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反芻著中年人說的那番話,問道:“你說葉子襄因為‘那件事’才使用了那個什么封印,‘那件事’到底是什么事?”
中年人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先把照片遞過來,肖文靜只好接住,下意識地低頭去看。
那是張拍立得,肖文靜的三觀又小小地受到?jīng)_擊,心想,看不出,這些狼人還挺小清新哪!
照片上是個陌生的男人,比葉子襄年紀大點,又比姓葉的中年人年輕,長得可以算是英俊,可惜皮膚顏色臘黃,讓人看著很不舒服,像是患有嚴重的肝器官疾病。
肖文靜確定自己不認識這個男人,她抬頭看向中年人,“他是誰?”
中年人表情微有一絲古怪,“本族的叛徒!
什么意思?叛徒?也就是說他也是狼人?肖文靜又看了眼照片,男人也在照片里與她對視;蛟S是心理作用,明明只是殘留的無害影像,她卻本能地感覺到恐懼,有一種被什么粘膩惡心的怪物盯上的錯覺。
“你之前曾經(jīng)問過一個問題,”中年人保持著那個古怪的表情,緩緩道,“你問我們吃人嗎?”
“而你的回答是‘不’!毙の撵o感應到了瞬間緊繃的氣氛,放低照片,抬起頭一瞬不瞬地直視他。
中年人有些不敢面對她這般坦然的目光,頓了頓,假借扶眼鏡的動作側頭避開。
“我此刻的回答仍然是‘不’,但就像人類世界里總有人漠視法律,狼人族群內也并不是每一個族人都尊重我們與人類的和平協(xié)定!
他的聲音沉了沉,聽起來很是抱歉:“他們吃人不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欲,而是想要挑起人類和狼人的戰(zhàn)爭。”
中年人似乎還想對此詳細解說,張開了嘴,臉突然轉向另一邊,做出凝神傾聽的姿態(tài)。
接著他拋下肖文靜轉身便跑,速度快得驚人,倏忽幾秒便不見了人影。
肖文靜:“……”
怎么回事?神經(jīng)病發(fā)作?還是鬼來了嗎?她驚愕地想。
然后她就看到了葉子襄。
…………
……
先是一陣風從道路那頭刮來,風尾煙塵滾滾,風頭倏忽而至,葉子襄的身形顯現(xiàn)出來,肖文靜尚來不及驚喜,他已經(jīng)高高躍起,在半空中快速變身!
是真的變身,不是什么轉圈撒星星換一個華麗的造型,肖文靜目瞪口呆地抬起頭,看到他的身形在空中發(fā)生變化,身高變矮,肩膀下塌,體表迅速長出灰黑色的長毛……
就在這短暫的時間里,他的整個身體比原來足足變大了一倍,身高超過兩米,挾著沉重的威勢從半空中直墜而下,轟然巨響中,在水泥地面上砸出一個深坑。
碎塊土雨簌簌地往下落,肖文靜張大嘴巴蹲在雨里,很想抬手揉揉自己的眼睛,卻根本動彈不得。
我去!她情不自禁在心底罵了句臟話,為什么葉子襄變成了狼人?她出現(xiàn)幻覺了?等等,那人說葉子襄本來就是狼人,不,是狼人……
她看著葉子襄--只能憑殘破的衣物碎片認出是他,其他地方看不出任何一點那個男人本來的特征。他變得更高更壯,露在外面的手臂和大腿肌肉強壯得仿佛石塊,身體基本保持著人立的姿態(tài),手也還是人類的雙手,腳掌卻變長,鋒利的指甲比腳趾更長,閃著利刃般的寒光。
他的臉變得狹長,雙目深陷,長長的狼吻幾乎不能合攏,嘴縫里齜出白生生的鋸齒狀的尖牙……
這簡直就是噩夢或者恐怖片中才會出現(xiàn)的形象,如果肖文靜還能動,她肯定會尖叫一聲拔腿就跑!不管他原來是誰,有多么善良無害的心靈,人類本能的自救意識總會占據(jù)上風,她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在叫囂著危險、快逃,光呆在他身邊都會嚇得她心臟爆裂!
可她已經(jīng)嚇呆了,兩條腿軟得不聽使喚,肖文靜蹲在原地一動不動,除了像傻子那樣張大嘴巴,她完全做不出其它反應。
和她同樣被嚇壞的是那個中年人,他試圖逃跑,又被變身的葉子襄逼回了原地。面對著盛怒中的怪物,他哆哆嗦嗦,抖抖瑟瑟,舉高兩只手擋在臉前。
“聽我說!”他絕望地大吼,“我沒有惡意,也不敢傷害她!我就是來求她幫忙,因為她才能勸你回去!你難道想一輩子都呆在人類世界,徹底拋棄你的族人?”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葉子襄發(fā)出一聲咆哮,方圓十里內所有非人的動物都豎起耳朵,又同時趴下來,把腦袋夾在前腿間瑟瑟發(fā)抖。
狼人葉子襄迅如閃電地撲了上去!
狼的進攻方式是什么?
在大自然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中,狼和人看似不同,卻也有許多共同之處,譬如說,狼和人類同樣是哺乳動物,同樣處于食物鏈的上層,甚至同樣的具有社會性。
在詞語釋義中,動物的社會性是指“生物作為集體活動中的個體、或作為社會的一員而活動時所表現(xiàn)出的有利于集體和社會發(fā)展的特性”,再翻譯成白話,是說擁有社會性的動物已經(jīng)脫離了依靠本能自給自足的階段,他們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懂得了個體在群體中的生存能力遠遠強于個體自身單獨生存的能力,也就是人類常說的“團結才是力量”。所以,為了種族的延續(xù),他們在基因內發(fā)展出組織能力,有了利他性、協(xié)作性。
孤狼是被自然界淘汰的少部分,大多數(shù)情況下,狼族逐群而居,在狼王帶領下集體狩獵,據(jù)說活得夠久靈智漸開的狼王類似人族的將領,即便千軍萬馬也能指揮若定。
說了這么多,重點是什么?肖文靜想,是狼其實更擅長一擁而上打群架,它們的單體攻擊能力并不強,遠比不上單兵王者獅虎豹。所以她沒有料到,葉子襄變成的狼人有這么強的力量!
葉子襄張手張腳地跳到空中,肖文靜抬頭看去就是一大片陰影,再看到他右手揮下,利刃般的指甲在強光照射下呈現(xiàn)半透明,是陰影中唯一的亮色。
那個中年人和她一樣站在原地抬頭看,嘴里還在說話,最后一個字的音尚未讀完,葉子襄那風馳電掣的一拳或者說一爪已經(jīng)到了中年人頭頂,而中年人的身體微微下沉,膝部彎曲,擺出隨時蹬地起跳反擊的姿勢。
他閉上了嘴巴,臉色恢復平靜,仿佛剛才大聲求饒的不是同一個人。
他起跳、閃躲、反擊。
卻避無可避。
中年人最終絕望地抬手遮住臉,葉子襄的爪子便挾著風雷之音拍上了他的右臂。
血肉飛濺!肖文靜平生從未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葉子襄這一爪下去竟把那個中年人的右臂拍成了數(shù)不清多少段的碎屑,血漿立即像噴泉那樣向天空飆射而出,緊跟著又傳出“叭叭叭”雨打殘荷的聲響,卻是零碎的血肉陸陸續(xù)續(xù)墜下來,接連不斷地打在肖文靜和她周圍的土地上。
肖文靜嚇得眼前發(fā)黑,失去了意識。
…………
……
她斷斷續(xù)續(xù)地白日做夢。
大部分的夢光怪陸離,恐怖血腥,大約已經(jīng)超過肉體的承受范圍,所以人類的自我保護機制及時啟動,她往往剛做完夢就忘記了內容,只記得那種仿佛堵塞了全身所有孔洞再把她蜷縮起來塞進狹窄的黑箱子,沉悶、拘束、身不由己的窒息感。
最后一個夢卻是好的。
夢里她回到了小時候,六歲或者七歲,父母健在,家庭和睦幸福。
她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因此有一種徘徊不去的悲傷感,在家里來回奔跑,一會兒爬到陽臺上看那株在她十八歲那年枯死的蘭花,一會兒又跳上床,用臉頰磨蹭她十歲以前睡過的夜空床單,數(shù)那上面絕對不會錯的二十九顆星星。
聽到門響,她從房間里一溜煙奔出來,悶頭撲向下班回家的爸爸,緊緊抱住他的腿。
“怎么了囡囡?”爸爸用寬厚溫暖的手掌撫摸她的發(fā)絲,她不說話只搖頭。
媽媽也回來了,在爸爸身旁笑道:“這是受什么委屈了?”
她伸出另一只手逮住媽媽的衣角,終于小聲開口。
“什么?”媽媽彎下腰,“囡囡別哭,好好跟媽媽說,媽媽都答應你!
她張開嘴巴,淚水滂沱而下,根本看不清媽媽的臉,喉嚨艱難地滾動著,拼命才擠出一絲哽咽變形的聲音。
“不要死……”
“不要走……”
“我好想你們……”
沒有人生來獨立堅強。
葉子襄幼年時父母失蹤,他遍索深山,一找就是整整十年。
肖文靜九歲那年,她的母親病逝,十九歲那年,父親乘坐飛機失事,她獲得一筆巨額保險,后來成了王天生的第一桶金……
他們都是沒有根源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像浮萍一樣隨波逐流,想要靠近溫暖,又怕灼熱的陽光曬傷靈魂。
肖文靜沒有發(fā)現(xiàn),葉子襄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的緣分表面上看似天賜,似乎是湊巧相遇,偶然間達成了“擇主封印”的條件,在他們還不曉事的幼年期,無知無覺,已經(jīng)輕率地決定了彼此的后半生。
而在人類的語言里,這一系列巧合形成的因果,也可以稱之為“命運”。
…………
……
肖文靜陡地蘇醒過來。
她發(fā)覺自己蹲在地上短暫地睡著了,或者說厥了過去,因為超出她承受能力的血腥畫面,也因為造就了這血腥畫面的人是葉子襄。
她看到葉子襄站在她前方,她不知道自己暈了多久,葉子襄依然是那副恐怖片才會出現(xiàn)的可怕狼人形像,一點也不帥氣,一點也不適合少女意淫。
而這個狼形的恐怖生物立于一片血泊中央,低著頭看她,表情竟似有些茫然。
茫然,那是一種每個人都熟悉的表情,當我們對未來失去憧憬,對生活失去熱情,對人生失去堅持下去的動力。
為什么要活著呢,活著是如此痛苦,一年一年,一天一天,呼吸都是折磨,在這個廣袤而空洞的世界里,狼人和人類同樣渺小,缺乏意義。
宇宙這么大,不會在意一顆超新星爆炸,地球這么大,不會在乎一個人的生命里突降大雪,紛紛揚揚,鋪天蓋地,從此眼前心底只剩慘白。
那個斷臂的中年人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披一身血肉,看起來面目猙獰,與葉子襄勢均力敵地對峙。
中年人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葉子襄一動不動。
中年人揚起手,葉子襄依舊茫然。
肖文靜突然不記得自己在害怕,也忘了自己害怕的正是面前這個非人的怪物,她只看到中年人向他揚起的那只手,她只是醒悟過來--不管他做了什么,那個怪物不是別人,他是葉子襄。
是她的葉子襄!
肖文靜和身向他撲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