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桂月樓。
秦宇揚信步走進去,早有店主守在門口,恭敬道:“四公子,請。”
走上二樓雅間,陸蕭翎早已安坐其間,一壺佳釀已經(jīng)去其一半,見秦宇揚進來,也為他斟滿一杯。
不待坐穩(wěn),秦宇揚已經(jīng)舉起杯一飲而盡,自己又斟了一杯。
陸蕭翎冷眼看著他,忽然起身走到窗畔,眺望著茫茫的江面:“她已經(jīng)走了四天了吧。”
秦宇揚一怔,再次飲下一杯,淡淡道:“是吧。”語畢,忽然皺了眉頭,看著手中的酒杯,將店主喚了進來,“這是什么酒,味道如此怪異?”
店主戰(zhàn)戰(zhàn)兢兢,奇道:“四公子和陸公子一向喜歡的陳年花雕,可是有什么不妥?”
秦宇揚默然片刻,點了點頭:“去吧。”
陸蕭翎看著他,冷冷一笑:“連花雕的味道都喝不出來了?”
秦宇揚把玩著手中的酒杯,一言不發(fā),也看向了窗外:“不過一時糊涂罷了。”
“那便好。只求你不要一輩子這樣糊涂下去。”陸蕭翎譏諷的一笑,將杯中的酒往樓下傾倒而去,“不想要,便丟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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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往南,有了慕容惜玉的陪伴,行程顯得特別順利,微瀾從未這般逍遙的游山玩水,倒是不亦樂乎的樣子,每每到達一個地方,非要玩得筋疲力盡才肯罷休。
因著她不肯坐船前行,所以只能行陸路,慕容惜玉卻也同意,一路陪著她。
此時,她靠在寬大的馬車里,因為剛剛在上一個城鎮(zhèn)玩得太盡興,已經(jīng)累得睡了過去。只是似乎睡得極其不安穩(wěn),小嘴不時嘟噥兩句,眉間也始終鎖著。
慕容惜玉看在眼中,無聲的坐到她身邊,將她偏偏倒倒無依無靠的小腦袋放到自己肩上,然后細細地看著她有些蒼白的臉,伸出手去輕輕在她的眉間揉著。
是夢到什么了吧?不知她的夢里,是不是會有他呢?慕容惜玉自嘲的想著,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卻忽聽她驚恐的喊了聲:“二姐姐,不要打我——”
他怔了怔,看她卻依舊沒有醒,只是小臉上的蒼白更加明顯。
他想起來了。那應(yīng)該是她七歲那年發(fā)生的事情,偏巧那日他隨了母親進宮,看到了一切。
她當(dāng)真是自小頑劣,那日不知在哪里蹭得渾身臟兮兮的,經(jīng)過御花園時,不小心撞到二公主身上,二公主嶄新的衣裙上便多了幾塊黑印子。二公主自是惱怒,非著人按著她打,而這時蕭妃恰巧經(jīng)過,微瀾見了母妃,便一直哭,不停的求救。
但是蕭妃只是看了看二公主那盛氣凌人的氣勢,便一句話都沒說,低了頭便徑直走開了。
他當(dāng)時躲在樹上,將這一切都看在眼中,看著微瀾眼中的震驚和恐懼,不是沒有心疼,但憑那時的他,卻根本無力護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打了十杖。
打完了,她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小小的年紀,瘦弱的身子,那十杖,哪能吃得消?
二公主出了氣,帶著人走了。她一直趴在那里,沒有人理她。過了很久她才抬起頭來,可是卻沒有再哭,小臉臟得像只小花貓,模樣著實滑稽。他在樹上看著,卻笑不出來。
她很用力的想要爬起來,咬著牙,眼里滿是倔強。努力了很久,終究辦不到。
他終于忍不住,正想下樹,卻看見自己的哥哥遠遠的走了過來,看見她,將她抱了起來,送回了寢宮。
那樣不肯示弱的倔強。恰如此刻
他的心疼,泛濫成災(zāi)。亦恰如此刻。
“微瀾……”他忍不住低低喚了一聲,低下頭去,難以克制的想要親她。
忽然間,兩行清淚自她長長的睫毛下溢出,濕了臉頰,喃喃低語:“秦宇揚,你騙我……”
慕容惜玉頓時僵在那里,進退不得。
只有睡著的她才是真實的吧?只有睡著之后,才能全無防備,將心中的恐懼與孤獨都釋放出來,不用再強顏歡笑。
可是,為什么,還是因為他?我在你身邊那么多年,你始終看不到?難道八年的守候,竟還比不過你與他這短短的兩個月?
良久,他的唇終于還是落下去,輕輕在她額頭一點,快速退開來。
撩開車窗,天色已經(jīng)黯淡下來。
小心的抹去她腮旁的眼淚,他輕輕搖醒她:“微瀾,醒醒,我們先找個住的地方。”
微瀾迷迷糊糊的睜開眼來,看見他近在咫尺的臉,唬得一下子退開,頭重重撞在車身上,禁不住大呼:“好疼!”末了又瞪他一眼,“慕容惜玉,你做什么害我?”
他邪魅一笑,將眼里的苦澀隱去。微瀾不滿的嘟噥了兩句,卻忽然察覺到自己的眼角微濕,心中驀然一涼,裝作不經(jīng)意間抬手抹去,跳下了馬車。
又是另一個城鎮(zhèn),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竟然有熱鬧的夜市開場。微瀾禁不住暗嘆:“以前總聽說南方是蠻夷之地,不想竟如此富庶,連一個小小的城鎮(zhèn)都有夜市。”
免不了又要逛一番。在杭州的時候,也見過夜市,比這里自然要熱鬧許多,可是那時她裝扮成男子,看著一些女兒家的玩意兒也不敢上前詢問,今夜才算是放開了,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這個好看不?”微瀾興奮的揀起一支玉釵,試給慕容惜玉看。
慕容惜玉淡淡一笑,傾城之貌讓攤主禁不住目瞪口呆。他伸手取下微瀾頭上的那支玉簪,放回原處,又揀了一支素雅的銀簪給她戴上:“若然要這種飾物,還是銀質(zhì)的好,適當(dāng)?shù)臅r候還可以起到一定作用。”
微瀾不知道他所謂的作用是什么,還是高高興興的接受了,又往其他地方逛去。
腹中空空的時候,微瀾便拉了慕容惜玉走進一家酒樓,不想在這樣的時間竟還是滿座。慕容惜玉自是不肯將她置于這樣嘈雜的環(huán)境中,往柜臺上丟了一錠銀子,硬是要了一間雅座。
微瀾快活的大快朵頤,慕容惜玉卻只是淡淡的喝著酒,微瀾看得嘴饞,也想喝,他卻不許。兩人正在糾纏不休的時候,雅間門突然被推開來,店小二怯怯的走進來:“客官,今夜客人實在是多,不知二位是否介意拼個桌?”
“不行。”慕容惜玉冷冷一挑眉。
微瀾看了看一臉為難的店小二,勸道:“算了吧,都是出門在外,行個方便又如何?”
店小二很快帶了人上來,門還沒開,就聽見有女子不滿的聲音傳來:“也不知這是什么鬼地方,吃個飯,還要與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拼桌!”
又有男子帶著譏諷的聲音傳來:“你若是不想,趁早回去吧,我可沒叫你跟來。”
門推開來,是兩個年輕男女,都身著華服,看上去卻是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女子一臉不耐煩的跟在男子身后,厭惡的往雅間內(nèi)看了一眼,待看到慕容惜玉和微瀾兩人的時候,臉上的不耐煩漸漸隱去,但卻依舊跋扈。
慕容惜玉抬頭看了一眼,忽然站起身,端起杯酒往兩人那邊走去,將杯子遞到那華服女子面前,臉上的笑容邪魅動人:“這位小姐看來火氣很大,有沒有興趣飲下這杯?”
那女子驀然見了這樣一個美得令人心悸的男子,臉上突然就一紅,竟在不知不覺間就接過了那杯酒,仿佛受到了蠱惑一般的就往唇邊放。
就在這時,斜里突然伸出一只手來擋住了那杯酒,男子臉上掛著玩世不恭的笑意:“恬兒,怎的這般不懂規(guī)矩,這位公子敬你酒,都不知道道謝么?”
被喚恬兒的女子這才回過神來,看了看眼前的慕容惜玉,怒道:“你竟敢輕薄本——”
“微瀾,我們走吧。”不待她說完,慕容惜玉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看向微瀾,“省得跟這種不三不四的人呆在一起。”
微瀾剛剛趁機飲下一杯酒,忽然聽見他的話,心中不禁好笑,正待站起身來,卻突見那女子似是怒極的模樣,自腰間抽出一條軟鞭,朝著慕容惜玉身上揮去:“你說誰不三不四?”
慕容惜玉身形極其靈敏度的一轉(zhuǎn),已經(jīng)將她揮過來的鞭子握在手中,同時用力一拉,那女子生生跌進他懷中。慕容惜玉笑得風(fēng)/流倜儻,真真是動人心魄的美,伸手在那女子白嫩的臉上一抹:“好嫩的臉兒,只是這投懷送抱的本事還得練練。”
那女子眼見他那張傾國傾城的臉,本羞得滿臉通紅,卻又聽他的話,頓時氣得眸中都快要滴出水來了,看向站在一邊看好戲一樣的男子:“表哥!”
那男子這時方才上前,也是極快的身手,將女子從慕容惜玉懷中帶出,同時看著慕容惜玉,笑道:“這位公子,恬兒她不懂事,沖撞了二位,還請公子見諒!”
“表哥!為什么要道歉?”女子不依,滿臉驕橫。
“住口!你再如此胡鬧,我立刻著人送你回去!”男子微微正色起來,女子悻悻撇了撇嘴,不曾再說話。
慕容惜玉冷哼一聲,一回頭,卻見微瀾竟早已趁他不備拿起酒壺自顧自的喝了起來,他氣得臉色一變。早在宮中的時候她便經(jīng)常偷偷躲起來喝酒,醉得不知天日。如今他知道她心中藏著事情,不讓她喝,以防她借酒澆愁,沒想到這會子她竟偷偷喝上了!
慕容惜玉一把奪過她的酒杯:“不準再喝了,我們走。”
微瀾已經(jīng)喝得有些興奮起來:“這酒不錯,跟宮里——”
慕容惜玉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喝道:“女兒家喝那么多酒像什么樣子?”說完便拖著她往門口走去。
經(jīng)過那男子身邊的時候,卻見他饒有興致的目光在微瀾身上掃過,抬頭對慕容惜玉道:“公子可需在下幫忙?”
“不必了。”慕容惜玉眼也不抬,徑直帶了微瀾走了出去。
待到他們離去,那男子方才坐了下來,看著女子:“閔恬兒!你若再如此任性胡鬧,我可不保你!任你自生自滅!”他看著門外,“就像方才這兩人,絕非普通人家出身,此次是他們不想將事情鬧大,否則,這是別人的國土,你以為你有得道理可講?”
閔恬兒撇撇嘴:“蒙越然,你若是真不護著我,仔細皇舅父不饒你!”
男子嗤笑一聲:“你舅父,可是我父皇,你說他信你還是信我?”
閔恬兒冷哼一聲,忽又想起方才的慕容惜玉,恨恨一跺腳:“他日待南詔滅了天朝,我定然要將方才那個男人揪出來,碎尸萬段!”
“閔恬兒!”蒙越然此時似是真的怒了,“閉嘴!”
閔恬兒悻悻的吐了吐舌頭,乖乖坐了下來,只是安靜了片刻,便又看向自己表哥的臉色,有些怯怯的道:“羅裳姐姐真的會在這附近么?”
蒙越然擰了擰眉:“一路追尋著過來,應(yīng)該不會有誤。待找到那個丫頭,我定然不饒她!”
慕容惜玉原本攬了微瀾出門去,不想出了門之后,被冷風(fēng)一吹,原本微醺的微瀾頓時酒意全無,腦子霎那間清明無比,腦中快速劃過的竟是那張拼命想隱藏的容顏,那樣的猝不及防。
一時間心里便再難克制的難受起來,感覺著慕容惜玉放在自己腰際的手,輕微掙開來:“回頭被人看見了會說閑話的。”
“所謂公主,都如此不自重嗎?”
這句話,反反復(fù)復(fù),不知在耳際響徹了多少遍,一靜下來,卻還是會聽到。譏諷,嘲笑,甚至是刻薄。那個溫柔含笑的他,那個柔情似水的他,偏生要與那淡漠冰涼,決絕無情的他重合在一起。
好生殘忍!微瀾禁不住抖了抖單薄的身子,黯然的往前走去。
不是不自重。從小那樣長大的她,怎么可能不自重?已然受盡欺凌和嘲笑,若然再不自重,那她的人生,將是怎樣的可悲?
只因為是他,只因為那人是他。所以才有了他口中的“不自重”。
他不會知道,那樣的“不自重”,那樣的情不自禁,其實,只為了他而已。
慕容惜玉緩緩跟在她身后,不上前,亦不說話。在背后看著她的時候,才終于可以毫不掩飾的將眼中的傷痛流露出來。
不是只有她需要這樣子的發(fā)泄,他也需要。
微瀾恢復(fù)思緒,深深吸了口氣,忽然瞥到街邊一個賣風(fēng)車的攤位,五彩的風(fēng)車被夜風(fēng)吹得全都轉(zhuǎn)悠起來,滿滿一攤,煞是好看。臉上再次扯出笑容,微瀾轉(zhuǎn)身看了看離自己數(shù)丈開外的慕容惜玉,揚聲道:“這里來看——”
話音未落,卻見慕容惜玉臉色陡然一變,看向她的眼神似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東西。微瀾尚未回過神來,忽然覺得頸上一重,身子一晃便倒了下去。
最后的知覺,便是慕容惜玉那張絕美的臉上,久久不散的憤怒和恐懼。
杭州。
西湖之上,一艘華麗的畫舫之內(nèi),秦宇揚靜坐于紅木椅上,手中把玩著官窯出產(chǎn)的曜變茶盞,如玉的臉龐似是溫潤,眸中卻毫無情緒。
內(nèi)閣之中傳來絲絲響動,不多時,環(huán)佩叮咚,一絕色女子自里間走出,身上的紫色長裙極為合身,愈發(fā)襯得她眉目如畫,抬眼看向秦宇揚,眼波盈盈,媚眼如絲。
秦宇揚沉默半響,終于勾起嘴角,卻顯得淡漠而疏離:“換了女裝,當(dāng)真是不一樣。”
他也不曾想到,傍晚時分陸蕭翎從二樓傾倒下去的那杯酒,竟然剛好會淋到路人頭上,而那“路人”一副怒極的模樣沖上來:“誰這么大膽子,敢往本……”
后面的話,在看清了眼前的秦宇揚和陸蕭翎之后,便全都吞進了腹中。
秦宇揚幾乎一眼就看出,那身著華服錦袍的小公子是個女兒家扮的,粉面朱唇,瑩白如玉,實在是太拙劣的裝扮——恰如,那日初見時的她。
而眼前此人臉刻的表情,竟也同那日,以及往后許多日子里的她如出一轍,有些呆呆的,眼中甚至還帶著一絲驚艷。所不同的便是,此女臉上終究帶了一絲囂張跋扈的氣息,而她,卻是干凈純粹的透明,晶瑩透亮的眸子,仿若能滴出水來。
在短短的那么一刻,他竟然就將眼前這個陌生的女扮男裝的女子與微瀾完完整整的比較了一番。等到他回過神來,陸蕭翎已經(jīng)不耐煩的著店家將這人轟出去。
她卻是不依了,倔強的揚起臉來,冷笑:“好生奇怪的道理!你們的酒淋了本……公子一頭,竟還要本公子出去,天下間哪來這樣好笑的事情?”
陸蕭翎向來不喜陌生人,已經(jīng)是心生不耐,點頭示意店家動手,他卻突然間站了起來,忽略了陸蕭翎詫異的神情,將她帶到了自己的畫舫內(nèi)讓她換了衣服。
“羅裳多謝公子出手相助。”女子走上前來,笑著,對著他盈盈一拜,知書達理的樣子。
羅裳。秦宇揚略一挑眉,沒有說話,起身欲走出去。
“公子!”羅裳語氣聽上去有些驕橫,又有些撒嬌的成分在其中,“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秦宇揚。”他淡淡吐出三個字,又要往外走。
“公子且慢!”羅裳忽然上前攔住他,輕咬著紅唇,有些猶豫,更多的卻是堅決:“羅裳不瞞公子,我本是南詔人士,是為了躲避家中父母逼婚方才來到這里,公子可否行行好,收留羅裳?”
秦宇揚心中突地一跳,低眉看著她。
逃婚?莫不是走了一個她,卻偏偏還要來另一個與她如此這般相似的女子,時時提醒他,生命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那樣一個她,在那樣簡短的時間內(nèi),讓他心中掀起軒然大波?
是的。不是微瀾而已。
是軒然大波。
羅裳見他出神,忽然大膽的上前一步,緊緊隔著半尺不到的距離,目光灼灼的看向他:“羅裳愿意服侍公子,總好過嫁與那素不相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