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的一個傍晚,林倩倩果然來找她了,笑著要與她一起去游湖。微瀾確實沒在晚上游過西湖,倒是爽然應約。
林倩倩拉著她登上秦宇揚那艘畫舫,笑道:“可虧得今日是拉了你來,不然四弟這畫舫可又借不著了。你可是不知道你們家那位有多小氣,以前問他,死活不肯借,就寧肯去找更好的畫舫來給你。”
微瀾忍不住笑了起來:“我倒是不知道他這么小氣。”
“哈!”林倩倩笑道,“不過今兒可不用我求他,他自己趕著來求我!”
這倒是實話,今日下午秦宇揚找到她,兩人原本不怎么熟絡,偏生他卻將所有好話都說盡了,只求一件事——讓她開心。想到這里,林倩倩不禁又想起自己的丈夫,倒確實是羨慕微瀾。
夜間的西湖湖面上還是有很多畫舫,燈火通明,歌舞升平。遠遠看去,星光點點,倒也別有一番風采。微瀾站在船頭,迎著柔軟的夜風,近日來始終緊繃著的思緒也終于變得柔軟起來。
連日來,她心情都極度低落,可是真正讓她傷心的,其實是慕容惜玉那個人。她原本早已經將他當做最值得信賴的人,可是他卻做出這樣的事來,確是教人心寒。微瀾轉念又想到近日來秦宇揚為自己而做的,又忍不住開始怨自己,只顧著自己傷心難過,卻完全將他置于腦后。
耳邊不禁又響起昨夜他輕柔的探問,微瀾臉上忍不住一熱。憑著他吻她時候的力度,她知道他想要她。從那件事發生以來,他們之間已經很久沒有溫存過了。可是她拒絕了,他也沒有強求,依舊如常的擁她入眠。
她忍不住嘆了口氣,林倩倩走上前來,笑道:“好端端的嘆什么氣?”微瀾想了想,訕笑道:“嫂子,我們什么時候回去?”
林倩倩訝然的看著她,注意到她臉上一抹紅暈,笑道:“喲,這么快就想他了?得,早知道我也不承這個人情,原來你的心思也不在這里。他也是,就將你帶在身邊不就行了!”
“嫂子莫要這么說。”微瀾紅了臉,“他要做事,忙著呢。再說,我幾時說過想他了?你再這么胡說,我可不依!”
林倩倩忙捂住嘴,逗笑道:“行,那我趕緊閉嘴。這可是你家的畫舫,回頭你這位主母不高興了,叫人把我扔下去還得了!”
而此時,秦宇揚正坐于望月樓中,看著對面抱在一起,互相都哭紅了眼睛的羅裳和閔恬兒,嘴角泛起一絲淡薄的笑意。
總算是哭夠了,閔恬兒突然轉過頭來看著他,質問的口氣:“姐夫,你真是待我姐姐好么?我瞧她怎么清減成這個樣子?”
姐夫?秦宇揚一怔,但很快又回過神來,看了羅裳一眼,訕笑道:“是么?那回去應該好生補一補了。”
閔恬兒似乎很不滿意他的回答,但又說不出哪里不妥帖,只得悻悻作罷,又看向羅裳:“表姐,他要是敢欺負你,你就寫信給表哥,讓表哥帶兵來掃平了這里,看他還敢不敢!”
“恬兒!”羅裳忙掩住她的口,“你胡說什么?況且,他待我很好。”
閔恬兒冷冷一哼:“反正我們姐妹倆都是命運不濟,你要淪落到這里當個普通人家的媳婦,而我,卻要去嫁給那個什么慕容的!不知道皇帝表哥到底在想些什么!”
秦宇揚手突然一僵,冷冷一笑,竟生生的將那被子捏碎了,破裂的瓷片扎入手中,也不覺得疼,只剩心中的恨,濃烈得就快噴涌而出。
“啊!”羅裳一聲驚叫,忙趕過來為他查看傷口,頓時心疼的落下淚來,小心翼翼的為他取出那些殘渣,再用手絹包好了手,方才松了一口氣:“還好么?”
秦宇揚見她擔心得臉色都變了,微微一笑:“沒事,不用擔心。”
話雖這樣說,卻連他自己都感到驚懼,近段時間來,仿佛越來越容易流露出自己的情緒,人也似乎暴躁起來,如果有什么負面情緒,幾乎根本不能隱藏。同時,他發現,自己內心那些原本已經平息下去的怨恨和欲/望,似乎又有了復蘇的跡象。
閔恬兒撇嘴看著他:“姐夫,瞧我姐姐對你多好,你可不得多多疼惜她?”
秦宇揚挑眉一笑:“哦,照你說,我該如何疼惜?”
羅裳聽到他的話,不覺一怔,眼中的黯然一閃而過,看向閔恬兒:“你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不是還要早早啟程么?”
閔恬兒始終戀戀不舍,又拉著她說了好一陣的話,方才離去。待到樓下的馬車離去了,秦宇揚方才站起身來:“回去吧。”
“公子等等!”羅裳心神不定的喚了一聲。秦宇揚轉過頭來看著她:“你還有事?”
羅裳低下了頭:“妹妹她糊涂,不知道公子早已娶了天朝公主,所以才亂叫,公子不要怪她……”
秦宇揚淡淡一笑:“我幾時怪她了?如果沒事,就早些回去吧。”這個時辰,微瀾她們應該已經下了畫舫。他還想過去接她,因此急著想走。
“公子!”羅裳又喚了他一聲,走到他身前,紅著眼眶道,“妹妹她糊涂,可是其他人不糊涂,羅裳也不糊涂,羅裳真的很希望……有一天妹妹可以真的喚公子為‘姐夫’……”
秦宇揚臉色微微一變,轉身欲走。
“公子!”羅裳自身后將他抱住,哭道,“羅裳知道這副身軀已經配不上公子,可是公子就不能收了羅裳么?即使只是一個名分,讓羅裳站在眾人面前能抬得起頭來,就行了……羅裳不敢與公主爭什么,羅裳只希望能讓親人安心,也就足夠了……”
秦宇揚僵直了脊背聽著她的話,良久之后,低低嘆了口氣:“羅裳,對不起。”
“我不要你的對不起!”羅裳突然大聲道,“你明明可以做到,為什么要說對不起?你不能給嗎?你能的!”說罷,她突然繞到他前方,勾住他的脖子便去堵他的唇。
“羅裳!”秦宇揚用力推開她,“對不起,我給不了。名分也好,事實也罷,我都給不了。”
“不——”羅裳低低的嗚咽一聲,跪倒在地上,將他攔腰抱緊,“不——我是為了你,我都是為了你,你怎么可以這樣對我……”
秦宇揚深深吸了口氣:“你若真的想要名分,那么,我可以找人給你。但我不能給。”
她大聲的哭著:“我只要你……我只要你……”
秦宇揚逐漸不耐,終于下定了狠心,用力掰開她的手,羅裳死命不放,他用力愈發狠了,不小心將她推倒在地上。他看了她一眼,轉身朝門外走去。
就在這時,門卻突然開了,當先入眼的便是一把長劍,直指秦宇揚的眉心。
“哥,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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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瀾回到府中,沐浴完畢,一直等秦宇揚直到深夜,終于挨不住上了床。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聽見門響,她睜開眼來,見到秦宇揚,頓時喜道:“你回來了。”又看了一下滴漏,臉上的笑容變成了擔憂,“呀,怎么都三更了!”
秦宇揚坐在桌邊,按著頭。
微瀾拉開被子下了床,走到他身前,一看卻嚇了一跳:“你怎么了?臉色這么差?”
他臉色蒼白,不知為何額頭上還有汗水,卻只是坐在那里,不發一言。
微瀾急得直跺腳,道:“我去找大夫來。”
他始終低垂的視線落在她光著的腳上,心中忽然一凜,片刻之間已經抬了頭:“噯,回來!”
微瀾慌忙轉過身來看他,卻見他對自己招手,又跑了回去,還沒來得及開口,已經被他一把撈進懷中,聽見他低聲的斥責:“鞋都不穿就亂跑,回頭沾了地氣。”
微瀾坐在他懷中,看他似乎恢復了精神,便笑了:“我擔心你呀!方才怎么了?很累是不是?”
他微微哼了一聲,起身將她放回床鋪上。微瀾卻突然發現他手上包著絲巾,驚道:“你手怎么受傷了?我看看。”
秦宇揚擰不過她,只能由她小心翼翼的拆開了那條絲巾,露出傷痕累累的手來。微瀾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心疼得直掉淚:“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秦宇揚忙抹去她的眼淚,笑道:“沒事,只是碎了一個酒杯,你不要擔心。”
微瀾又是心疼,又是埋怨:“你怎么這么不小心!”一低頭,卻看見手上的絲巾,粉紅色的,右下角的地方用絲線修了一個“裳”,她心中驟然一緊。
抬起頭看著他,疑惑道:“你和羅裳一起的?”
“嗯。”秦宇揚不以為意的應了一聲,拉過她手中的絲巾,隨手扔到地上,又讓她躺下,“快睡。”
“可是……”微瀾始終心中不寧,“你不是在貨倉那邊辦事么?又怎么會和羅裳在一起?”
秦宇揚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微瀾膽戰心驚的看著他,等著他給自己回答。可是他沒有回答,半晌過后只是站起身來:“我去沐浴。”
微瀾一怔:“……可是你的手受傷了。”
“沒關系。”
“怎么會沒關系?”
“我說了沒關系。”
“那如果我說有關系呢?”微瀾咬牙看著他。
秦宇揚正在解扣子的手頓了頓,最后突然一用力,生生的將所有的扣子都拉了下來,將衣服摜在地上,冷著臉走了出去。
微瀾滿眼震驚的看著地上那件衣服,不可置信的捂住了臉。
等到他回來,她已經又躺下,面朝著里面,也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他也躺了上去,重新包扎過的手伸出去抱她,同時湊上去親吻著她的耳背。
“不要碰我。”微瀾冷冷推開他,拉起了被子蓋住頭。
他怔了怔,惱了,大手一把扯開被子,將她仰躺著置于身下,扣住她的手,四目對視,雙方都微微有些喘著氣,看著對方。
微瀾看著他眼中的戾氣,只覺得不寒而栗。這不是秦宇揚,這不應該是秦宇揚,他不會這樣子,他溫潤無波的眼中,絕對不會出現這樣讓人恐怖的東西。她微微顫抖著,淚濕了臉頰。
“微瀾……”秦宇揚喃喃的喚了一聲,仿佛忽然清醒過來一般,眼中的戾氣隨之消失,只剩先前的溫柔,忙抱緊了她,“微瀾,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放開我。”微瀾將臉陷進軟枕中,眼淚無聲滑落,“你放開我。”
他依言放開她,微瀾立刻扯了被子過來,緊緊將自己捂住,縮到了床的一角。
“微瀾。”他忙亂的想要去抱她,忙亂的解釋著,“我不是要向你發脾氣,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微瀾……”
微瀾始終縮在那里,一動不動,咬緊了牙不肯哭出聲來。
一直到天亮,兩人都始終那樣僵持著。屋外早已候了一群丫鬟,因為今日是十五,要去前廳用飯,故而都一早就來服侍。然而眼見著日上三竿,還未見里面有動靜,不禁都有些急了,交頭接耳的議論著。
又過了許久,還是不見動靜,卻沒有人敢上前詢問。原因很簡單,近段日子以來,昔日那個溫文爾雅的四少爺經常大發脾氣,在四奶奶面前還要好一點,如果一個人呆在書房,一旦有什么不順心的事情便會摔東西,只這七日,已經摔了三個硯臺,兩個鎮紙。
所有人無不害怕,大丫鬟疏影有些拿不定主意,一時猶豫間,忽然見有人進了院子,定睛一看,竟然是宇文氏!所有人立刻低身行禮:“見過二太太。”
宇文氏本就是因為他們二人遲遲未到前廳而來,此時見到屋外一群的丫鬟,又見那房門依舊是緊閉,不禁疑惑道:“怎么?你們主子還沒起身?”
“是,夫人。”疏影有些為難的答道。
“這……”這時連宇文氏都有些為難了,想了想,遣散了一眾丫鬟,上前拍了拍房門。
沒有回應,她便開了口:“宇揚?微瀾?”
屋中的秦宇揚驀然聽到母親的聲音,怔了怔,翻身坐起,看微瀾卻依舊一動不動。他顧不得許多,匆匆穿鞋,卻突然看見地上那件被自己撕得扣子全落的衣衫,沉默了片刻之后,又回過身去看微瀾。
有些猶豫,他伸出手去,這次沒有像昨晚那樣用力,只是輕輕一拉,沒想到被子就被拉了下來,耗了整整一晚,微瀾早沒了力氣,此時躺在那里,眼角竟然還有未干的淚痕。
“微瀾……”他心疼,伸出手去捧著她的臉,“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鬼迷心竅了才發脾氣,才那樣對你,對不起……”
微瀾抬起手,好不容易才擦干自己的淚,支撐著坐起身來,避開他的手,勉強下了床。穿好衣服之后,便坐在梳妝臺前,看著自己憔悴的容顏和紅腫的雙眼,不知道該用什么來掩飾。
秦宇揚坐在床沿看著她,片刻之后又響起了敲門聲,他這才回過神來,匆忙另尋了一件衣服披上,打開了房門。
早在外面的時候宇文氏就察覺到了不對,等到他開了門,往屋內掃了一眼,首先便看到那件躺在地上的外衫。有些責怪的看了一眼秦宇揚,她便走進去看微瀾。
微瀾慌忙在臉上抹了一些脂粉,方才敢回過頭看她:“娘。”
宇文氏自然還書一眼就看出了不對,心疼地看著她:“這是怎么了?宇揚他欺負你?”
微瀾垂了眼簾:“沒,昨晚發惡夢,一夜都沒睡好。”
宇文氏明知她說假話,也不好點破,只道:“既然這樣就不用去前廳了,好好休息。宇揚今日也不要出去了,好好陪陪微瀾吧。”
待送走了宇文氏,秦宇揚方才又進屋,微瀾依舊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秦宇揚又后悔又愧疚,幾番猶豫還是走上前去,在她面前蹲下來,心疼地撫著她憔悴的臉。
微瀾看著他,過了很久終于開口,疲累不堪的聲音:“我覺得我越來越不認識你了。”
他心中一震,亂了心神。因為不只是她,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越來越陌生,總是在不自知的情況下就發脾氣,極易走極端,等到清醒過來,又常常后悔莫及。他輕輕搖著頭,也是沉默良久之后才開了口:“微瀾,我還是我。”
“你是不是不再喜歡我了?”微瀾怔怔的開口。
“你說什么傻話?”秦宇揚這時方才有些急了,“我心里只有你,永遠都只有你。”他突然間想到了什么:“我與羅裳,沒有任何事。昨晚,她只是開始與我一起,后來,就只有我一人了。”
“騙子。”微瀾突然冷笑起來,苦澀在心中泛濫成災,“你說過不再騙我,卻句句瞎話。昨夜你出去沐浴,我就去問過夏雨,她說,你與羅裳是一起回來的。三更,你們一起呆到三更,回來,還要說謊話來騙我……”微瀾倏地落下淚來,卻依舊笑著,顯得蒼涼無比,“秦宇揚,不累么?”
他怔住了,他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向她解釋,況且,昨夜的事也決不能向她解釋。
“你走開。”微瀾絕望的推開他,站起身來開始準備收拾東西,他忙攔住她:“微瀾,你做什么?”
微瀾冷眼看著他:“我要搬去和我娘一起住。”
“不行!”他斷然拒絕。
“我要去!”微瀾堅持。
秦宇揚深深吸了口氣:“微瀾,你相信我,我與羅裳真的沒有任何事。”
微瀾絕望的搖著頭:“不,我不會再相信你了。”
是夜,秦宇揚獨自一人坐在花園中飲酒,有一個人影遠遠地觀望了他很久,終于走上前來:“公子。”
秦宇揚沒有應聲,依舊緩緩自斟。
“公子……”羅裳頓了頓,低下頭,“我哥說的話讓公子困擾了是不是?公子不要聽他的……”
秦宇揚淡淡一笑:“堂堂南詔的國主,竟然會為了我親自前來,倒真是有誠意。”
“公子……”羅裳含淚看著他。
他冷笑著:“我承認,他是很好的說客,的的確確每句話都能打動我。他知道我心里的恨,我心里的不甘,可是那又怎樣?那些不甘和怨恨,我都沒有必要在乎了。”
羅裳低下頭去:“如果公子真的不在乎,那為何不與公主解釋清楚?羅裳知道,公子是在乎的,公子只是忌諱一些人和事。我并非為哥哥說話,羅裳只是希望公子能快樂。公子為何,不依著自己的心呢?”
秦宇揚緊緊捏著酒杯,眼中逐漸顯出一種嗜血的紅,異常駭人。良久之后,他突然狠狠的摔了手中的酒杯。
微瀾,微瀾,我并沒有騙你!我想殺了慕容惜玉,我想拿回自己應得的,我想,把天下最好的都給你。
請你相信,此生此世,我秦宇揚心中,只有寧微瀾一個人。
所以,微瀾,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夜逐漸深了,他也微微有了醉意,喝了那么多酒,身上卻依舊冰冷。抬起頭看向遠方,目光仿佛能觸及那一座秦月樓——今天下午,她終于還是搬了過去。所以他才在這里坐到深夜,不想回房,因為回去,沒有她。
夜晚寒涼,羅裳一直立在一旁,有些冷,她哆嗦了一下。秦宇揚微微偏頭看了她一眼,遞過自己的外衫給她:“你早些回去休息吧。”說完便起了身,自顧自的離開了這里。
羅裳怔怔的立在原地,看著他越走越遠的背影,眼中逐漸蓄滿眼淚,喃喃道:“公子,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