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們都不能再失去了。不過還好,他還有忠心耿耿效忠他的部下,他還可以遠(yuǎn)離廟堂。而自己呢?唯一在世的親人,唯一深交的朋友,卻都離自己很遠(yuǎn)很遠(yuǎn),棲身在那座海島之上,一個叫做“墨門”的地方。
相比之下,她似乎比他更加貧瘠與孤獨。但也只能接受現(xiàn)實,甘之如飴。
想著想著,微濃眼眶灼熱,她想起自己在蒼山上對云辰說過的絕情話,喉頭略有哽咽,遂再次將兩人的酒杯斟滿,朝他舉杯道:“我為我在蒼山上說過的話道歉,現(xiàn)在,我理解你了,也祝福你。”
“不必道歉,”云辰嘆息一聲,執(zhí)起酒杯,“是我該請求你的原諒。微濃,我這一生對得起任何人,只有你,我對不起你。”
聽聞此言,釋然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微濃別過頭去,將表情隱匿在燈火的陰影之中。然而她眸中是如此的晶瑩剔透,在月色的照映下分外明亮,那是一種別樣的奪目。
云辰專注的望著她,想要再說些什么,最終卻唯有緘默。一陣秋風(fēng)拂過,慢慢吹醒他微醺的酒意,也吹干了微濃頰上的淚痕。
她執(zhí)杯的手在微微顫抖,無言地泄露她的心事,可她卻立刻回過頭來,朝他綻開一個笑容:“不說這些了,我們都往前看。”
“叮”的一聲,兩盞白玉杯再次相碰,兩人的指尖也在無意中彼此觸碰,又迅速分開。
這一杯美酒入喉,彼此都覺一陣苦澀。微濃連忙岔開話題,若無其事地問:“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云辰也配合著她說道:“在蒼山時我曾告訴過你,我打算經(jīng)商。”
微濃故作恍然大悟:“哦對,你已經(jīng)買斷了新朝的漕運權(quán)。”
“嗯,”云辰再笑,“既然這輩子復(fù)國無望,那就讓自己富可敵國。一旦掌握天下經(jīng)濟(jì)命脈,不仕而仕,也算是無冕之皇了。”
掌握經(jīng)濟(jì)命脈,做無冕之皇微濃替他感到擔(dān)憂:“這條路并不好走,一著不慎就會滿盤皆輸,將子孫后代都搭進(jìn)去。”
“再不好走,也總比復(fù)國好走,我有信心。”云辰微微斂笑:“至于子孫后代朝代也有興有亡,若是做了皇帝,子孫豈不是更加危險?”
確實如此。微濃心里知道,云辰有殺伐決斷之謀勇,有蟄伏屈伸之沉靜,亦有俯覽天下之胸襟。這樣的他,注定不會籍籍無名,無論以后走到哪里、做什么事情,他都一定會做到極致,會光芒萬丈。
富可敵國,無冕之皇,對他而言應(yīng)該并不是難事。
“看來你真得想通了,”想到此處,微濃也頗感欣慰,“我原本還以為你多少會有些不甘,畢竟放棄尊榮的姓氏和王室身份,不是人人都能下得了決心。”
“你也曾是宗親公主,也曾做過一國王后當(dāng)年你放下這些身份,去出家、去游歷,你可有半分不甘?”云辰以問作答。
微濃頓時語塞,繼而笑言:“原來我也這么了不起。”
“是很了不起,以后還會更了不起。”云辰由衷贊道。
“經(jīng)你這么一說,我可要做好這個新朝皇后,總不能辜負(fù)你的期望。”微濃再說起玩笑話。
然而云辰卻不笑了,反而肅然面色,沉默良久:“你知道我為何勸你做皇后嗎?”
“你是為了大局著想,也是為我考慮。”微濃經(jīng)歷墨門一行,也真正理解了他的用意。
豈料云辰卻沉默得更久:“其實,我也有私心。”
“什么私心?”
云辰握緊手中空杯,似下了極大的決心才說出口:“因為你對楚國有感情,只有你做了新朝皇后,才會善待楚國百姓。因為是你,我才能心甘情愿放棄復(fù)國。”
因為是你,我才能心甘情愿放棄復(fù)國。
微濃心頭猛然一緊,今夜第二次感到喉頭哽咽,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月色之下,云辰一雙星眸似也斂去所有光華,取而代之的是滿滿信任。他主動執(zhí)起酒壺,將彼此的酒杯斟滿,鄭重其事地敬向微濃:“微濃,我把楚國百姓托付給你了。”
亡國之恨,斷情之殤,拱手之痛,孑然之憾因為是你,一切才能值得。
此時此刻,微濃只覺得無比動容,也無比感慨,她想要開口承諾什么,只覺詞窮。唯有手邊這一杯酒,仿似承載了萬語千聲,她素手執(zhí)起,在云辰的注目下無言飲盡。
而后,彼此相視一笑。
時光匆匆,造化已將兩人的緣分無情碾落成泥,低微到了塵埃里,再也尋不回來。
不過還好,信任還在。
得而復(fù)失,失而復(fù)得,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時間到底還是予以優(yōu)待,給他們留下了最珍貴的一樣?xùn)|西。這是過往歲月的遺贈,從今往后,無論海角天涯,無論何時何地,念及那一段過去,他們終歸沒有辜負(fù)過彼此,能給出對方一個滿意的交代。
這也算是一段關(guān)系的升華,是另一種圓滿,能為他們之間畫下一個完美的句點。
這一晚,把酒問月,賓主盡歡。
因著今夜中秋宮宴,寧王特許宮門推遲兩個時辰落鑰,及至亥時末,蓬萊閣的小宴結(jié)束,微濃親自送云辰出宮門。
秋風(fēng)輕拂,愜意而涼爽,兩人徒步而行,醒醒酒意。微濃邊走邊問:“你打算何時向?qū)幫蹀o官?”
“等一切塵埃落定吧!”云辰負(fù)手回道:“我不著急。”
“那你以后打算在何處安家?回楚地嗎?”微濃又問。
“暫時還沒想好,不過我要開發(fā)漕運,應(yīng)該會定居在水路發(fā)達(dá)之處,”云辰正說著,心中忽地冒出一個地名,不禁問道,“燕國青城,是你的湯沐邑嗎?”
“嗯,對,不過現(xiàn)在不叫青城,改叫‘煙嵐城’了。”微濃出語糾正。
云辰笑了:“房州河流交錯、水路發(fā)達(dá),煙嵐城又是首府,應(yīng)該不錯。不如我就定居在那兒,至少能確保你的湯沐邑比別處都富有,你收到的賦稅比別人都多。”
房州是聶星痕從前的封邑。這句話,微濃險些就要脫口而出,不過她還沒喝醉,終究是將這話忍了下來。這些年里發(fā)生過的一切,誰是誰非,誰還能分得清呢?
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去恨了,恨也沒有了任何意義。
于是她微微朝云辰點頭:“這樣最好不過,我一定要求把煙嵐城給我做嫁妝。”
“本來就是你的湯沐邑,陪嫁給你理所應(yīng)當(dāng)。恐怕只一個煙嵐城,寧王還看不上。”云辰笑回。
微濃也跟著笑,心里卻被傷感所彌漫:“你會來參加我的婚儀嗎?”
“不會。”云辰不假思索地回絕,卻沒有一句多余的解釋,話音戛然而止。
微濃不知自己是慶幸還是如釋重負(fù),正想著該說句什么,卻見云辰腳步一頓,突然停下來對她說:“微濃,你將婚期定得晚一些,至少一年后。”
微濃一愣,無奈搖頭:“這也不是我能說得算。”
“你不要向?qū)幫跆幔阆蜷L公主和聶星逸提,讓他們?nèi)ズ蛯幫跎潭ā!痹瞥浇淮?
“為何要定得晚一些?不是越早定下來,越利于新朝穩(wěn)定嗎?”微濃覺得不解。
“我自有原因,”云辰模棱兩可地回道,“這是為了你好,你只要記住這一點便可。”
微濃想追問,但瞧見云辰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樣,也只得點了點頭:“好,我聽你的。”
云辰便再次邁開步子,微濃只覺得還有滿腹的話語要問他,而這條路卻已快要走到盡頭。也許是離別在即感懷所致,她也有些不管不顧了,借著酒意再問:“你以后還會再成親嗎?”。
“會,”他說得極其坦誠隨意,“楚王室就剩我一個,即便改姓,我也不能斷了香火。”
很直白的理由,也很誠實,微濃點頭:“你若娶妻,記得給我下個帖子,我會備下厚禮。”
“好。”云辰口中答應(yīng),但好似沒有什么笑意。
兩人突然都不知該再說些什么,均是黯然。人生如戲,曾經(jīng)的愛恨情仇雖已抹去,但角色轉(zhuǎn)換,他們還是無法立刻跳出以往,去適應(yīng)彼此新的關(guān)系。
眼見宮門在望,兩人都不由自主地慢下腳步,想讓這離別的時刻晚點到來,再晚一點。因為這也許就是最后一面了,以后她將永居深宮,他將避居天涯,從此隔著廟堂之高、江湖之遠(yuǎn),再見無期!
夜風(fēng)夾雜著遠(yuǎn)處的桂香飄來,令人沉醉,微濃感到自己的酒意非但沒被吹醒,反而慢慢翻涌,越發(fā)濃烈上頭。她有些醉了,醉得有些恍惚,只覺眼前此情此景在哪里經(jīng)歷過。好像很久以前,也是身邊的這個人,也是一襲白衣,也是在一個微風(fēng)徐徐的夜晚,和她一同經(jīng)歷過這個畫面。
夜色斑駁,月影繚繞,他們一起漫步于靜謐的宮道上,他負(fù)手于身后,她雙手?jǐn)n袖中,就連動作都與那時一模一樣。
只不過,十三年前和十三年后,他們腳下的路已經(jīng)通向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
云辰也一直沒有再說話,似也陷入在了某段回憶當(dāng)中。微濃不知他和她想的是否一樣,鼓足勇氣問道:“現(xiàn)在這個情景,你有沒有覺得很眼熟?”
云辰?jīng)]有回答,月色下他的表情仿若有淡淡的悵然和寂寥,是他鮮少流露的神色,他只是輕聲說道:“宮門就在前面,你回去吧。”
“好。”微濃頷首:“我看你出去。”
云辰“嗯”了一聲,只是深深看著她,像是無比留戀、無比哀傷,像是要將她的模樣永遠(yuǎn)鐫刻在腦海之中,像是要一眼綿延萬年。
最后,他微微笑了,一如她印象中那般風(fēng)光霽月、氣質(zhì)卓絕,朝她吐露四個字,簡單而飽含萬千深意:“保重,微濃。”
“你也是。”她報以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