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文靜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這個夢不但長,而且非常真實,體驗完整,以至于她都懷疑自己不是在做夢,而是不小心又使用了“陰刻風水”的體驗系統。
現在得知了“陰刻風水”的真相,再想想以前她把“陰刻風水”的體驗系統當作游戲機,用它玩真人版的戀愛游戲……真是要多蠢有多蠢,同時又天真可愛得讓此刻的她嫉妒萬分。
無知者才能無畏,如果讓她選,她是否愿意回到什么也不知道的時候?
肖文靜在夢里重新經歷了自己短暫人生的前半生,從有記憶的三歲開始,曾經父母恩愛和樂融融,可嘆彩云易散琉璃碎,從來好物不堅牢。
父親死了,母親變成她認出來的另一個人,所謂幸福家庭一朝風流云散。
她從枕頭底下摸出刀,一刀刀捅死了欲行不軌的繼父。
肖文靜以第三者的視角旁觀自己殺人的全過程,那少女冷靜得不可思議,她的雙眼漆黑,在黑暗中眼白晶瑩,黑與白的對比竟交織出一種動人心魄的恐怖。
肖文靜仿佛重新認識了自己。不,這本就是她第一次真正認識自己。
她震驚地想,或許她的母親沒有錯,她就是個殺人犯,無論她的繼父有沒有想要侵犯她,她總有一天會想辦法殺掉這個妄圖頂替她父親位置的卑鄙男人。
她看著眼前的自己,能感同身受她心底內的憤怒與鄙視--你以為你是誰?你有什么資格?你也配?
夢里跳過了監獄,畢竟那是她做夢也不愿意回首的一段過去,她來到北京,這里的霧霾天總是陰的,光線仿佛隔著一層白紙灰蒙蒙地鋪滿世界,可她經歷了最美妙的一段時光。
她遇到顧遴,收養了這只給他一點好處就拿全心全意來回報的小狗崽;她遇到葉子襄,聰明的、智慧的、總是正確的葉子襄,無論有沒有師徒名分,他總是能給她一團混亂的人生做出指引。
還有楊慎思。
她愛的人。
她愛著楊律師,就仿佛一朵向日葵愛著太陽,可年輕女子的愛是如此矛盾,自己也搞不懂。她從來沒有期待過他的回應,有時候卻又埋怨他的陽光太熱、太冷、太遠、太近。
可不管怎樣,那些甜蜜也好酸澀也好的心情都是如此美妙,是她找不到方向的人生中唯一能抓在手里的堅牢。
直到她遇到了徐形宜。
…………
……
肖文靜睜開眼睛,房間里光線昏暗,東邊角落里投進來一線薄弱的光,灰塵便如水中蜉蝣一般在光線中肆意翻滾,載浮載沉。
場景似真似幻,但她知道是真實的,因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醒過。
她直愣愣地盯著前方的混沌,臉上沒有表情,目光沒有焦距,如此形態嚇到了守在旁邊的人。
“你在看什么?”楊慎思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比平時聽起來更溫醇親和,不帶絲毫攻擊性,“你看到了什么?”
前后兩個問題看似相近,著重點卻截然不同:前一個問題問的是“看”本身,后一個問題卻想知道所看的對象。
肖文靜搖了搖頭,“這是哪里?”
“溫泉山莊的客房!睏钌魉及敫┥頌樗戳艘幢唤,和聲慢慢解釋,“婚宴要持續一整天,你在宴會廳里暈倒了,我把你送上來,請了山莊的常駐醫生替你檢查。醫生說你是受到驚嚇,其他沒什么大礙,多休息就能恢復。這才過去半個小時,你還可以多睡一會兒!
“受到驚嚇?”肖文靜失笑,“醫生是這么說的?”
“他就是這么說的!睏钌魉疾粍勇暽氐,“你介不介意告訴我,大庭廣眾,你因為什么受到了驚嚇?”
肖文靜欲言又止,半晌,答非所問地道:“我做了一個夢。”
“夢啊,”楊慎思也從善如流,立刻改變了他的聊天方向,“你夢見了什么?”
肖文靜又搖了搖頭,好像是在否定她自己的回答,“我夢見了以前發生的事!
不等楊慎思再問,她繼續道:“就好像過去的一段時光重新活了一遍,這次我同時作為參與者和旁觀者,想明白了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事。”
“比如說呢?”楊慎思耐心地問著。
“比如說,”肖文靜考慮了一下如何表述,“我以前總覺得我媽媽無緣無故地恨我,我想不通,只好認定是我天生倒霉,不然我為什么小小年紀就沒遇到什么好事,同學里連一個值得信任的朋友都沒有……到了北京以后,又覺得我無緣無故變得幸運,和你重逢,遇到顧遴,遇到葉子襄,最重要的,遇到了徐形宜!
她似笑非笑地咧了咧嘴。
“我以為遇到徐形宜,得到‘陰刻風水’是我人生最大的幸事。”
楊慎思聽出她語氣里的嘲諷,目光閃了閃,接道:“難道你現在不這么認為?”
“也不是,”肖文靜想了想,“今天我在夢里回顧過去,和現在對比,我終于明白了,以前和現在其實都沒什么變化,我沒有那么倒霉,也沒有那么幸運!
“想要得到什么,需要付出同等的代價,這是非常公平的事,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沒有無緣無故的倒霉,更沒有無緣無故的幸運。”
她停頓了片刻,覺得自己沒有準確表達出她想說的意思,可能有些心情真的沒辦法通過語言傳遞,她只能遺憾地嘆了口氣。
她想說的是,不管徐形宜把“陰刻風水”交給她是出于好心或是惡意,她得到了“陰刻風水”,因此改變了她的命運,這是客觀存在的事實。如果她事先知道得到“陰刻風水”需要付出的代價是她的青春……甚至生命,她難道就放棄這個改變命運的機會嗎?不,她了解自己,她肯定愿意博這一把。所以,其實知道不知道,事實不會有什么不同,該發生的依然會發生。她沒有必要為了一定會發生的事實去怨恨誰,更沒必要自怨自艾,過去雖已不能變化,未來尚屬未知,她應該做的是振作起來,想辦法消除“陰刻風水”對她的負面影響。
她這次沉思的時間有點長,楊慎思認真地注視著她,見她凝神思索,許久,忽然綻出一個釋然的笑容。
她經常笑,但笑容并不因為常見變得廉價,她的每個笑容都自有不同的動人心處。譬如這個沉思中突兀綻放的璨笑,便如同黑夜里初初綻放的一束晨曦的微光。
楊慎思沐浴在她的笑容里,只覺昏沉沉的暗室瞬間變得明麗堂皇。
“她長大了,”他在心底感嘆,“我為她驕傲!
這是他今天第二次有這種覺悟,那個十七歲的身陷囹囫的無助少女,終于成為一個獨自背負命運的女人,她學會了開解自己,武裝自己,無論是身體或是心上的傷,她都能在他插手以前自我痊愈。
她是什么時候成長到這種程度?楊慎思回想,也就是這幾個月的時間,或許再短一點,葉子襄失蹤的兩個月,她成長的速度快得像火箭躥升天際。
葉子襄為何會讓她有如許脫胎換骨變化,他憑什么影響著她?
楊慎思的危機感愈漸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