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文靜笑著問:“黃月娥因為獎學金的事替你打抱不平,你是她的朋友?”
姐妹不由自主點頭。
“一個人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想自己待著,但身為朋友卻不能置之不理。”肖文靜又道,“黃月娥就交給你了。”
說完,她挨個向另三個姐妹看了一眼,三人會意,隨她走下樓。
第二名姐妹怔了半天才會過意,想拒絕也晚了,何況她也沒有立場拒絕。
她咬住唇,在心底嘆了口氣。
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黃月娥。
有人的地方就有流言,而在網絡時代,流言的更新速度絕不超過一星期。
或者,只要三天,新的勁爆的傳聞就會覆蓋掉舊聞,完完全全,干干凈凈。
肖文靜銷假上課正是第三天,在這一天,發生了震動整個文學院,讓所有師生奔走相告,詫異驚奇鄙視嫉妒興致勃勃期待下文的--情殺案(未遂)!
女主角是漢言言文學系四年級的師姐邱橙橙,傳說中的校花,玉照常在校園網站上榮登首頁,比電影明星更亮眼的美女。男主角則是同系的研究生顧迥,也是才貌雙全到只該存在于傳說中的人物。
這樣一雙男女,單單把名字連在一起就能激發人的想象力成就轟動整個文學園的浪漫言情劇,何況還有帶金錢銅香的精彩情節,也難怪所有人津津樂道。
肖文靜和張小儀一起吃午飯,本來還防著再被逼供,哪知人家根本沒空算舊帳。十來分鐘里肖文靜已經從她那里聽到五種版本的“真相”,浪漫言情劇搖身一變為懸疑偵探片。
“我覺得第五個說法是真的。”張小儀挖了一大勺飯填進嘴里,邊嚼邊說:“揪成成最魚幾不趁,引耐重很,災踏睡被中嚇毒,節果還了知己(邱橙橙追顧迥不成,因愛成恨,在他水杯中下毒,結果害了自己),哎……”
她吞下飯,字正腔圓的感嘆一聲:“女人哪!”
女人哪……肖文靜用筷子挑著飯粒,她仍是沒有食欲,如果不是張小儀硬拉她出來,她可能還縮在寢室里把牛奶當正餐。
她聽著張小儀的說話,偶爾抬頭,瞥一眼她神采熠熠的大眼睛,遇到張小儀也在看她,就淡淡微笑。
到最后,張小儀也沒搞懂,她到底聽進去了,還是一直在神游。
“文靜,”她湊近她,神神秘秘地壓低聲音:“由愛生恨的女人是最可怕的,遠有李莫愁,近有咱們邱校花,你要小心哪。”
肖文靜愣住。
“小心什么?”
“笨!”張小儀白她一眼:“小心黃月娥啊!她現在為了我男神都快瘋魔了,指不定聽到這個案子靈機一動,就決定對你下手,你可千萬松懈。”
她越想越覺得有道理覺得自己聰明無比,喂了自己一口飯當獎勵。
“不能吧,”肖文靜失笑道,“又不是殺了我楊慎思就會喜歡她。”
“她想是能想通這條就不會欺負你了,”張小儀嗤之以鼻:“像她這種戀愛腦的腦殘,我跟你講,就是生理性的,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
肖文靜又笑了笑,低頭把飯盒里紋絲未動的菜全挾到張小儀碗里,蓋好飯盒,站起身道:“我下午沒課,先去圖書館,你自己慢慢吃吧。”
張小儀正在尖塔一般的菜底下找她的飯,聞言胡亂點了點頭,肖文靜便收拾東西先行離開。
圖書館里人不多,但都坐在靠大玻璃窗子一邊,肖文靜望了望,她習慣坐的位子上坐著一個戴眼鏡的男生,于是沒興趣再待在這里。
她在數十架書之間來往輕輕的走,腳步輕的驚不起一片浮塵,鼻端縈繞著紙書和油墨的氣味,靜謐而朗闊的空間讓她感覺舒適。
仿佛,一直束縛她的某種東西放松了些許。
連呼吸,也輕松許多。
她隨手抽出一本書,還沒打開,身后突然有個聲音輕輕叫著:“肖文靜。”
陽光從大玻璃窗子投進來,干凈空曠的大房間頂部浮塵的輪廓清晰可見,數十架書的間隔處,仿佛時間與空間的縫隙,似曾相識的聲音低聲呼喚。
肖文靜。
那一刻,她呆住,然后,全身劇烈顫抖,一手握著書,一手撐住書架,支撐搖搖欲墜的身軀。
“肖文靜!”那人叫得更大聲,引來眾人側目:“你怎么?你怎么了?”
她沒有回頭,忽然放開手,急急地走。
身后的人追了幾步,他只是肖文靜的同班同學,有點學習上的問題想請教她,不防叫這一聲后果如此嚴重……他不敢再刺激她,望著她急步走到門口,忘了辦借書手續,被老師叫回來,乖乖簽了名,又急步走出去……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旁觀這一幕的人們驚訝地想著,那樣控制不住情緒的模樣,仿佛再逼近一步就到達底線,就會崩潰的肖文靜……到底發生了什么?
肖文靜大步地走著,躲開人群低下頭走,順著樓梯往樓上爬,直到雙腿酸軟,一口氣喘不上來,才停住腳,靠到墻上喘氣。
她停在五樓的樓梯間里,教學樓總共五樓一底,頂樓是第二階梯教室,這個時候沒有公共課。
天臺的門鎖著,陽光從門縫里細細的漏進來,照出門口一小片光亮。
她盯了那陽光一會兒,走過去,靠著門坐下。
只有一點點也好,再少也好。
她必須待在陽光里。
只有憑借那點溫暖與光明,她才像是活了回來,而不是為了追尋那個聲音沉進另一個陌生的世界里。
呆坐了一會兒,心跳和呼吸平復,她這才注意到手里緊捏的書。
小小薄薄一本,封面畫著簡單的動物簡筆,是一本童話。
她沒有翻開,只看著封面的簡筆畫,數著有幾種動物,回憶真實的動物形像,對比兩者有何不同。
一會兒后覺得自己很無聊,她笑了笑,又懶得動,腳還軟,背靠在門上坐在陽光里很舒服。
背包墊在身后,她拉開來,取出手機和耳機。
粉白色的耳機,圓圓的頭,憨憨的樣子。
耳機塞進了耳朵里,她按了鍵,頭仰靠在門板上閉著眼睛聽。
重復播放,充滿力度的歌聲一遍一遍在耳邊響起,她無暇去想,什么都不用想。
也因此,她不知道那兩人是什么時候上了樓,在那邊交談了多久,甚至幾時動上手。
“砰”一聲響,震醒了昏昏欲睡的肖文靜。
她睜開眼,有些不知身在何處的茫然,緊接著又聽到一聲響,她慢慢地傾起半身,靠近樓梯的欄桿,從雕花空隙看出去。
入目是一張極之醒目的男人面孔,懶洋洋的,做出任何表情都帶著貴公子漫不經心的傲慢,卻并不討人厭,或許因為他俊美得不可思議。
這樣一個人突兀的出現在空無一人的教學樓頂樓,穿著筆挺的白襯衫和西褲,襯衫的扣子卻掉了兩顆,一頭黑發有些亂,劉海斜過來遮住小半張臉,微微地抿著唇,似乎一開口就會把滿腔怒意化成火噴出來。
他死死地盯著對面某個背對肖文靜的人,右手握拳舉起,恨聲道:“你再說一次!”
要打架嗎?肖文靜興味索然,她和張小儀不同,不關她的事她都沒興趣,這兩人打擾了她的清靜,她有點不滿。
“再說一百次也是一樣。”另一個聲音冷冷地響起,長長的走道上每間教室門都緊閉著,兩頭的窗戶也關著,這聲音在走廊中徘徊,無奈之下往上,撲到肖文靜身邊,倏然鉆進她耳中。
是顧遴。
肖文靜一把拔下耳機,聽著。
“請你離我遠點。”
“你現在可是文學院頭號緋聞男主角,恭喜你大名遠揚,顧迥學長。”顧遴的聲音微向上揚,仔細聽又似乎沒有,只是平淡陳述與己無關的事。
“可惜我目前還不想出名,所以,請你以后別再來找我。”
“混小子,”顧迥一拳揮出,重重地擊在他倚靠的門板上,又是“砰”一聲響,咬牙切齒地罵道:“這是和哥哥說話的態度?”
顧遴輕哼一聲,仍是冷冰冰地道:“你不是我哥。”
他站直身,顧迥的拳砸在他左耳側,另一只手伸出來想抓住他,被他先一步握住,往回推了推。
顧迥“砰”一聲背部向外砸在了墻壁上。
顧遴看也不看他,雙手插在褲袋里,穩步走下樓。
“你給我站住!”顧迥怒極,剛才接近的一瞬間,被那雙琥珀色的眸子盯了一下,他滿腔怒火仿如被一盆冰水當頭潑下,不見熱,只剩下徹骨的寒。
“混小子,你把我媽都氣病了,要把爸也氣死才甘心嗎?!”
“和我無關。”顧遴腳步不停,保持勻速向下行,連聲音也仍舊冰碴般沒有絲毫溫度,“顧華東是你的父親,我的母親……。”
他在樓梯口停了片刻,頓了頓,低聲道:“早就死了。”
腳步聲緩慢清晰地一層樓一層樓下去,顧迥又叫了幾聲,奈何顧遴根本不理他,他只得眼睜睜看著他走遠。
“砰”,顧迥再次出拳擊向門板,無辜的門板痛苦地呻吟了一聲,他在呻吟聲中咬牙自語道:“小王八蛋,混小子,早晚連我也被氣死了,看誰還管你!”
罵完,他又靜了一會兒,默默地嘆息,終于轉身大步走下樓。
肖文靜目送他消失在樓梯轉角,收回前傾的身子,靠回門上。
耳機里的歌聲反復循環,結束只是下一個開始。
身后的門縫里透進細細的光,但整個樓梯間還是極暗。
她抬起一只手,五指張開,透過指縫看著對面灰仆仆的墻,似乎那墻被切割開來,一片一片,真相的碎片。
“原來,”她輕聲地,像對某個不存在的人說話:“你也有秘密啊……”
那天下午,肖文靜一個人在五樓上坐了很久。
她開始的時候還想著顧遴,后來只想著那個聲音。
她聽到那個聲音的瞬間很奇怪,仿佛不存于現世,她像是靈魂出竅,變成了另一個人。而那個時候她深刻地感覺到--那才是真實的,那個她,和她尋找的那個人都在另一個世界里。
莊周夢蝶,或蝶夢莊周?
身后門縫間透出的光從明亮變得昏黃、暗淡,消失。
樓下的自習教室開了燈,樓梯的間隔處隱約能看到一點燈光,除此之外,整個五樓一遍漆黑。
肖文靜就坐在黑暗中。
最接近耳朵的地方是反復循環的歌聲,永不放棄的、堅持的聲音,在歌聲之外,是一整個空曠世界。
燈光亮起又熄滅,歌聲停了又響起,時間像車流一般明亮的流走,從過去,到現在。
只剩下她一個人。
坐得久了,雙腿酸麻,她試著換了個姿勢,“啪”一聲,衣袋里的手機掉了出來。
來電彩光不停閃爍,鈴聲被歌聲擋住,這光卻像一個執著的人的眼波,偶一回首,再三回首。
她呆了幾秒,才揀起手機,也不看來電顯示,直接摁通。
鈴聲和彩光靜止了,白色的手機通體透出一層綠色瑩光,握在掌中,照得肌膚勝雪。
如雪的肌膚下,淡青色的血管中,緩緩流動的血液。
她只顧出神,好一會兒才想起聽電話,忙把手機挨近耳朵,卻接連幾次都接近不了。
再愣了下,歌聲又唱了一輪,她按住耳機,輕輕撥到腦后。
終于把握得溫熱的手機貼到耳上。
那頭的人耐性甚好,折騰了半天,聽到肖文靜“喂”一聲,竟什么也不問,只道:“你在哪兒?”
居然是黃月娥。
“我在……”肖文靜像是大夢初醒,茫然望了眼緊緊包圍她的黑暗,頓了下,平靜地道:“我在教室自習。”
那頭“嗯”了一聲,許久不再言語。
她也不說話,頭靠在門板上,全身上下一點力也沒有,大睜著眼睛看出去,卻只看到一遍黑暗。
耳機環在脖子上,音樂聲隱約可聞。
“回來吧,”黃月娥終于出聲道:“天快黑了,路上不安全,少看一會兒書不會怎樣。”
語氣有點艱澀,內容卻是關心。
肖文靜勾起一邊嘴角,明知道她看不見,明知道黑暗中沒有人會看到,還是微笑起來。
像是條件反射,每當她遇到無法解決的困難,或是難以面對的人,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微笑。
“黃月娥,”她輕聲道,“你改變策略想要以情動人嗎?對不起啊,不管你對我再怎么好,我也沒辦法把楊慎思讓給你。因為他本來就不是我的。”
那頭再次安靜,片刻,傳來細細的壓抑的抽泣聲。
“我不會放棄楊慎思……”
“我沒跟你搶過。”
“我知道!”黃月娥的聲音拔高一個音階,帶著一絲尖厲,旋即又沉下來,低低地沉下去。
“……我知道。”
肖文靜緩緩把手機拿開,放在膝蓋上,遠望著瑩亮的機身,屏幕上不停向前跳動的數字。
數到十,她把手機放回耳邊。
“……大三的話,可以離校居住。我明天去申請,應該能在這個星期之內搬出去。”
那頭的呼吸聲變得急促,黃月娥發出幾個單音,似乎想說什么,又忍住。
她等了一會兒,右手有點酸,換了左手。
“……謝謝。”
肖文靜微笑。
“不用謝,我早就想搬出去了。”
“……文靜……我……”
黃月娥急急地還要說什么,肖文靜左手一滑,手機從指間脫落,摔到地上。
瑩光仍舊亮著,數字在走,相連的另一端,有人有話要說。
肖文靜微笑著,沒有揀手機,剛才出錯的左手把腦后的耳機扶起來。
歌聲再次充斥她的世界。
雙手緊握,她軟軟地靠在門上,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