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笑著把雙手插進褲袋里,抬頭凝視唯一燭火搖曳的書房窗口。
那個男人,說愛她。
是國王愛著女伯爵,或是顧遴愛著肖文靜?
抱歉的是,不管是誰對誰,她都要讓他失望了。
真是……很抱歉。
肖文靜活動了下筋骨,忍住疼痛,像來時一樣奔跑在黑暗中。
穿過樹林、草坪,深沉寂寞的黑暗中,只聽到她一個人的呼吸心跳。
肖文靜拼全力奔跑,像是想通過這奔行,拋棄聽到國王那句“愛”以后瞬間的感動,拋棄那些過于柔軟的情緒。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沿原路攀回“洞房”,肖文靜顧不得脫下衣物,直接撲倒在柔軟的大床上,沒多久便睡著了。
睡到半夜,她覺得身體滾燙,一會兒又冷得發抖。迷迷糊糊中,肖文靜意識到自己在發燒,眼皮卻重若千斤,手足也像鎖了沉枷,既不能動也出不了聲。
不久敲門聲響起,敲了很久,得不到回應,外面的人開門進來,似乎對她說了什么。肖文靜一動不動的躺著。那人出去,一會兒又帶了很多人回來,或冰涼或溫熱的手摸索著她露在外面的肌膚。她煩得想罵人,嘴唇剛蠕動了下,突然被人抓住胸前衣襟提起來大力搖晃,聽到像天際雷鳴般的吼聲……肖文靜徹底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經躺在馬車中,身不由己的隨馬車前行微微搖晃。
肖文靜睜眼看到黑亮的車廂頂部,其余三面同樣的烏漆抹黑,單調得讓她以為自己雙目失明。
“伯爵夫人,您醒了?”
這么以無特色為特色的平板聲音……肖文靜的眼珠溜了一圈,終于看到端端正正坐在車廂另一頭的英俊管家。
“你……”肖文靜試圖向管家打聲招呼,卻被自己干澀難聽的聲音嚇一跳。
英俊管家拿出一只銀制酒壺,喂了肖文靜一口酒,淡淡地道:“伯爵夫人不用擔心,您的燒已經退了,只要好好休息,很快就能復原。”
是葡萄汁,肖文靜咂了咂嘴,用難聽聲音道:“我要回家……”
英俊管家忽然定定地看著她,或許車廂里光線太暗,肖文靜居然從那雙仿佛石頭般不會變化的眼睛里看到隱約的憐憫。
“伯爵夫人……”
肖文靜試著舉起手,發現有了力氣,探手抓過他手中的酒壺,大口大口地灌下去。
“我們恐怕暫時回不了首都的伯爵府,”英俊管家平靜地道:“因為我們正在去您封地的路上。”
…………
……
肖文靜本來想過大鬧一場,順便試試一哭二鬧三上吊之類聞名以久的戲碼,誰知此行所謂“最高指揮官”在外面說了一句話,肖文靜立刻決定省下力氣。
他說:“讓我鬧,我不信她敢死。”
重要的不是他這句明顯挑釁的話,而是他的聲音--子爵。
訂婚第二天就送肖文靜回封地,國王還真是迫不及待。又選擇了想讓肖文靜死的子爵護送,不怕她耍花樣拖延趕路。
肖文靜肚里冷笑,就算是個游戲,想來也不會有人喜歡被算計,喜歡被謀財害命。
她翻身趴在暖軟的羊毛墊上,再也懶得動。
英俊管家說肖文靜發燒昏迷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傍晚才蘇醒。服侍她吃了點干糧,他又拿出膏狀藥糊給肖文靜治療小腿。肖文靜懷疑地看了半天那坨粘乎乎的便便狀物,還是忍辱負重地涂了厚厚一層。
他們正行經首都郊外的某個地方,叫什么什么郡,反正是個游戲肖文靜也懶得記名字。車隊走了一天一夜仍未能脫離該郡,天色暗下來,附近最近的村莊都在二十里外,子爵于是下令原地扎營。
馬車停下來,車夫跳下車去幫忙,馬嘶人叫,笑聲說話聲腳步聲,器皿被卸下車時的碰撞聲……各種嘈雜的聲響傳入車廂,肖文靜一時竟錯覺不是身在郊外,而是在熱鬧的市集中。
諸多噪音的伴奏下,她仍是聽到那個大踏步走近的腳步聲,他停在車前,不忘禮貌地輕叩車門,證明此人雖然狠毒,骨子里倒確實是個貴族。
肖文靜不想見他,舉一只手揮了揮,英俊管家卻會錯了意,“嘩”一聲拉開車門,就像打開了音量開關,喧嘩聲浪如有實質般撲進密閉的小小車廂。
“請順手關門。”肖文靜被風吹得頭痛,趕忙把臉埋在墊子里,“病人怕吹風,謝謝。”
頓了片刻,門又“嘩”一聲拉攏,噪聲減弱到可以承受的程度。
她剛舒了口氣,就聽到子爵的聲音嘲諷道:“伯爵夫人,您打算裝病到什么時候?”
肖文靜抬頭瞥了子爵一眼,發現他長得不錯,全副戎裝更顯身材修長,不禁贊道:“子爵大人真是一表人才,不過不像護送未來王后回娘家待嫁,倒像上戰場。”
他“哼”了一聲,低頭跪坐在肖文靜對面,冷言冷語地道:“你我都知道這樁婚姻背后的秘密,我絕不承認你是王國的王后。”
肖文靜與他四目相對地互視了一陣,猜測他是否三人之一。
應該……不是吧?除非子爵的演技太好或者她的觀察力太爛。
既然不是他們,她現在可沒有和NPC打交道的心情,立馬翻過身拿后腦勺對著他。
“你!”子爵顯然沒有國王的氣量,當即大怒。
“子爵大人!”有人及時插口。
子爵獨個坐到角落里生氣,肖文靜聽到另一個聲音干咳了兩聲,她慢慢地轉回頭,這才發現車廂里還有一個人。
似乎是跟子爵一起進來的中年人,一身樸素的長袍,存在感比英俊管家更薄弱。
他像看出了肖文靜的疑問,笑了笑,自我介紹道:“我是國王陛下派來一路上照顧您的醫官。”
醫官啊,肖文靜朝他微微頷首,這個動作不知怎么牽扯到小腿的傷處,痛得她“嘶”一聲。
醫官立刻按住肖文靜,輕輕撩起她的裙子邊察看傷處,肖文靜大方地隨他看,本來瞪著她的子爵倒紅了臉,倏然轉過頭。
這反應……肖文靜又疑惑起來,目不轉睛地觀察他,越看他的臉越紅,漸漸紅到脖子根,讓她忍不住笑起來。
還會臉紅,不管他是不是三人之一,應該也不算狠辣到底吧?
“子爵大人,”肖文靜揚聲道:“我們和好吧。”
他愣了愣,轉過一張紅通通的臉,問道:“你什么意思?”
“路途很長,未來大家合作的機會很多,何必老像仇人似的。”
子爵似被說動,直勾勾地盯著她,肖文靜再接再厲:“其實我也不是很想當這個王后,要不你跟國王說說,大家當沒這回事……”
話沒說完,因為一點寒星抵在了她的喉嚨上,再前進一分就沒入血肉。
肖文靜瞪大眼,順著劍尖、劍身看到執劍柄的手,最后對上子爵狂怒的眼。
“如果……如果你不是……”他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我一定會殺了你!”
“嘩”,他粗魯地拉開車門,跳下車,頭也不回的走了。
那青年劍也似筆直倔強的背影似乎也帶著雄雄怒火,肖文靜望著他遠去,又看了看車外無數呆若木雞的人,她想說什么,卻因為過度驚嚇而喉嚨梗塞。
半晌,她無聲地嘆出口氣,頹然軟倒,決定閉上眼逃避現實。
風餐露宿了十來天,等肖文靜的傷好得差不多,已經能夠坐著而不是躺在車廂里瞌睡時,他們終于到達距封地最近的一處鄉鎮。
鎮很小,因為不是必經之路,連驛站都沒有。不過肖文靜早就被困乏了,馬車剛停在鎮里最好的一家旅店前,她就急不可待地跳下車,打算在鎮子里逛逛街,好好地活動活動筋骨。
她走出沒多遠,成群的仆役侍女圍上來,然后是隨行護送的衛隊,數百人也不出聲,整整齊齊的排在旅店外堵住她的去路,默默地注視著她。
最后是子爵出場,肖文靜不等他說話,豎起手掌一擋,行,知道你要說什么,服了還不行嗎?
她乖乖進旅店,張望了下,衛生條件很差,大堂里十來張油膩骯臟的木頭桌子,看一眼便倒盡胃口。
不管怎樣,肖文靜自我安慰地想,總比待在狹窄的車廂里強。
英俊管家皺著眉為她選了一處位置,身后跟了一串侍女遞上桌布坐墊精美瓷器和銀質餐具,英俊管家一一布置妥當,側身微微躬身讓她入座。
這一番作為的同時,子爵帶著幾名手下進來站到大堂四角守衛,肖文靜就在他們注目之中儀態萬千地款款坐下,她自己都覺得矯情得過分。
子爵重重地坐到桌對面,那氣勢讓肖文靜懷疑可憐的凳子會被他坐成碎片。
一名侍從揚聲呼喚了幾聲,內堂走出位穿著圍裙的肥胖婦人,侍從剛要吩咐她做事,婦人先一個兇惡的眼神瞪過來,然后“砰”一聲,把一籃子餐前面包扔到鋪了絲綢桌布的桌面上。熱騰騰的烤面包香味兒撲面而來。
胖婦人從鼻腔中“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站住。”
子爵揮了揮手,侍從即時擋住胖婦人的去路,皺眉上下打量她一番,問道:“這家店的店主呢?你是他什么人?預先趕來包下旅店那兩名士兵在哪兒?”
他像審問犯人似的一個問題頂一個,胖婦人本就難看的臉色簡直猙獰起來,雙手叉腰,突然揚起頭,“呸!”一口口水吐向他。
侍從急忙閃開,唾沫星子仍是沾上他熨燙得筆直平整有棱有角的騎士裝,當下大怒,“刷”一聲抽出劍!
“等等!”
“住手!”
肖文靜和子爵同時出聲,互看一眼,肖文靜示意他先請。
子爵起身,大步走到侍從身前,后者似乎也意識到什么,低頭避開他的注視。
“你要用你的劍殺了她?”子爵昂起下巴,以驕傲的姿態從眼角睨著侍從:“用騎士的劍殺死一個無力反抗的婦人?”
“不!”侍從惶然地抬頭,“她……她……沖撞了王后……”
子爵左手按住腰間劍柄,右手食指指著肖文靜道:“她和國王陛下并未正式成婚,還沒資格被稱作王后。”
肖文靜聽到周圍眾人同時倒抽一口冷氣,只有英俊管家不為所動,她隨手拿了個熱面包,邊吃邊看戲。
侍從無話可說,頹然收劍。子爵“哼”一聲,轉頭對胖婦人道:“你走吧。”
胖婦人沒有動,看了看子爵,又向肖文靜望了一眼,臉上神情由憤怒變成焦急,忽然張大嘴巴“啊啊”地叫,雙手還不停比劃。
“原來是個啞巴……”侍從更是羞愧,提高嗓門想要掩飾他的窘狀:“你能聽懂我說的話嗎?帶我去找你們店主……”
胖婦人不理他,一手扯住子爵袖口,另一手仍在空中比劃,“啊啊”的叫聲愈加惶急。
沾染廚房油膩的手指立刻在子爵雪白的袖口留下油污指印,肖文靜看到他額頭上青筋開始霍霍跳動,“噗”一聲,滿嘴面包忍不住噴了出來。
“咳咳……”
“伯爵夫人,請用茶。”
“你放開我!”
“啊!啊啊!啊啊……”
“子爵大人,我剛剛確實做錯了,您是對的,騎士‘絕不能’傷害弱小的婦孺哦!”
……
大堂里七嘴八舌,幾個人糾纏得正熱鬧,肖文靜喝了英俊管家送上的熱茶,順了順氣,就聽得入口處又新加入一個聲音。
“親愛的,你這是怎么了?”
所有人同時轉頭看去,一身素色長袍站在旅店門口的中年人也困惑地看著他們。
胖婦人第一個反應過來,她放開子爵,挪動肥胖的身軀,以超越她體積的靈巧輕盈飛奔過去,直撲進國王陛下的醫官懷中!
“噗!”肖文靜這次噴出的是茶。
胖婦人的體重估計在醫官的兩倍以上,他被撞得連連后退,直到脊背撞到墻壁,總算穩下腳步。最難得的是,在如此具有沖擊力的情況下,他仍保持著一臉寵溺的笑容。
“這么熱情的歡迎啊……”醫官笑著抬手撫摸胖婦人油光光的頭發:“親愛的,你終于決定嫁給我了嗎?”
大堂里瞬間鴉雀無聲。
肖文靜轉過頭,見到站在一起的子爵和侍從相似的呆瓜表情,又環視四周,看來她不是唯一受驚的那個,在場所有人似乎都為醫官的品味和熱情“感動”。
胖婦人和醫官深情款款地擁抱了一會兒,她猛地放開了醫官,一邊搖頭,一邊又比手劃腳地打起手勢,間或回頭看肖文靜一眼,臉上神色又是焦急又是惶恐。
醫官看著看著,臉上的笑容收斂,越來越凝重,額頭上甚至出現汗滴。
胖婦人氣喘吁吁地“說”完后,他執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輕吻了下,低聲道:“甜心,我都明白了,你放心。”
胖婦人立刻大大松了口氣,表現為高高的胸脯落差極大地起伏,看得肖文靜很是羨慕了一把。
醫官拉著她筆直走向肖文靜,躬身道:“伯爵夫人,我的未婚妻有一個壞消息要稟告。”
子爵和英俊管家這時倒極有默契,一左一右過來,站在肖文靜身側。
不等肖文靜開腔,子爵先道:“什么事?”
醫官看了他一眼,再轉向肖文靜,后者被他的嚴肅感染,放下擦拭茶水的餐巾,定睛看著他。
“我的未婚妻說……”醫官壓低聲音道:“有人要行刺伯爵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