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周先生？你能聽到我嗎？”

眼前晃動的一只手讓周定遠從回憶中回到了現實，他猛抬頭，包廂內光線昏暗，他屁股下面是彈性適中的皮質沙發，對面只坐著那位年輕漂亮的女風水師。

她和徐形宜完全不同，卻又似乎有一點相同--她們都很友善，身同超越凡人的本領，卻從來不把自己放在凡人之外。

她們都曾經真心地對待他，而他，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注定要讓她們失望。

他吐出一口氣，收起所有形于外的情緒，淡淡地道：“‘文王八卦鏡’之所以又名‘陰陽轉換鏡’，因為它在傳說中有溝通陰陽，顛覆天地的大能，但想使它發揮出這樣的大能，相應的，必須付出巨大的代價。”

“徐家先祖曾經留下記載，‘文王八卦鏡’需要以人的魂魄溫養，據說是因為寶鏡在漫長的傳承過程中遺失了鏡靈，不得不以人的一魂一魄來替代鏡靈。可并非所有人的魂魄都能與寶鏡相適，所以，‘文王八卦鏡’大多數時間都匿跡沉眠，只在魂魄相適的人出現時才會現世，而奉獻魂魄的也只能是寶鏡選中的人。”

“那么，”肖文靜面露不忍，“你是……就是……”

“是的，”周定遠為她到了這時候還同情自己而輕曬，語氣平靜地續下去：“能夠親眼目睹‘文王八卦鏡’現世的奇景，我，便是被寶鏡選中的人。”

…………

……

后面發生的事不用周定遠再說肖文靜也能推導出來。

徐形宜不贊成這種以人為牲的祭鏡方式，她也不打算把“文王八卦鏡”的存在告知“猴太子”，但她的兄長徐形意并不認同她。徐形意瞞著妹妹給“猴太子”出主意，“猴太子”找來周定遠，從指頭縫里漏一點小恩小惠，立刻便收獲了周定遠的心甘情愿。

沒人知道那時候的周定遠想的是什么，他還太年輕，對風水這門異術也不像表面上那般深信不疑，拿虛無飄渺的所謂魂魄換取切實握在手中的財富，有幾個年輕人能抗拒如此強烈的誘惑？

浮士德不能，周定遠也不能。

他們眾口一詞之下，徐形宜也最終被說服了，主持挖掘出“文王八卦鏡”，布下風水陣，利用寶鏡顛倒陰陽，將這塊聚陰死地轉換成生財納福的旺地。

關于這部分肖文靜還有很多疑惑，她不知道徐形宜布下的到底是個什么樣的風水陣，也不知道什么樣的風水陣會使“歡樂人間”十年后呈現死氣和生氣皆無的真空狀態（能生成‘五鬼位’證明‘歡樂人間’里過去至少是有死氣的），“金史密斯”又為什么要修建成玻璃房，人為的“光煞”在這個風水陣中究竟作用為何等等等等。

她有如許多的疑問，卻不知該去找誰給出答案。

徐形宜嗎？贈予她“陰刻風水”助她走上風水之道的徐太老太太，沒有人知道她此刻是死是活，身在何方。

葉子襄嗎？她的師傅，某種意義上真正改變了她人生的那個人，同樣的，也沒有人知道他此刻是死是活，身在何方。

不同的人卻有相同的命運，聽起來頗具諷刺意味，又仿佛詛咒。

以她為中心的，對所有愛護她、幫助她的人的詛咒。

肖文靜胸口一窒，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想，她恍然記起，很久以前，那個她叫著母親的女人，她在法庭上瘋瘋顛顛地叫罵，原來那些話讓她刻骨銘心，矢志不忘。

這種恍然又使得她對面前的周定遠生出幾分感同身受的憐憫，十年前他輕率地做下了錯誤的決定，可能那時候他沒有想過反悔，可是十年后，他對魂魄的重要性終于有所領悟，于是，他反悔了。

他去找徐家的人，被徐家的人算計來“兔八歌”找她，自作聰明地騙她前往“金史密斯”……說到底，不過是因為他沒有其它辦法，只得小心翼翼步步為營，同時孤注一擲，把最后的希望全部壓在她的身上。

肖文靜知道自己的圣母病又發作了，一旦站在周定遠的立場上為他設想，她立刻不怪他的欺騙隱瞞，也不怪他害自己陷入麻煩。再說了，怪他有什么用呢？反正事情已經這樣了，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

她無聲地吁了口氣，周定遠坐在另一邊也嘆了聲，臉上的神色維持著平靜，顯而易見他戴這個“沉穩持重”的面具已經太長時間，使得面具比他真實的面貌更令他習慣，令他有安全感，即使在如今這樣心灰意冷的境況下，他也不允許自己崩潰太久。

是的，周定遠以為他的計劃失敗了，他雖然不知道肖文靜他們在“金史密斯”遭遇了什么，但肖文靜孤身一人逃回“歡樂人間”，穿著一件單薄的禮服裙，渾身上下就沒有能藏東西的地方。

“文王八卦鏡”的真身他當年是見過的，何況這些年他只要一入眠就覺得自己身在鏡中，發展到后來，他稍微分神，和人說話的時候，做事的時候，沒有百分之百的集中注意力，眼前的畫面就會發生變化，他有時覺得自己困在鏡子里，有時又像是飄浮在半空中沒有選擇地盯住寶鏡看個沒完……

他想，他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熟悉“文王八卦鏡”的人，或者說，他就是“文王八卦鏡”，“文王八卦鏡”就是他，總有一天，不僅是一魂一魄，他所有的魂魄，連他整個人都會被這面鏡子吞噬進去，消融成它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他滿腔的自怨自艾，又有些不明緣由的如釋重負，發了一陣呆，正要抬頭再跟肖文靜說點什么，或許是感謝或許是道歉，不得已騙了她，迫她與“猴太子”作對，可以想見未來持續不斷的麻煩，他不是不內疚的。

可周定遠剛張開嘴，聲音便塞在了喉嚨口。

肖文靜不知何時攤開了手掌，掌心中平放著一柄他熟得不能再熟的，綠銹斑駁的銅鏡。

“幸不辱命。”她微笑道。

…………

……

“我不知道如何從鏡中抽取你的魂魄放回身體里，但我知道有一個人肯定能做到。所以，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既然你的一魂一魄替代了鏡靈，那么，你應該有辦法操縱它，命令它，讓它帶我進入某個特定的幻境。”

“我要進入幻境，找到那個對你對我都同樣重要的人。”

“我一定會找到葉子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