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慎思接過她沖泡的新鮮咖啡,幾乎有點受寵若驚,從容自若的表情都窒了一窒,喃喃道:“肖小姐,今天發生什么好事了嗎?”
肖文靜從包里抽出新買的體壇周報,體育版的粗體標題是昨天那場球賽的結果。
……昨天他們看完整場球,葉子襄一直沉默地喝酒,肖文靜卻罵個不停,兩支隊伍的教練到球員到球迷到瞎起哄的媒體,統統被她罵了個遍。最妙的是,罵到后來葉子襄也加入進來,他更多是一針見血的評論,帶有聰明人刻薄的幽默感。肖文靜笑得打跌,把筆記本抱出來現場記錄,醉熏熏地揚言要加進她的YY小說里……
她把那份報紙扔進抽屜,抬起頭,就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對楊慎思露出一個端正標準的,職業秘書的微笑。
“是,楊先生,發生了很好的事。”
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事就是,不管發生再多壞事,都有人和你在一起--挺過去。
這段時間楊慎思的表現都很正常。
大部分時間在辦公室里,偶爾打電話或者親自出來吩咐肖文靜做事--都是公事,而且神情疏淡,言談舉止彬彬有禮,正常得像任何一位大公司的總經理。
肖文靜倒是松口氣,認為兩人達成了某種默契,他不再獻些莫名其妙的殷勤,她也不用再堅守某條界線,把他們之間一切無關工作的對話都忘得一干二凈。
包括那句古怪的,關于顧遴的警告。
下班的時候,楊慎思也沒有像往常一樣送肖文靜回家,他在她的辦公桌前簡短地站了站,道了一聲“再見”,肖文靜抬頭時便只能看見他走入專屬電梯的背影。
她托著下巴想,今天晚上打算在外面吃,該怎么把葉子襄那個宅男拖出來呢?
葉子襄回來了,肖文靜的生活也變得規律起來。
“早。”一大早肖文靜打開房門,看起來神清氣爽。
客廳里電視打開了,早餐在餐桌上冒著熱氣,葉子襄拉開兩張椅子,瞥了她一眼。
“稀粥油條,還有小籠包,真是豐盛。”肖文靜跳過去坐下,喜孜孜地注目美食,趕緊動手吃起來。
電視照例是新聞臺,正播著財經新聞,某科技博客提到了葉子襄和顧迥的公司,前途并不看好。
葉子襄盯著屏幕保持慣常的沉默,肖文靜不得不在喝豆漿的時候翻起眼睛看他,欲言又止。
“喝完再講話。”葉子襄頭也不回地道。
肖文靜直接翻白眼,伸手去拿最后一根油條:“那事兒到底怎么解決,你想過沒有?”
“沒。”葉子襄轉過頭,劈手搶走油條。
看著他一口吞下整根油條,腮幫子漲得鼓鼓囊囊地咀嚼,肖文靜又翻了個白眼,確定自己白擔心了,這還是那個沒心沒肺的社交障礙患者葉子襄。
餐桌旁邊的電話突然響起,兩人對視一眼,都有些疑惑,大清早的,會是誰?
肖文靜隨手接起來,還沒開口,嬌脆清嫩的笑聲已經傳過來。
“葉子襄,猜猜我是誰?!”單聽聲音就能想像對方雀躍的神情,大叫道:“我回北京了,從今天開始我有一星期的假哦!”
聲音太具穿透性,有耳膜被震傷的感覺,肖文靜默默地把話筒從耳旁拿開,遞過去。
“你電話。”
葉子襄一挑眉,眼神詢問。
“是個妹子,我不認識的。”
他怔了怔,接過電話聽了一會兒,慢慢地念出對方的名字:“余葳葳。”
他念得很是生疏,竟似一瞬間沒有想起這個名字聯系的那個人。
可再生疏,他也沒阻止電話里的女聲說個不停,因為聽不清說什么,愈發顯得聲音如流水般悅耳。
肖文靜微覺不耐,葉子襄向來能感應到她的情緒,舉著話筒走到窗邊,嗓音壓得極低地絮絮低語。
聽不清他說了什么,當誰稀罕聽嗎?肖文靜不滿地哼哼唧唧,一口把粥喝完。
油條沒有了,小籠包冷透心了,一點兒也不好吃。
楊慎思又沒有來公司。
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板對做秘書的是件苦事,每天無數人找他,仿佛人人都有不馬上與他聯系就會導致風云突變足以令公司倒閉的大事,偏你又不能干脆把手機號拋過去!肖文靜只有耐心地一遍一遍重復道歉、請問您的姓名、請您留下口訊或聯絡方式……
口干舌燥,偏是連喝杯水的時間都沒有。
好不容易捱到午休,午飯時間到了,肖文靜卻發現自己的胃病也犯了。
果然前段時間的飲食不定遭到報應了……好痛……肖文靜呻吟著從桌面上抬起頭,一杯水忽然送到眼前。
她昂首看去,英俊少年低頭注視她,琥珀色的眼珠只倒映著她一個人的身影。
“顧先生?”肖文靜驚訝地暫時忘了胃痛,站起身,問道:“您怎么來了?”
顧遴微微蹙眉,問道:“肖小姐,你叫我什么?”
“啊?啊……顧遴,”耳邊似乎響起楊慎思那句隱晦的警告:“離顧遴遠一點,他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肖文靜不自在地頓了頓,道:“你來找楊先生嗎?他今天有事出去……”
顧遴搖了搖頭,又道:“我找你。”
找她?肖文靜干笑,找她能有什么事?她巴不得離他越遠越好,偏還不能得罪了他。見顧遴還固執地端著那杯水,她連忙接過來,一口氣喝干,再用自己聽了都惡心的腔調假模假式地道:“好的,你有任何事都可以找我,你可是我們公司尊貴的客人。”
顧遴也不知是沒發覺還是完全不介意她的敷衍,凝眸看了看她,道:“你臉色不好,吃午飯了嗎?”
這種自來熟的口氣,肖文靜無力抵擋,老實地搖搖頭。
“走。”顧遴很自然地拉她起身,道:“我請你吃飯。”
肖文靜猝不及防,被他拉著手就出了辦公室,迎面撞上幾名女同事,齊刷刷的目光投過來,個個臉色精彩。
完了。肖文靜肚里呻吟,流言又要升級了。
反正都擔了虛名,肖文靜反倒放開了,任由顧遴拖著她穿過眾目睽睽的辦公大廳。
進了電梯,肖文靜忽然笑起來,顧遴轉頭看她,用眼神詢問她笑什么。
“你看起來不像這種人。”肖文靜抬高右臂,晃了晃兩人還握著的手,笑道:“是不是男人都是表面上一個樣子,骨子里另一個樣子,你看起來這么……這么斯文,其實很強勢嘛,二話不說就拖人。”
顧遴想了想,居然露出一點笑意,道:“確實,男人不管看起來怎樣,骨子里都有侵略性,這是雄性動物的天賦本能。”他放開她的手,雙手插進褲袋里,微微偏著頭,似乎隨意地道:“你看來深有體會,從你的男朋友身上?”
單身狗哪來的男朋友。肖文靜正要回答,顧遴卻打斷她,歉然道:“對不起。”
肖文靜訝然看他,顧遴向來無表情的臉上竟出現了些許懊惱,道:“我不太懂得和人交往,讓你困擾了嗎?”
肖文靜剛想說沒關系咱見得多了,家里有個比你更嚴重的。話沒出口,電梯門打開,顧遴一伸手又抓住她,加快腳步走出去:“我們走遠一點,我聽說有家餐廳很不錯。”
喂,你的歉意呢?根本就是偽裝的吧!又一個沒心沒肺的社交障礙!
肖文靜:“……”
“圣羅蘭”是一家專營各色新鮮糕點的餐廳,地方不大,可是蛋糕做得精致,又新鮮味美,品類繁多,一向是客似云來。
肖文靜一向很愛它家的綠茶起司蛋糕,就像她曾經跟葉子襄說過,那蛋糕是有魔法的,能夠瞬間驅除她身體里所有的陰霾,給她充足的動力,重新再出發。
她怎么也沒想到,被顧遴領著走過三條街,卻是到了圣羅蘭蛋糕屋門前。
整整三條街耶,路癡肖文靜不禁景仰地望了美國人一眼。
午餐時間,店里早就坐滿了,長長的隊伍從門口一直排到人行道上。兩人排在隊末,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今天陽光很好,圣羅蘭餐廳三面的玻璃墻里都掛上了布幕,因為臨近六一兒童節,布幕上繪滿神態各異的小朋友,肖文靜與顧遴沒什么話講,干脆數起了上面的小朋友。
“十九、二十、二十一……”肖文靜數到一個穿藍色海軍服的男娃娃,眼光掃過,繪著男娃娃的布幕下是一處情侶卡座,而卡座內的情侶……是葉子襄和一個年輕的女孩兒。
年輕女孩兒背對著這方,長長黑發綁成秀麗的馬尾,直垂到腰際,葉子襄說了什么,她時不時前仰后合嬌軀亂顫,隔得這么遠似乎也能聽到那悅耳的笑聲。
葉子襄的目光偶爾瞥過來,肖文靜第一反應是縮到顧遴身后,生怕被他看到。可是為什么怕他看到,她卻不知道。
“肖文靜?”顧遴訝然回頭看她,問道:“你怎么了?”
“沒。”肖文靜微有點尷尬,胡亂找了個借口,道:“陽光太曬了。”
他皺了皺眉,立刻要把她拖到旁邊遮蔭的地方等。
“不用了,”她連忙阻止,“我沒關系的。”
顧遴堅持:“午間的氣溫接近三十度,你不舒服是正常的,是我疏忽了,你快到陰涼的地方去。”
“哪有那么嬌氣--”
“肖文靜。”
未說完的話驀然噎住,肖文靜深吸一口氣,眉彎眼彎,笑瞇瞇地回過頭去。
“咦,葉子襄!真巧啊!”她轉向葉子襄旁邊的女孩兒,笑得更燦爛地道:“你好!第一次見到你啊,你是葉子襄的朋友嗎?”
葉子襄的神情看來和平時沒什么不同,淡淡的,眉梢一挑,又添幾分譏誚。此刻他正挑著眉,要笑不笑地瞧著肖文靜,就差沒有明說“你很假”。
肖文靜不理他,繼續夸張地笑著對那陌生的女孩兒道:“你真漂亮,是模特吧?我好像在畫冊上看過你的照片。”
“你好,”葉子襄并不介紹,女孩兒只好笑模笑樣地回答她,“我叫余葳葳,是葉子襄的高中同學,我聽他提起過你……”
兩個女人言不由衷地“相談甚歡”,顧遴挪動身體,為肖文靜擋住從背后射來的陽光,葉子襄微微瞇起眼看過去,像是剛注意到這個沉默的陌生人。
兩人目光相接,顧遴猶豫了片刻,先伸出手。
“我是顧遴。”
葉子襄看了眼那只手,沒有動。
“葉子襄。”
兩人不知為何都沒有說“你好”,顧遴收回那只空空的手,頓了頓,問道:“葉先生是肖文靜的男朋友?”
他問得直接,聲音卻壓得低,半米外的兩個女人竟都沒聽見。
葉子襄卻聽清了。
他不答反問:“怎么,你想追肖文靜?”
這次所有人都聽見了,兩個女人驚訝地轉過頭,在三雙眼睛的注目下,顧遴面不改色,應了一聲。
“是。”
窘窘窘!除了窘還是窘!
被告白了,肖文靜卻沒有感到半點羞怯或是喜悅,要說不知道顧遴對她的好感未免太矯情,換了任何場合聽到他的告白肖文靜都不至于像現在這樣--除了惱怒還是惱怒!
葉子襄那個白癡問的什么白癡問題!?顧遴那個神經病居然回答他,這兩個混蛋男人到底想干什么!?
肖文靜一陣風似地在馬路上疾走。
身后有人沉默地跟了一路,她倏地轉過身,嚷道:“別跟著我!”
前方是斑馬線,行人綠燈閃爍著快要變成紅燈,肖文靜撇下顧遴,匆匆橫穿公路。
幾乎在她剛踩上人行道,信號燈轉換,聚集在斑馬線兩側的汽車開始發動,數十架馬達同時轟鳴,而顧遴--肖文靜一瞥眼間目光定住--在路中間!
“顧先生!”她驚呼,聲音被馬達聲震散,汽車緩緩交錯駛過,車流揚起浮塵熱風,瞬間淹沒了他!
“顧遴!”他不會有事吧!?肖文靜驚惶失措地呆在原地,那么多車……那么多車!就算是斑馬線--一輛SUV駛過,人影一晃,顧遴穿過車流間隙跑上人行道。
肖文靜喘著氣瞪著他,他卻依然面不改色,氣定神閑。
“顧遴你不要命了!”她猛地爆發出來:“你知不知道道亂穿馬路壓死是不償命的!你活膩了也別害我!”她幾乎是在吼,引來路人側目,她不管;聲音帶著嘶啞,她不管;她只是想宣泄,宣泄她的憤怒,驚恐,還有連她自己都不知因何而來的憋悶。
顧遴慢慢地眨了眨眼,安靜地看著她,走近一步,把一件東西放在她掌心。
肖文靜低下頭,手里是個漂亮的紙盒,她遲疑了下,緩緩打開盒蓋。
“我買了綠茶起司蛋糕,聽說這種蛋糕的滋味最接近‘幸福’。”顧遴的聲音在頭頂上方響起,一如平靜微涼,卻更多篤定。
“肖文靜,我喜歡你,請給我機會讓你幸福。”
眼淚突然就滴出眼眶,肖文靜想,人們都說女人的淚腺連著心,想什么時候流淚就什么時候流淚,可為什么,當你不想的時候,它仍是會悄悄滾落?
顧遴沉默許時,又道:“肖文靜。”
她使勁抹眼淚,抬頭看他。
“做我女朋友吧?”
淚水朦朧了視線,除了他的眼睛,她什么也看不清。
很深、很黑,似乎在什么地方見過……憂郁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