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濃根本沒給云辰反抗的機會,當即捋起他的衣袖去看!淺淺燈色下,但見他手腕內側,赫然顯露一抹淺得不能再淺的疤痕,隱隱呈現一個圓形,一看便是劍戟所傷!
六年前的上元節燈盞,楚璃曾在城樓下遇襲,當時他便留下了這樣一道傷疤!只是比這個要更大更猙獰。可這數年過去了,疤痕變淺變小也是自然!
微濃霎時淚盈于睫,也不知到底是在演戲還是真情流露,只知牢牢拉著云辰的手,哽咽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嗯?”云辰的目光原本已經清明起來,但聽她一言,又猝然變得迷離。他的右手僵了片刻,但沒有甩開微濃,反而將她拉近身側,附耳問道:“那個亡國太子到底有什么好,怎么這么多人惦記他呢?”
他溫熱的呼吸拂過微濃耳畔,仿如情人間的竊竊私語,帶著一絲淡淡的酒氣,令人迷醉。微濃剎那間亂了心神,不禁雙手捧上他的臉,盯著他眼角的淚痣:“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我是楚璃。”他的聲音低沉纏綿。
他是楚璃!微濃心頭情不自禁地涌起狂喜,已全然忘記隔墻有耳,正欲緊緊擁向他,卻又聽他在耳畔戲謔補充:“你說我是誰,我就是誰。”
一句話,令微濃頓時墮入冰冷無底的深淵,一顆心猛然摔得粉碎。可那淚意是再也忍不回去了,唯有任它們流淌出來,順著她的臉頰,劃過她的下頜,滴在云辰的衣襟上。
這一刻,他們離得這樣近,又那樣遠。
她唯有再次握住他的右手,喑啞泣道:“你為何要假扮他?你連他右手的疤痕都一模一樣!”
云辰唇畔噙著一縷莫名的笑,沒有答話。
微濃又倉皇地去摸他的左手,可觸到的掌心竟是光滑的,慣于拈弓搭箭的幾根修長手指,絲毫沒有薄繭的痕跡。她唯有安慰自己,繭子是可以褪去的,但是,誰能告訴她,為何他的左手如此僵硬無力!
微濃托著他的左手,再次捋起他的衣袖,入眼是一片觸目驚心的傷痕,縱橫交錯、深淺不一,根本不像刀劍所傷,而更像是蛇蟲所咬噬!
她很想繼續裝下去,再說些什么斥責質問的話。可是看著云辰的左臂,她根本說不出話來。她只能捂著口,任由眼淚簌簌滴落在云辰的掌心,漸漸凝成一泓小泉,晶瑩斑駁如同他們之間的感情。
許是察覺到了她情緒的波動,云辰便替她開了口,酒意更濃,語氣也更放浪:“可惜啊,若是我這只左手沒廢,會裝得更像他。不過不要緊,曉得他這個秘密的人,如今已沒幾個活著了。”
微濃渾身一震:“你說什么?”
云辰只是一味淺笑,漸漸笑得越發邪魅。他將那只完好的右手抬起,慢慢撫上微濃的臉頰,然后滑至脖頸,卡住她的咽喉。他手上沒有用力,反而更像愛撫一般,柔情絮語地說:“橫豎楚璃也死了,你不如跟了我?”
微濃睜大雙眸,已分不清他的話是真是假,唯有哽咽回道:“你掐死我吧。”
云辰的雙眸再次瞇起,目中殺意已現。
“動手啊!掐死我啊!”微濃見狀失控大喊,聲音已變得不像自己:“掐啊!你掐啊!你在等什么?”
云辰摩挲著她的脖頸,愛憐著久久不肯離去,他那雙瀲滟的眸子逐漸變得深寒,變得沉斂,最后變得渙散。
而就在此時,屋門突然被人一腳踹開,兩個訓練有素的宮中侍衛立刻跑了進來,對云辰阻止道:“離侯,她是王上的貴客,您不可動手”
云辰倏然放開微濃,蹙眉反問:“你們在偷聽?”
兩名侍衛面面相覷,頗為尷尬地回道:“這位姑娘明日即將返回燕國,王上怕她出了意外,才”
原來就是他們!就是他們在門外偷聽!就是他們阻擋了她和楚璃相認!微濃好像終于找到了發泄之處,也不管那兩人是誰派來的,又是什么目的,只是惡狠狠地指向他們,失態大喊:“滾出去!滾出去!”
兩名侍衛沒想到她的情緒突然崩潰至此,一時竟都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微濃再也不管不顧了,一把掠過手邊茶盞,朝著兩人頭上砸去,像個瘋婦一樣怒喝:“滾!滾!”
她這副模樣終是震懾了兩名侍衛,云辰則還是那般薄醉之意,慢慢地站起來,踉踉蹌蹌地朝著兩人揮手:“下去吧,我知道了。”
那兩名侍衛得了云辰的保證,忙不迭地退出門外。
云辰便緩緩走到微濃身邊,再次撫摸上她的面頰,憐香惜玉地為她拭去淚痕,目中卻漸漸流露一絲陰鷙:“既然你是王上的貴客,今夜之事就算了。下次再來壞我的事,我必不留情面。”
微濃的視線,此時早已被淚水模糊,她只能看到一個白色的輪廓,這樣放浪、這樣風流、這樣無情這樣懂得偽裝。
他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她在心中如此告訴自己,于是便只能更加洶涌地流著淚。這四面八方,不知還有多少寧王的眼線,她只得摩挲著他右腕上的疤痕,泣不成聲地問:“倘若你不是楚璃那你是誰?你為何為何要冒充他?”
“這與你有關嗎?”云辰扯出意味不明的俊笑,似帶著幾分引誘與威脅:“你若知情識趣,就不要再來寧國了。”
他口中雖如此說,右手卻迅速蘸了酒水,在桌案上寫下三個字:去姜國。
微濃趕緊擦干眼淚去看,只可惜那字跡不過一瞬,便被云辰擦掉了。她只略略瞥了一眼,倒像是眼前生出幻覺一般,分不清是真是假。
再想問什么,云辰竟已擺出一副送客的樣子,看情形是不會再開口了。
微濃咬了咬下唇,揚起手來“啪”地扇了他一個巴掌,故作大聲地表態:“我不會就此罷手的!”言罷轉身,一腳踹開大門,頭也不回地離去。
*****
翌日一早,微濃無奈踏上返回燕國的車輦。寧王說是“派人護送”,實則也是押送之意,撥了數十名護衛與兩名侍女隨行,聲稱“路上供她差遣”。
祁湛到底還是來送行了,瓔珞則因有傷在身,又被帶進了宮中,沒法子前來相送。
祁湛默默地將微濃送到十里長亭外,數次欲言又止。臨到此處,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了,彼此心里都有些不大好受。
終究還是微濃先起了頭:“在大理寺監牢里,是我太沖動了,說話也不中聽,你別見怪。”
這話聽起來有些生分,但好歹是消氣的意思,祁湛心里總算好受一些:“不管你信不信,傷害你都不是我的本意”
“我知道。”微濃笑了笑:“那夜是因為云辰我有些急了。往后你多留意他吧。”
其實祁湛很想開口問問,她對云辰究竟是什么態度,可想起彼此如今的關系,又恐她再懷疑自己別有居心。于是也唯有按捺下心頭疑惑,有些艱澀地問:“我能幫上你什么嗎?以后要怎么聯絡你?”
微濃想起昨晚那模模糊糊的“去姜國”三個字,心頭很是激動。可寧王派人送她回燕國,她還有機會再出來嗎?僅憑她一人之力怕是不行的。想到此處,她還真有一件事要托祁湛去辦,便也直白開了口:“我在找我師父,你若有他的消息,便請他去燕國京州的千霞山找我,就是我曾經修道的地方。”
祁湛一聽此言,立刻應道:“這事好辦。你將你師父的情況告訴我,我替你留意著。”
“他名聲很大,只要稍加打聽應該不難。”微濃如實道:“他老人家叫冀鳳致,你聽說過嗎?”
“你師父是冀鳳致?”祁湛吃了一驚。
微濃早知他會是這般反應,自嘲地笑笑:“怎么?他名氣太大,認了我做弟子,你都不敢相信?”
不是,”祁湛驚嘆一聲,表情霎時變得復雜難言,“冀鳳致曾是我的師叔不過我舅舅做了門主之后,冀師叔與他的理念相悖,憤而脫離墨門了。”
師父竟出自墨門?!微濃很是震驚,轉念又想起一件事來,便遲疑地詢問:“那墨門有沒有一個名為‘良夜’的人?是我師父的師兄?”
“這個名字沒聽說過。”祁湛邊回憶邊道:“不過舅舅共有師兄弟三人,大師伯名為‘夜涼晨’,和冀師叔一起離開了;還有一位是瓔珞的師父,已經去世了。”
夜涼晨,良夜應該就是他了,自己的親生父親。原來父親和師父都出自墨門。難怪瓔珞會用峨眉刺,也難怪楚璃會懂墨門的暗語。
“夜涼晨和我師父,為何會脫離墨門呢?”微濃終是忍不住問道。
“說來話長,”祁湛的表情更加隱晦,最終只道,“總之是追求不同,看不慣我舅舅的處世之道吧。”
想想祁湛的舅舅是何等有心機,能逼迫懷了孕的妹子生下祁湛,隱藏在墨門二十余年。這等心機,師父這種人定然是看不慣的。微濃大約也能猜到父親和師父脫離墨門的緣由了。
“原來我們竟是同門,還真是有緣分。”經過云辰的事,什么事都不足以讓微濃驚訝了,她已能心平氣和地說道。
祁湛心中亦是莫辨滋味,感慨萬千,想要說些什么,最終卻悶在了心口,只道:“你放心吧,我們墨門有獨特的追蹤之術,我如今又是王孫。一旦有冀師叔的消息,我立刻想法子送去京州。”
“記得送去千霞山璇璣宮。”微濃客氣一笑,抬眸望了望天色:“我該走了,你也回去吧。若是讓寧王知道你來送行,又該龍顏不悅了。”
祁湛聽著這疏離客氣的話,竟是無從招架:“那你多保重”
微濃踩上車轅,又朝他頷首微笑,才慢慢坐入車輦之中。離開燕國一年多,她又要回去了,如此之快,如此之倉促,令她如此猝不及防。
車輪轆轆行駛起來,向著燕國的方向,一切好似命中注定一般。聚散離合,兜兜轉轉,因果循環,周而復始,她又將回到宿命的起點
(卷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