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是誰,肖文靜是我女朋友,‘請’你以后離她遠點。”
說完也不等葉子襄回應——其實是不給他反駁的時間——楊慎思對如此噎得別人無話可說非常有經(jīng)驗,他利索地轉身回進家門,“砰”一聲甩上門。
肖文靜舉著飯勺和碗站在廚房門口,微微張著嘴巴,瞪大眼睛看他大步走過來,樣子有點呆。
楊慎思和她擦肩而過,順手接過盛好飯的碗,自己又去抽了雙筷子,毫不客氣地坐到餐桌前大快朵頤。
嗯,笳子原來也沒那么難吃,偶爾吃一次感覺還不錯~楊慎思就著那道澆汁茄子咽下了大半碗飯,可看看幾乎沒動過的香干肉絲,又毅然站起來添飯。
“我來吧。”肖文靜從他手里拿走碗,用一種難以形容的神情看了看他。
楊慎思理直氣壯地看回去。
肖文靜先移開目光,添好飯以后遞回碗,繼續(xù)神色復雜地盯著他,筷子放到桌面上,碗里的飯菜一點沒動。
楊慎思沒管她,接過碗夾了一筷子香干肉絲,只嚼了一下,滿意地發(fā)出半聲咕噥。
肖文靜就看著他吃,他吃飯很快,動筷子的頻率超高,可是在餐桌后的坐姿始終筆挺,手肘安穩(wěn)地輕杵桌面,筷子和碗幾乎沒有碰撞,不發(fā)出一點聲音。
五分鐘后他吃完了,肖文靜又給他盛了湯,他像之前兩次那樣站起來微微躬身,用雙手接過。
湯是絲瓜湯,其實就是絲瓜煮水,但兩道炒菜過后再喝一點清湯,肚子不能更熨貼。
等他終于吃飽喝足了,轉眸一瞟,肖文靜仍然只是眼巴巴地看著,一臉想說又不敢說,滿肚子裝的話快要溢出來的可憐樣子。
這傻姑娘,楊慎思嘆息,如果他不開口,她大約能憋一輩子。
“你都聽到了?”
肖文靜猛點頭,散在前額的幾綹發(fā)絲跟著上躥下跳,差點落進湯里。
楊慎思站起來,在碗柜里找了只嶄新的空碗,仔細清洗,然后坐下來,親自盛滿一碗湯。
他把湯碗擱到肖文靜手邊。
“要是不餓就喝點湯,等下開會不知道要多久。”
依然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肖文靜聽話地端起碗就咽了一大口,可兩只眼睛仍在湯碗的邊緣滴溜溜地瞧著他。
“既然都聽到了,那么……”楊慎思迎著那雙眼睛,貌似輕松,而在肖文靜看不到的桌面底下,他的雙手卻緊握成拳,止不住地顫抖。
“女朋友的問題,你有什么意見?”
有什么意見?肖文靜聽到楊慎思問自己,面對面坐著,他的聲音卻像從高高的懸崖頂上傳來,而她沉在懸崖底部的水面下。
音波有絲扭曲,連累楊慎思的聲音也變得模糊不清,肖文靜使勁地睜大眼,隔著水波只能看清一個大致的輪廓。
他走近她時,像是從虛擬世界穿透鏡子進入現(xiàn)實。
他就在她身畔觸手可及之處,吃她做的飯菜,喝湯,呼吸聲輕細卻能從中分辨出他的心情。
規(guī)律地呼氣吸氣是他一邊吃飯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思考。
偶然一聲輕微嘆氣是他表示對飯菜滿意。
急切短促地抽氣,是他偽裝平靜的表相之下真實的心意。
他也很緊張,他也沒有把握,他也和她一樣忐忑、期待、甜蜜、倍受折磨。
他喜歡她。
就像一束陽光破開天空中的云層,掠過懸崖頂上的他,再筆直地罩住水面下的她。
他喜歡她啊……肖文靜恍恍忽忽地想著。
兩個人出門來的時候,葉子襄已經(jīng)走了,楊慎思看肖文靜在那里東張西望,哼了一聲,她立馬變得眼觀鼻鼻觀心。
鍋碗瓢盆又得搬回隔壁,肖文靜想幫忙,楊慎思嚴令拒絕,只準她站旁邊看,想了想,特批了一條跟隨許可。
于是肖文靜像條小尾巴那樣跟進跟出,扎著手看楊慎思洗碗、清掃廚余、整理用具,分批四次運送。多一次是倒垃圾。
收拾好已經(jīng)兩點半了,楊慎思換了身衣服,把頭發(fā)梳理整齊,兩人不再一前一后,而是并肩穿過走廊,停在電梯前。
光亮的金屬門上映出兩個人的倒影。
肖文靜穿著一條黑色的半袖裙,裙擺到膝蓋,裙子沒怎么收腰,但她過于窈窕,風一吹布料貼上身,仍是能看出一段細軟的腰身。
楊慎思換了淺色細條紋的襯衣,休閑九分褲,露出腳踝。十個男人里有八個穿這樣的褲子顯得娘炮,一個像穿錯了衣服,他卻渾然自在,意外地透出一股子孩子氣。
也有可能是笑容的緣故。
肖文靜看著電梯合影里的楊慎思,與他的目光撞上,兩個人同時想到過去從這個角度偷看他/她的往事。
真的是往事,肖文靜想,今天以前仿佛都變成了遙遠的過往,曾經(jīng)那些開心不開心的故事再也與己無關,仿佛一場新生,又像沐浴過牧師的圣光,從今往后修復成最完美的自己。
楊慎思在笑,和曾經(jīng)驚艷到她的微笑不一樣,他此刻笑得那么夸張,嘴巴像要裂開,眉眼都擠得看不到,樣子有點傻,有點像沒心沒肺的高中生。
看著這樣稱不上好看的笑容,肖文靜一直飄飄蕩蕩的心卻慢慢地、穩(wěn)穩(wěn)地復歸原位。
她甚至跟著裂開嘴傻笑。
兩個傻瓜站在電梯前盯著門神經(jīng)病一樣笑個沒完,電梯來了又去,打開門有時候空空如也,有時里面的人被嚇一跳,急急忙忙按鍵關門。
明天這幢樓就會出現(xiàn)奇怪的流言了吧,肖文靜想著,她笑得嘴僵臉僵,可是笑容像有自我意識那樣根本剎不住。
也許它真的有自我意識,因為她分明聽到它在耳邊歡蹦亂跳,它翻來覆去地說——
你喜歡的人同樣也喜歡著你,這難道不是世上最值得開心的事?
兩點五十,怕業(yè)主大會遲到,楊慎思和肖文靜終于手拉手走出樓門。
牽手據(jù)說是肖文靜主動,雖然這個主觀能動實在有些偶然——她只是出電梯的時候落后了半步,伸手想讓他等一等。
她先扯住了楊慎思的袖子,而他行云流水,半點不猶豫地反手握住她。
似乎不是他們的第一次牽手,肖文靜后知后覺地想起,昨天在粗口小帥哥的樓下,楊慎思也是這樣自然而然地將她的手鎖在掌心。
她當時在想什么呢?肖文靜有點困惑,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不可能無跡可尋,楊慎思又驕傲到不屑掩飾,為什么她從來不敢往那方面想?
他的掌心很熱,天氣的緣故,也有可能因為興奮和緊張,兩個人體溫都升高,還握得那么緊,感覺就像一塊炭緊緊挨著另一塊炭,寧愿在火盆內(nèi)共焚,也不肯拋下對方逃出生天。
外頭陽光灼目,肖文靜乍然從陰涼的室內(nèi)出來,被晃得趔趄了一下,楊慎思立即側過身,用自己的影子替她遮光。
“好點沒有?”他甚至抬起一條胳膊遮在她頭頂,“要不要回去拿傘?”
肖文靜在一半陰影一半陽光的間隙里抬頭看他,他背著光,看不清臉,一雙眼睛卻比陽光更亮。
不知道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曾經(jīng)看過一本安徒生童話的繪本,王子站在海邊,背景是石灰?guī)r頂端的神廟,無遮無攔的陽光灑下來,他的頭發(fā)像黃金那樣燦亮,眼睛像矢車菊那么藍。
那時候她想著,小美人魚能夠愛上王子,是多么幸運……
是啊,多幸運,在這個世界上有這樣美好的人被我遇到。
楊慎思替她遮著太陽,看她似乎好了一點,躊躇著要不要上樓去拿傘,雖然車停在幾步外,但業(yè)主大會的地點就在小區(qū)內(nèi),幾步路還要開車過去太傻。
他轉頭去望奧迪Q5,白色車身在陽光下更是閃亮得不能直視,他記得車里似乎也有一把雨傘,可以跑幾步去拿過來。就算沒有,也能隨便拿件衣服讓肖文靜遮著上車,傻就傻吧,開到會場隨便找個地方停,以他的運氣總能有辦法。
他心里拿定了主意,習慣性地也不解釋,輕輕把肖文靜推到植被陰涼處,自己一溜小跑,一口氣解鎖開門躥上車。
后座亂七八糟丟了不少東西,楊慎思翻開外套、紙巾盒、毛巾,果然找到一把捆得結結實實的雨傘。
他從車的這邊窗口能看到肖文靜,當下舉著雨傘沖她揮舞,肖文靜卻像是沒有看到他,側轉頭望向另一邊。
楊慎思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看到兩個男人沿著小區(qū)綠化帶的碎石小徑走近,一前一后,一老一少。
走在前面的人……
又是他。
肖文靜覺得有點無奈,她只是不習慣,并不是怕曬,她又不會融化好嗎……
可楊慎思興興頭頭地跑走,她實在不忍心打擊他的積極性。
等就等吧,肖文靜覺得自己還挺能適應這種小事情單方面做決定的男朋友,或許因為游戲里的恩菲爾德也是這德行,還有更過分的葉子襄,他已經(jīng)踩到她的底線。
剛想到葉子襄,他突然就從另一側的小徑冒出來,肖文靜眼角瞟到,不敢置信,連忙轉頭確認。
真的是他,身后還跟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爸!”肖文靜驚訝地脫口而出,“你什么時候過來的?”
葉子襄很識趣地側身讓了讓,他身后的中年人越前而出,中等個頭,一頭濃密的灰白發(fā),年紀不輕長得仍然眉目清矍,可不就是肖文靜的父親肖問陶!
“上午剛到,有個會在這兒開,本來打算和你吃晚飯。”肖問陶精明干練,短短幾句話就解釋清楚來龍去脈,“接到小司電話,臨時改了行程。”
為什么要改?肖文靜想問,但立刻發(fā)現(xiàn)自己無須再問——肖問陶微微鎖眉,目光越過她,看向她身后。
她回過頭,果然是楊慎思舉著一把黑色折疊雨傘緩步走近,他不笑的時候很能唬人,即使現(xiàn)在道具尷尬,仍然是鋒眉利目,一副精英標準相。
“楊慎思。”她先叫他,現(xiàn)在出口這個名字已經(jīng)漸漸適應,不再受寵若驚般的戰(zhàn)栗,而是胸口涌過一陣舒緩的熱流。
“這是我爸爸,他不住上海,這次過來開會順便看看我。”她伸手勾住他,“爸,他是我男朋友楊慎思。”
楊慎思低頭看了看她掛在自己袖邊的小手指,抖抖把她抖落了,在半空中反手抄住握在掌心,這才鎮(zhèn)定地與肖問陶對視。
“肖叔叔好。”他傾了傾身,“很抱歉,我和肖文靜戀愛的時間尚短,沒來得及上門拜會您。”
他特意掃了眼葉子襄,果然聽到肖文靜說“男朋友,”他又說“戀愛”,葉子襄臉色灰敗,明明三伏天的陽光底下站著,卻慘得像冷凍過的僵尸。
“楊慎思……”肖問陶何等城府,在場的小年輕們一個眼色他就知道他們在演哪出戲,不過他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楊涵光是你什么人?”
這話其實問得無禮,但他是長輩,所以楊慎思臉色不變,恭恭敬敬地回答:“原來肖叔叔和家父是舊識。”
“嗯,他去英國之前我們打過交道。”肖問陶點了點頭,“原來你是楊涵光的小兒子。”
楊慎思不了解她父親,肖文靜卻從這一句話中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等她細想,肖問陶已經(jīng)向她招了招手。
“你媽前幾天心臟又不好,不肯讓我告訴你,現(xiàn)在還在床上躺著不敢動。你沒什么事的話就跟我回去一趟,多陪陪你媽,別讓她一個人胡思亂想。”
“啊!”肖文靜瞬間把所有的疑慮都拋到九霄云外,沖過去抓住肖問陶的手,急得話都說不清了,“我媽、我媽……醫(yī)生怎么說?”
“老樣子,說搭橋手術不能做了,只能換,又輪不到她,拖一天是一天……”肖問陶沉穩(wěn)地說著,臨去之前不忘對楊慎思頷首告別。
肖文靜也回頭看他,楊慎思擠出一個笑容,故作瀟灑地揮了揮手,用口型說:我等你回來。
那兩父女順著小徑漸行漸遠,葉子襄猶豫了一下,似乎還有話說。
楊慎思才不給他發(fā)聲的機會,撐著雨傘扭頭就走。
他可是不聽派,早說了當陌生人最好,前男友還非得刷存在感,惹不起肖爸爸還惹不起你?
哼!
肖問陶是乘一輛奔馳商務車過來,肖文靜上車,跟司機小楊打聲招呼,寒喧了幾句。
等到車發(fā)動,她忍不住回頭,遠遠望見楊慎思的身影,他高舉著那柄蓬大的黑傘,仿佛一朵古怪的心情不好的蘑菇。
她“噗”一聲笑出來,可想到媽媽的身體,又想此去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笑容還未展開又收斂,愁云慘霧地倒在座位上。
肖問陶看女兒一眼,搖搖頭,伸手拍她的肩膀。
“坐好,像什么樣子。”
這句呵斥十幾歲的時候常聽,從她二十二歲大學畢業(yè),或者說自從車禍過后,父母已經(jīng)很少要求她什么,就連這種程度的重話也舍不得說。肖文靜聽著倒有些親切,一邊感慨一邊努力坐直,綁好安全帶。
車出了小區(qū)駛上大道,肖問陶放松下來,又瞟了眼憂心忡忡的肖文靜,終究還是不忍。
“那是騙你的,”肖問陶示意司機直走,“你媽沒事。”
啊?肖文靜愣住。
“爸,你是說……”她怔忡不解,“我媽的心臟沒發(fā)病?”
“好得很,”肖問陶有些無奈地微笑,“學會了廣場舞,現(xiàn)在都不愛搭理我,成天往外跑。”
“我不明白……”
肖問陶哼了一聲。
“不這么說,你肯乖乖跟我走?”他鎖緊眉頭,終于顯露出深藏的不滿,“楊涵光不是什么好人,他那個小兒子更是出了名的不肖,據(jù)說十幾歲就離家出走,獨身一人從英國跑回來。他要真的靠自己白手起家,像葉子襄那樣,我倒也佩服,偏這小子這些年沒少用楊涵光的名頭招搖撞騙,替他的小公司拉生意,在圈子里早就成了笑柄。”
肖問陶端詳肖文靜,見女兒被他一番話說得愕然,知道她向來遺傳媽媽,性子不通世務,怕是根本不了解楊慎思的底細。
想到溫厚敦誠的女兒差點就被小癟三騙了去,父親大人一肚子火。
“笑話,我肖問陶的女兒,怎么能和那種人扯上關系!”
楊慎思打了個噴嚏,狐疑地回頭望一望,葉子襄總算識趣地走了,沒再追上來騷擾,四下里也沒看到其它礙眼的人或物。
難道是天氣的緣故?
他撐著黑傘向后仰,望了望天空,立即被燦亮的陽光晃得睜不開眼。
這樣的天氣,又沒有肖文靜陪在身邊,他真是半點也不想去擠那個鬧哄哄的會議現(xiàn)場。
那就不去。
他從不虧待自己,也不管會議地點近在眼前,對站在門外負責迎賓的吳會長也視而不見,立定,轉身,原路返回。
反正他對車位是出租或是販售都沒意見,如果真要出售,他作為承租人也有優(yōu)先購買權,業(yè)主不敢不通知他。
楊慎思這樣想著,愈覺得這個會完全沒必要開,還不如回家等肖文靜的電話。
她會給他打電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