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
在大殿盡頭,廊橋之末,又突然向此地闖來一位滿頭花白,干枯如枝,一副面容也是蒼老之態盡顯,就如同是活了百年之久,已至行將就木之境的蒼老凡俗,其腹部還有一大片殷紅鮮血,顯然是一副生機耗盡,傷勢頗重之相。
他在走出廊橋與大殿之間的迷霧時,腳步踉蹌,艱難前行,手中拿著一把像極了是少了兩道搖晃鼓槌的撥浪鼓,鼓身上靈光不顯,同凡俗孩童手中時常拿著擺弄玩耍的玩具并無二異。
此人落地之后,才不過向前踉蹌行進了三兩步,便許是到了極限,一手捂著腹部,半跪在地,緊接著便是一大口鮮血噴涌而出,本就干枯如樹皮的蒼白面龐上,頓時又如蒙白霜。
之后。
他再也堅持不住,搖晃了一下,摔倒在地。
連其手中的手鼓都跌落一旁,向一旁滾出去很遠。
他在這一刻,雖已是氣息微弱到了已至彌留之際,但仍是顯出了一份對那殘缺靈器的執念,掙扎著想要起身向前將那手鼓撿起,可許久仍未果。
于是他就這么以雙手代雙腳,費力向那手鼓爬去。
由此可見,那手鼓定然是對那人意義非凡。
但世間之事,雖說天不遂人愿頗多,可最有意思也最讓人執念根生,難以放棄之處也在于此。
更多時候,其實還是只要執念足夠,努力足夠,或多或少都會距離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更近一些,甚至是攥在手中。
世人所老生常談的那些事與愿違和耕耘雖多,收獲卻少,是有,但這中間方方面面的意外之由,更多。
就如現在。
其實道理都再簡單不過,只是在付諸于實踐之際,才曉得中間任何一個細小波折只怕都會變為難以承受的滔天巨浪。
那人手腳并用,向前爬行,期間倒下數次,氣息全無。
可每一次都如天降福緣和神來之筆一般,又重新掙扎抬起頭來,繼續向前爬行。
就好像前方那把小手鼓,便是溺水之人所想要拼去性命,猶憋著一口氣不愿墜也不能墜也要抓住的那一點光亮,也是那人希冀活命的唯一依憑。
這一幕若是被某位姓白的家伙在這給瞧見的話,說不定還會主動跑上前去,將那小手鼓給撿起遞還給這位不談立場,只談執念韌性頗為容易叫人萌生敬意的老人,然后同他一起坐下,再談談人生過往和未來何去何從,若不是這姓白的家伙年紀還小,武道練氣都還才至起步階段,說不得一壇壇醇香老酒都要搬上來,二人相互牛飲一番,再道上一聲不醉不歸,快哉快哉。
不過還有一個小問題。
在這中間還不能說這姓白的小子在長臨城外的那場驚動諸多勢力的大戰,不然二人鐵定又是另外一番刀劍相向的光景了。
老人掙扎爬了許久,才將將爬到那把小手鼓旁邊,然后一把將那小手鼓死死攥在手中。
許是這把小手鼓意義非凡,又或許這小手鼓便是他的本命法寶,是他賴以生存的根本所在。
只見他竟是攥著手鼓,又費力掙扎起身,然后繼續踉蹌向前走去,瞧他那搖搖晃晃,已至極限的模樣,生怕他隨時又會摔倒在地,而這一次,只怕會再也起之不來。
蓬迦對此嘖嘖稱奇,這番執著的勁,倒是像極了某個姓白的小子。
當初那姓白的小子在攀登斷界山時,所展現那股子韌性,比之此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本最是一副菩薩心腸的菩提卻好似渾然沒將這凄慘一幕看在眼里,放在心中,看起來對于自己的后輩子弟的生死之事也全然不上心,只是笑著對掌燈人道了一聲,去你來時之地,尋人,將他帶來這里。
掌燈人只字未問,躬身領命之后便直接轉身便向他來時之地飛掠而去。
直到此時,菩提這才開始向蓬迦緩緩解釋道:問道閣開啟,天地異象頻出,屆時即便我們再有意遮掩天機,也不過是掩耳盜鈴,八方圣人皆會自然而然的因此心生感應,畢竟是天賜恩惠,需有德者以力居之,無人無物,也便無道。屆時天地震動,然后各方圣人為求此間難得機緣,紛紛齊聚于此。這番局面,如今以你蓬迦一人之力,何以阻攔?
菩提不等蓬迦回答,便先走向前一步,搖了搖頭道:不談阻攔之事,即便是有意不參,故意放行,你覺得這些只愿自身大道矗立于世的圣人們,也會將你熟視無睹?
問道閣之內,機緣眾多,大道九則,已盡去五,一場爭鋒之戰不可避免,若非我和菩桀快人一步,謀劃深遠,那么無需此時,我們三人便早已隕落至光陰長河中,淪為砂礫,見證過往。
蓬迦轉身瞧向那扇金光漸散盡的大門,又瞧了瞧大門之外的菩提和菩桀二人,道:問道閣之內,是何模樣?機緣一事,不管你如何講述的天花亂墜,可天地規則不可逾,我大道重建,等于是圣人未即位,所以如今也與我無緣,這一點你當心知肚明,難不成你還想要我為你的機緣,繼續開山鋪路?
蓬迦冷笑不止,全然一副你的好算盤如今再也打不響了的模樣,別做夢了老家伙,如今若是八方圣人齊聚于此,說不定我先將你們二人進入其中的位置好好為其告知一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你的那番說辭留著騙騙小十一這種未見世面的小孩還行,在我蓬迦這里,不好使。有了你們這兩條大魚做墊背,那么我和小十一這兩條小魚在對比之下,也就顯得可有可無。至多我再付出一些小洞天福地的秘密信息,再為他求上一份活命之機,畢竟老頭子死了,小十一天賦不及,命也不硬,還遭受天道唾棄,這種廢物對于日后大道爭鋒威脅如何能大?那么自然也就無人再繼續關注于他,我的目的一樣可以達到。
最后蓬迦遙遙一指虛無星空盡頭,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老家伙,聽我一句勸,那里,不是大道盡頭。
菩提不以為意,只是順著之前的問題問道:以你同菩桀所做的那些深遠謀劃,或許性情溫和的圣人們會不置可否,可若是某位姓周的,或是那位向來以冥頑不化而著稱的姓孟的來與你談論活命的條件,只怕你這些籌碼不太夠,說不得還是要被卸磨殺驢,最終不還是得不償失?
蓬迦大笑三聲,君子謀時而動,順勢而為,天下熙攘,不過利益往來,若是我同他們再多言上一聲某位仙家圣人的分魂本體之位,實力恢復增長之快,駭人聽聞,在下次世間浩劫來臨之際,所有當世圣人都要淪為其踏星摘月,拱陽為至圣的墊腳石的話,又會如何?
"那是不是這位圣人立即便會淪為眾多圣人所勢在必得的對象,眾矢之的這一說夠貼切吧?何況以你如今所得機緣和修為,距離真正能夠光明正大地面對世間圣人之時,還是有不少距離的,你覺得這些能夠獨立成圣,早就已經是謀劃深遠的老奸巨猾之輩,會放任你在暗處蠶食道則,然后自由成長而坐視不管?"
此時。
那道金光大門之內金光終于散盡,只剩下道道柔和的道韻光暈,在其中四散開來,顯得頗有一種玄之又玄之感。
問道閣之門,已開。
與此同時。
整座人世間。
晴天霹靂,烏云頓消,風雨驟停,海潮驟起,一片天翻地覆,世間改頭換貌之相。
時常坐鎮于天外天,還有各個秘境深處,又或是某些山高入云的名山大川之間,或是星辰內陸海的海底極深處,總之共有十六位姿容各異,寶相莊嚴卻又都顯如凡俗普通之人,齊齊凝眉抬頭,一起驚異望向同一個方向。
就如朝圣。
然后轉眼之間,這些或是在人潮之中的蓑衣小販,或是身在山中帶著書童入山訪仙的年邁儒士,亦或是高坐云端之上,怡然垂釣的老翁,等等,全都消失不見。
......
觀其無換天異象,內蘊翻江倒海威。
......
金色大門之內,道韻四散,橫散于天地之外,輻于人間。
從頭到尾都仍在大門之前閉目打坐,汲取天地道則慷慨饋贈機緣的菩桀,到得此時也終于緩緩收功,站起身來。
只是奇怪的是。
本該立即飛身而起,向問道閣之內掠去的他,并未向那邊掠去,反而也是向菩提和蓬迦身邊緩步走來。
走近之后,還待出言,蓬迦主動笑問菩桀,老家伙,機緣在前,不想著盡快收入囊中,落袋為安,反而來這與我這與機緣無緣的無關之人插科打諢,這似乎同你菩桀所過之處寸草不生的行事風格,差了點吧?
菩提笑意吟吟地瞧著菩桀,早年間的兄弟二人,如今已是各執一方牛耳,行于萬事皆是互安心思,各有謀劃。
對于如今二人而言,說上一句物是人非,往日情意難尋,不為過。
菩桀瞧著蓬迦,無情拆臺,將蓬迦自以為掩飾極好的密辛,一語道破,不用猜了,大道重建,神魂重組,這不是天大的氣運是什么?既然運至福來,你還在這藏著掖著,你就不怕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蓬迦使勁伸展出翅膀四處扇動,看起來像是鳥兒在申一個舒展禁錮的懶腰,實則是蓬迦在盡力釋放心頭那點憤懣,老頭子,你這話說得...太不地道了!早知如此,當初最開始醒來之際,就不該在此等你們,直接先行一步,我還落個先下手為強的好處。
話雖如此。
但蓬伽心頭作何感,難明。
比較重要的一點則是,他自己心底也有些打鼓,總有種此事并非如此簡單之感。
此時的他,嚴格來說,與小十一的命運牽連比之菩桀還要更甚一分,這里面的曲折之處極多,若是全說出來,只怕都要追溯大幾千年之久的歷史了。
但簡而言之,若說此時在這里的所有人,誰最不希望小十一就此身死道消,那無疑是蓬伽。
所以蓬伽看似有恃無恐,最后能夠變成一匹收獲頗豐的黑馬跳出來,名利雙收,實則不然,反而是他最不敢拿小十一的性命來冒這個險。
菩提遙望遠方,好像也并未將蓬迦這份扮豬吃虎的戲碼給放在心上,而是問了一個不相關的問題,千年前的規矩,如今可還有用?
菩桀笑呵呵道:那就要看看蓬迦圣人愿不愿意以身作則了。
本還覺得就算有小十一作為把柄在前,此番機緣也不少于他這一份的蓬迦,在菩桀這句話后突然覺得脊背發冷,心中慌亂不休,總覺得這中間應該還有一樁,甚至不止一樁謀劃是他從未探究過的。
蓬迦色厲內荏,厲聲道:你們不進,就喜歡將到嘴邊的機緣拱手讓人,萬年之前是如此,萬年之后仍是死性不改,活該你們被人家力壓千年,我可不愿,既然你們愿意等,那么你們就在這等好了,本圣可要進入問道閣尋找機緣去了,待得本圣重歸圣人之位,再來找你們這兩個老匹夫算算舊恩怨!
話畢。
蓬迦便欲要一沖向前,直接越過菩提和菩桀二人向那問道閣之內飛掠而去。
不得不說。
此時的蓬伽心境大亂,有種被人霸王硬上弓,不得不做出最壞選擇的感覺。
可就在此時,菩提一番話,卻又讓蓬迦身形驟然急停,殺氣縱橫。
菩提凝視菩桀,笑道:蓬迦,問道閣之內機緣無數,但大體上仍有一個規矩,那便是唯有感悟其中一則道則,才可拿走其中幻化機緣,不然任何機緣都不過是霧里看花,只能瞧,不可觸碰。而你才經歷過大道重建,神魂重聚,想必在冥冥之中也感應到,你的圣人之位雖在于此,可這僅剩的四方道則,卻與你無緣,那么...足以救下小十一的幻靈獸王,蘊靈草和碧珠生王藤,卻定然要與你失之交臂,這點道理,你可愿冒險試探之?反之...
反之未言。
蓬迦便轉瞬間消失不見,再出現時,已至菩提面前。
同時。
蓬迦左翼之上,猶有道道米粒大小的風雨雷電,冰雪炎石突然凝聚。
外界看去,半分異動沒有。
但若觀其內里,卻是一幅幅足以引動天地浩劫的末世災難之相。
恐怖如斯。
菩提畢竟只是以分魂之身投身立于此,縱然是他再精于神魂之道,本身真元不濟,一樣對于抵抗一事有心無力。
但菩提紋絲未動。
就像是他知曉蓬伽這一手威脅極大的術法凝聚,也只不過是威脅極大而已。
菩提面不改色,笑意吟吟,"當初我們所做約定和訂立規矩,即便至此,依然有效用。"
蓬伽一身殺氣已經凝聚成實質,化為道道如劍紅芒,直指菩提老祖。
但久久未言。
菩桀就這么站在一旁瞧著,也不著急,甚至在他眼底,還有絲絲縷縷強行壓抑下的興奮之色,在漸會漸聚。
三人四周,氣氛反而就這么詭譎的壓抑且沉悶下來,肅殺之氣,憑空卷起道道勁風,呼嘯四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