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騎很快追上大部隊，數十米外就是塵煙滾滾的隊尾，落后的步兵偶然轉頭看一眼，又迅速回過頭，默不做聲的埋頭奔跑。

這么一大群人迎著太陽跑倒是難得一見，肖文靜忽然想起《動物世界》里奔馳在夕陽下的野牛群。

正不知該不該笑，耳邊忽然傳來低聲呢喃：“我以為……”

“什么？”聲音被風吹散，她沒聽見。

他低聲重復，肖文靜側耳聆聽，還是聽不清。

算了，料來也不是什么要事。她回頭隨便笑了下，胡亂點頭。

這一回頭，四目相對，她卻怔住了。

國王一瞬不瞬地看著她，琥珀色的瞳仁如琉璃，表面清澈，深處卻似有復雜情緒，像褐色寶石深處的翳。

那情緒，可是恐懼？

他又說了一次，話剛出口就被風吹得七零八落，肖文靜看著他的唇型，卻“聽”懂了。

他說：我以為你死了。

飛馳的馬兒不知何時緩下腳步，安靜地立在當地，前方是漸漸遠去的軍隊，后方是追上來的衛隊。

肖文靜看著國王，他看著她。

肖文靜道：“公爵已經被你抓住了，你現在可以跟我說實話，那些追殺我的士兵，是不是你派人假裝的？”

琥珀色眼眸靜定地望著肖文靜，那似是而非的“恐懼”被純凈的淺色融化，他道：“不是。”

我信你。肖文靜微笑著低下頭，她已經認定國王是三人之一，而他們三個中無論哪一個也不會做出那等殘忍的事。

所以她相信了。

你不要騙我。

你騙我，我會恨你。

肖文靜抬起頭，正想說話，卻看到那張緩緩俯下的臉。

琥珀色的眼，挺直的鼻梁--弧線美好的唇。

這一次，她沒有迎上去，卻也沒有躲。

…………

……

據國王說，這次為肖文靜安排的返鄉路線事前是經過研究的，他們出發三天后，國王安排的假隊伍也由另一條路線向封地進發，故意四處張揚，與肖文靜這支真實隊伍的隱蔽正好相反。

他說了一大堆，肖文靜第一次聽這個男人講那許多話，總結起來，意思是他沒有想把肖文靜當誘餌。

除了替身，國王還派遣了數騎遠遠跟在他們身后，隨時將消息飛鴿傳書給他。所以肖文靜他們遇襲，國王很快就得知，心急之下召集軍隊趕來救人。

兩個人坐在馬上，前方的大部隊已經潛入鎮子，國王放緩馬速，一手攬著肖文靜的肩膀，說到他連夜兼程，聲音極不自在地低下去。

肖文靜回過頭，要笑不笑地看著他，他瞪了她一眼，別開頭去，耳根卻已透出淡淡粉色。

忽然覺得國王本質上有些像子爵，都是別扭的小孩子，她連子爵那只豬都不記恨，難道還怪他？

這么想的話，國王對她還挺不錯的，好像就沒做過的什么傷害她的事……肖文靜嘆口氣，心道完了，還沒找到那兩個人，她就已經做好選擇了嗎？

胡思亂想在馬兒馳入鎮子時打住，她在國王懷中坐直身，瞇起眼審視四周。

大部隊的眾人已經像流水浸入土壤般化整為零在鎮內分散開來，鎮口的長街上只聽到國王和肖文靜兩人一騎“的的”的馬蹄聲，數十米外的再后方，衛隊不疾不徐的跟隨。

轉過幾幢民居房，長街拐了一個彎，出現大片空場，能夠望見旅店。

成群結隊的兵士背對肖文靜他們堵在拐彎處，騎兵都下了馬，很多人忘了握馬韁，馬兒在人旁邊四蹄刨動，時不時低頭打個響鼻。

肖文靜什么也沒看見，心卻已開始往下沉。

空氣中充滿……血腥味兒。

肖文靜輕輕掙扎，國王放開她，跳下馬，轉身想要扶她，肖文靜早已躍下地。

她沒有再看他，慢慢地往前走。一步一步，推開擋住前路的兵士，層層疊疊的人群分開后，血腥味兒更是嗆鼻。

終于，到了最后一層。

前方的兵士低頭看了肖文靜一眼，又看向她身后的國王，默默地挪開高大的身軀。

仿佛打了一扇門，仿佛是那時候的車廂門，那時候的旅店門，血腥味兒如涼風習習人聲鼎沸撲面而來，將肖文靜整個人包圍！

她木然佇立，看著疊山壘石的尸體，鮮血浸入地面，泥土變成暗紅色，一部分來不及浸入就干涸的，卻是層次分明的另一種紅。

墻壁上地面上人的身體上臉上衣服上兵刃上……倒地死去的馬匹身上……到處是深深淺淺的紅，風輕輕吹過，那紅色便像凝固了生命一般，凝固了風。

肖文靜的呼吸不穩，血腥味兒沖得她睡眠不足的大腦發漲，身體晃了晃，身后一雙強勁的臂膀撐住了她。

她本能地向前一步，避開他的碰觸。

下一秒肩頭又被箍住，她被國王狠狠地扳轉身，被迫對上那雙怒火雄雄的琥珀色眼眸。

“你在怪我？”

他的聲音壓抑著激動的情緒，似乎她說是就會被他當場掐死。

肖文靜看著他，搖了搖頭。

“我只是……害怕看到尸體。”

她生在和平年代，這一世從未見過這么許多的尸體……

琥珀色的眼睛怒火稍退，仍是銳利地盯著肖文靜，似乎非要在她臉上找出什么。

肖文靜無心再跟他對峙，脫出他的掌握，屏住呼吸再次回頭望向狼藉的戰場。

這次，一眼望見她要找的人。

旅店門外伏尸甚多，十來具尸體糾纏著倒成一堆，奇跡的流血卻不多。仔細看，這些尸體大都被一劍斃命。

尸體堆幾乎淹沒了脆弱的旅店門板，仔細看去，才發現尸堆和門板之前還有一個人。

一個以血肉之軀護住門板，至死仍挺立不倒的人。

她的衛隊長。

她走近他，發現他緊握的劍插在尸堆最上方一名敵人胸口，靠著這點支撐才屹立不倒。

而他的前胸、雙臂、雙腿各扎了一柄劍。

肖文靜在他身旁站了一會兒，繞過他，推開旅店門。

門內沒有戰斗的痕跡，似乎敵人在攻進來之前就被擊退……不，以敵我數目對比來看，應該是主動撤退。

可是--

肖文靜腳下踉蹌了一步，站定在門邊。

--仍是尸體。

十二具，正是成日跟在她身后粽子似的一串仆役侍女。

每個人的右手都握著匕首，而刀鋒沒入自己胸前。

肖文靜在廳內緩緩的逡巡一圈，停在一具嬌小的尸首前。

大約十六七歲的小侍女，樣子很拙，瞪眼睛的時候有點兒像張小儀。

此刻她正瞪著眼睛，仿佛疑問仿佛恐懼仿佛只是無意識地想看清什么……她將永遠這樣瞪著，而肖文靜將永遠不會知道原因。

心臟突然絞痛，肖文靜拼命吸氣，努力想別開頭，心里不斷叫著她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只是NPC……頸項卻僵硬，無法移開頭移開眼，死死瞪著那張少女臉孔。

身后一個溫熱的軀體包圍上來，肖文靜本能地躲閃，他不依不饒，終于將她牢牢抱住。

耳邊傳來的聲音竟有些幽幽：“你真的不怪我？”

肖文靜的脖子終于能夠一點一點移動，她回過頭，臉頰貼上他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