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舀坊,燈火如晝。
陶瑤挽了衣袖,露出兩條粉藕般的小臂,擦拭著大大小小的杯。
寶兒單手托腮,在桌子上逗弄著一個線團,一臉的百無聊賴。
“小姐,李思渠那老頭訂的酒……你做好了?”她純屬無話找話,陶瑤這幾日明擺著就沒制作任何酒。
果然,陶瑤連頭也不抬,叮叮當當的杯子碰撞聲中傳出女子清凌的聲音:“去年釀造的青梅香,今年釀造的竹葉青都還有存貨,他若真要便拿去好了。”
“嘻嘻……”寶兒聞言嬉笑起來:“小姐好壞啊,這擺明了是說‘青梅竹馬’,我倒想看看李老頭見到這天作的搭配時候該是個什么樣子。”
陶瑤翻出一個俏麗的白眼,也懶得搭理這只滿嘴胡說八道的貓兒,起身擦干了手便準備熄燈睡下。
“小姐!”寶兒跨步上前,一把拽住陶瑤的袖子,燈光下,那對琥珀色的眸子里閃動著一抹異彩。
“你是不是想去天河寺找那小道士?”陶瑤一語中的。
“我才沒有!”寶兒小臉通紅,眼神閃爍:“誰會……誰會想那個小屁孩!”
“嘴硬。”陶瑤揶揄她一句,旋即微微一嘆:“寶兒,我不想和你說什么人妖殊途之類的官話,只是你要想明白……”
“你究竟是喜歡他,還是喜歡上了‘喜歡’本身。”她伸手揉了揉寶兒的長發,俏臉淡然:“日后……你就這樣跟在我身邊吧。”
“那小姐呢?”寶兒沒有回答陶瑤的問題,而是秀眉微蹙:“小姐喜歡連若拙么?”
陶瑤不答,整個人在迷蒙的燈火之下美的格外不真實。
“連若拙又不是他……”寶兒的聲音整個低沉了下來:“小姐,你如果等的真的太辛苦,這個連若拙倒也……”
“寶兒!”陶瑤冷喝一聲:“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我知道!”寶兒忽然抬頭,直視陶瑤:“我知道你是為了和掌法帝尊打賭,為了三山五岳!”
“可是這么多年了,你這一世來到人間已經二十多年了,他要長大也早就長大了!”
“要該找你,也早就應該找到你了!當朝男子除了哪些腌臜潑皮戶,哪里還有二十多歲的男子不成家的?!”
“有。”
“哪兒有?!”
“道士啊。”
寶兒瞬間怔住,沉了沉心神,正好看到陶瑤眼中含著一抹羞怯和喜悅。
“小姐你是說……他……連若拙,是他?!”寶兒如遭雷擊,整個人化作一頭玄素靈虎跳將起來:“那個牛鼻子居然是他?!”
“可是……可是我見過第一戰仙,不是長這個樣子啊……”她整頭老虎踱步虛空,唧唧歪歪個沒完沒了:“還有青絲劍呢,青絲劍也不在啊,他身上也沒有蓮花香味……小姐你能肯定么?”
“是不是現在還不能肯定。”陶瑤一把拽住寶兒的大尾巴,將她從半空中拖曳下來:“但能肯定的是,往后你再敢化作原形當心我拔了你的貓牙!”
寶兒“喵嗚嗚嗚”地慘叫著,被陶瑤提溜著后頸毛皮丟進里屋。
……
天河寺,禪房,青燈如夢。
一襲青色長袍的連若拙手上捏著一枝枯萎的青蓮花莖,微微一笑間,干枯依舊的花莖上卻結出一個含苞欲放的花骨朵。
檀香氤氳,大愚方丈雙手合十:“連道長年紀輕輕能有如此修為,著實驚才絕艷,老衲佩服。”
連若拙微微頷首,恭敬地將手中青蓮遞出。
“連道長此次前來……所為何事?”大愚方丈并未接過青蓮,雙目之中神光內斂的老和尚聲線平緩:“當不會只是為了和老衲辯一番禪機吧。”
“晚輩不敢,當日與弘易師兄那場‘花非花’的爭論,只是一時莞爾。”連若拙微微拱手,奉上青蓮。
“如今弘易師兄身登極樂凈土,貧道此番前來……”
“阿彌陀佛。”大愚方丈低頌佛號,意外地打斷了連若拙的話:“連道長現今前來所為何事,老衲并非一無所知,只是連道長這傷……”
“說來慚愧,老衲也力有不逮。”大愚方丈一張臉扭成了苦瓜:“這傷,怕是要尋些天材地寶了。”
連若拙長出一口濁氣,手上微微一抖,青蓮碎成花瓣,片片墜地。
“大師,貧道并無他意。”連若拙苦笑出聲:“只是想來給弘易師兄上柱香,念念經,至于貧道這點小傷……”
他的目光忽然變得一片柔和,心中想起來天河寺腳下那間名為“桃舀坊”的酒肆,以及那位出塵絕麗的陶瑤姑娘。
“阿彌陀佛。”大愚方丈低聲含笑,屈指點在連若拙手中那枝花莖上:“眾生婆娑,道門講承負,佛家說因果,連道長莫非是心中已有牽掛之人?”
“大師慧眼。”連若拙緩緩吐氣,眸子中驟然升起一股光彩。
“貧道總覺得,與天河寺腳下桃舀坊主人,那位名為陶瑤的女子有說不出的牽絆。”他語氣輕緩,但異常堅定。
“仿佛前世就認識,只是貧道早已立誓要修道學法,匡扶人間,如今這兒女私情……卻著實不知是否為道祖考驗了。”
大愚方丈微微一笑,目光注視著連若拙手中那枝枯萎花莖上。
連若拙一愣。
只見,枯萎的青蓮花莖忽地充盈起來,綠瑩瑩的很是喜人,而枝頭又重新掛上了一朵怒放的青蓮。
“連道長,老衲想問……”大愚方丈眼簾低垂,轉動手中念珠:“你可能看出,這蓮花是真是假?”
連若拙看都沒再看那怒放青蓮,而是舉身將它插在了佛龕前的凈水瓶內。
“阿彌陀佛。”大愚方丈喜上眉梢:“恭喜連道長得聞正見。”
“福生無量天尊。”連若拙扣起子午印,深深一禮。
深夜,大愚方丈目送連若拙師徒離開,旋即轉身回到禪房之中。
日常照料他生活起居的小沙彌忽然走出來,唇紅齒白的少年人一臉不解:“師叔祖,那位連道長到底怎么了?”
大愚方丈目光欣慰地看著瓶中那依舊綻放的青蓮:“他只是原因順從自己的本心罷了。”
小沙彌撓了撓小光頭,轉身出門。
山路上。
澤雨同樣滿臉不解地看著自家師父:“師父,老和尚那招明明就是幻術,為何師父不當場破解呢?”
“假作真時真亦假。”連若拙顯然心情大好:“澤雨,你真覺得那青蓮是假的么?”
“難道是真的?”澤雨驚訝出聲。
“不,是假的。”
“那……”
“為師將它插在佛前,只是為師想通了一些事情而已。”
“師父想娶陶瑤姑娘?!”
澤雨忽然大叫起來,狠狠一拍手:“我終于能有個師娘了!”
連若拙狠狠一個趔趄:“你……”
上下掃視了一番澤雨,只見他眉心依舊神光不聚,顯然不是開了關竅。
澤雨還以為自己說錯了什么話,頓時閉嘴低頭。
連若拙張了張嘴,旋即無聲一笑。
這世上,有些事情往往小孩子更能一眼看到本質。
他視求道渡人為己任,視兒女私情為羈絆,但當一切看透之后,事情遠遠沒有他想象的那么復雜。
就如同那佛前的虛幻蓮花,即便是假的,但以一顆虔誠之心供奉,真假又有何意義?
所以……
“即便這真的是道祖一場考驗,我也無怨無悔。”
星光迷蒙,前方正是桃舀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