估摸著是想明白了,小卒猶如泄氣的皮球,灰溜溜的離開了。
沈流舒嘿咻嘿咻的挑了幾擔水,又用樸刀將木板砍成一條一條,總算是準備妥當,但他發現一個致命的問題——如何生火。
老神棍說過修武一途,奇妙不言,大武師掌握了技巧,就算掌心生火也是家常便飯,他如今也算個大武師,但是他不會啊。
只得最原始的方法,鉆木取火,他將一根木棍削尖,又在柴上挖了一個小洞。
半刻鐘后,依然沒有絲毫火苗,便是連火星都未曾有過。
誰讓我們的沈大人,從來沒有做過飯,只會吃。
從一旁的破舊房屋中傳來一道很小聲的詢問 “那個,你是在鉆木取火嗎?”
沈流舒抬頭,面前站了一個面黃肌瘦的少年,骨瘦如柴,若非一手扶著門框,一陣風都能吹到。
他又弱弱的問了一句,“你是在鉆木取火嗎?”
沈流舒點點頭。
“我可以幫你。”少年依舊很小聲,但剛好沈流舒可以聽清。
他向少年招手,示意他走過來。
少年走了一步,突然收回腿,猛地搖頭。
“我讓你過來。”沈流舒見少年躡手躡腳,語氣不自覺重了幾分。
待到少年一聽,戰戰兢兢地走來,如履薄冰。
少年走近后,沈流舒這才看清他的面孔,頭發亂糟糟的,發絲上也不知黏了什么,整個人身上傳來一股惡臭,但沈流舒并不嫌棄,微笑道,“你會鉆木取火?”
少年點點頭,而后又搖頭。
沈流舒哭笑不得, “你這到底是會還是不會。”
少年不語,一雙眼睛不時瞄一眼麻袋里的米。
“這樣吧,你辦幫我生活,做了粥,讓你先吃飽如何?”
那少年聽了,眼中泛光,“真的?”
“真的。”
少年二話不說拿過木棍,不停的搓動,只見一縷黑煙升起,他抓過一把干草湊在黑煙里,火苗可算出現了。
沈流舒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差在這啊。
“你先前說的話可算話?”少年明顯還有些不放心。
“自然是算話,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沈流舒見少年一臉茫然又解釋道,“就是四匹馬追都追不回。”
好一個駟馬難追!
沈流舒開始煮粥,沒吃過豬肉難不成還沒見過豬跑嗎?他這般想到,然而現實卻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
不是忘了放水就是放多了米,差點將鍋都給燒壞了。
“你是不是不會煮粥?”少年問的比較委婉,沈流舒輕微微點了一下頭。
“還是我來吧。”少年親自上陣,洗鍋,放水,倒米一氣呵成。
約摸十來分鐘,少年揭開鍋,一陣白氣迎面撲來。
“香。”
沈流舒聳聳鼻尖,并未聞到香味,“哪里香了?”
“對我們這種常年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人來說,吃土都是家常便飯,有的吃就該燒高香了,這新鮮的大米煮的粥,自然是香的,可對您來說就不是了,看您這穿著打扮又如此年輕估計不是個大戶人家的少爺,也是家里當官,平日里錦衣玉食,山珍海味都吃膩了,這粥自然也不覺著香。”少年說完后覺著不妥,又說了句對不起。
沈流舒并不在意, “我確實沒有聞到這香味,但有一點你說錯了,我既不是大家人戶的少爺,亦不是什么官家的公子,不過是個僥幸做了個司馬罷了。”
“您是沈司馬沈大人?”少年有些驚訝。
“你聽過我?”
沈流舒問道。
少年突然下跪,搞得沈流舒猝不及防,連忙上前攙扶,“這是何故,快快起來。”
少年不知不覺紅了雙眼,帶著哭腔說道,“沈大人大恩沒齒難忘,那日您來江州,大肆施粥發饅頭,原本我都要餓死了,是您的善舉讓我得以活到今天。”
說著又要下跪,被沈流舒制止。
他受之有愧,畢竟此舉是別人頂著他的名號做的,其實與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你是一個人嗎?”沈流舒問道。
“嗯,一直都是一個人。”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搖搖頭,“我沒有名字,從我記事起,就一直靠撿一些別人不要的東西吃,有時候遇上大戶人家施粥什么的,還能吃頓好的。”
可憐的孩子,因為營養不良,根本看不出幾歲。
“你多大了?”
少年依舊搖頭。
這就是盛世下的悲哀嗎?
沈流舒想起了一句詩,“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他望著少年,暗自做了一個決定,這個決定不但改變了少年的一生,也改變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