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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明陽不見月,不見彩云遮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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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鳶在經歷過那場生死未卜的神魂大戰之后,便奄奄一息地癱軟石橋之末、廢棄大殿之始的地上,如同死尸,意識全無。
但在其如今僅剩下的一縷殘破神魂深處,卻又是另外一番奇異壯麗的天地景象。
血鳶神魂深處之地,是一座浩瀚無垠,如同真實存在的世間之屬。
但整座世間就如同墜入了小人國度,被陷入一葉之中。
無數生靈,無論大妖還是人族,再如一些人世間近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奇異種族,皆如尋常腳底下的螻蟻草芥,渺小如沙;放在人世間中,足有千丈許高,幾乎已是獨木成林之景的參天巨樹,卻只若人世間中比較高些的尋常草芽,風一吹去,隨風簌簌搖曳;而那放在人世間中,蓬迦以血鳶之身站于山腳只能仰望的萬丈高山在這座世間卻又只是一座稍大一些,稍高一些的小土包,至多是這座小土包有些大小不一,綿延不絕。
這些小土坡上看似荊棘密布,翠綠盎然,盡是些密密麻麻,有大有小,有高有低的倒刺,可若是離得近了,撇開那一葉障目,仔仔細細地瞧,便會發現這些密密麻麻的倒刺,分明是一棵又一棵的成林巨木,再往這些成林巨木的細致入微處瞧,便會發現棲息生存其中的山林大妖和原始部落。
即便是偶爾會有身體巨大,比之數棵巨木相加還要巨大的大妖之屬,在血鳶腳下也不過就是如同尋常蛇鼠雞兔。
在血鳶的細致入微觀察中,部落山民和山林大妖們在這成林巨木之中棲息生存,大都維持著一種相安無事的相互平衡,偶有摩擦也是為了山林之內人族和大妖族生存平衡的合理消耗。
大多數時候人族和大妖族還有其余處在邊緣弱勢的奇異種族,都會各自過著自給自足的富足生活。
也算是人世間中那些經歷過連年戰事熏陶的凡俗們,最大的希冀所在。
但極少會有人或是大妖之流仰起頭來,瞧著自己頭頂這片天空到底是何模樣。
原因有二。
其一便是因為成林巨木遮天蔽日,在此地生存的各個種族,窮極一世都如生存在永遠暗無天日的地底之中。
其二便是史料所記載的那些日出極明,月出極陰,以及同輝星辰,還有漂泊云層之流,無人知曉其到底是何種模樣,也想象不出。
但更多則是不敢知曉,這些山中大妖和部落山民的腦海之中,似乎根深蒂固著一種,只要膽敢抬頭,心中思想天空為何,便會冒犯至高無上神明的罪責規矩。
后果之重,輕則發配邊疆毒霧彌漫的沼澤之地,世代與毒蟲蠱物和毒植毒霧等作伴,之后后世世世代代,皆不可踏出沼澤之地半步,就如同人世間中各大王朝所為戰敗國皇室而設置的賤籍,生生世世被釘死于此,不可脫離。
因為終日受沼澤之地的毒霧影響,但凡被發配于此地的部落人族或是山林大妖,假以時日,最終都會變成渾身長滿了毒瘤膿包,且這些毒瘤膿包生長迅速,時常會長至極限,然后砰然漲破,導致在這里生存的人們大都全身千瘡百孔,都是這些毒瘤膿包漲破之后所殘留下的疤痕,以及長久得不到醫治而感染后皮肉腐爛的可怖模樣,最后這些人都會在如引火燒身般的巨大痛苦之下,渾身潰爛而死。
重則當場便會被執掌這些規矩的執行者,給當場賜以極刑,以慰藉在天神明。
除此之外,極多散發著盎然靈氣,價值連城的天材地寶,卻就像是那些肉眼都不可查的微小精魅,生長在各種以奇異為基的危險之地,待人采摘。
血鳶瞧著這些,大為驚奇。
這還是血鳶第一次瞧見自己神魂深處,竟是如此一副奇妙景象。
幾乎與之一座現實人世間,一般無二。
更加讓血鳶驚奇之處,則是他自己,在這座詭譎世間中,竟然身形巨大到不知何幾。
就好像這座世間就是一座以他身形大小而建造的一座牢籠。
他只要隨意動動身形,這座世間都會為之搖晃不休,大地偏移,地陷崩塌,海水倒灌。
只見他不過是簡簡單單一步跨出,竟已是橫跨整座世間,身形到達不知幾萬億里之外的世界盡頭,隨意展翅一下,世間便是遮天蔽日,顛倒黑白的變世之相。
而他展翅之時所帶起的颶風,便是直接毀滅世間的天災之屬,引動萬物俱隕,生靈涂炭;隨意嘶鳴一下,嘶鳴之音都會引起山崩地裂,大水翻滾,海水大浪滔天而起,漫灌陸上,昔日山峰大岳都被洶涌澎湃的大水淹沒,但也會有新的山峰從低洼之處破水而出,就如雨后春筍,給養豐富至極,生長極快,然后重新高欒聳立。
整座世間就此而重新改寫格局,可能原本的一座大陸,便會因此而分裂成為數座,最終作為大些的島嶼漂流在海面之上。
也可能世間所有大陸,在這之后都被洶涌上漲的海水淹沒,世間除去那些極高的山巔,最終會化為漂浮在海面上的極小島嶼之外,再無陸地可言。
不過福禍相依,世間所有生靈雖說死傷無數,但但凡活下來之人,都會因此在傳承之時改變自身,不管是海深湖淺,都能在水中肆意遨游,游刃有余。
從水中出來之后,還能依靠其那一雙已然生有雙骨,孔武有力地雙鰭,隨意行走。
陸地之上,海水之中,皆可成為其生存和避難之地。
但對于血鳶而言,一次兩次三次無數次之后,他便厭倦了他所身處的這座同禁錮牢籠無異的世間,他想要超脫這座世間,重新飛回人世間內。
畢竟這座世間之于那些掙扎求存的生靈而言,縱然是人間煉獄,災難不斷,掙扎求存不易的折磨之地,可仍是目盡遙不可及,足不至萬里盡頭的巨大世界,窮其一生,皆有新足跡和風景。
也是一座他們仍是能夠賴以生存,能夠繁衍生息,傳承千萬載的規則世間。
可對于血鳶而言,這座廣袤無邊的世界不過是一座伸手伸腳都會觸及到頭,禁錮其身的窄小牢籠罷了,至多是這座牢籠還會有些生老病死和日月交替等等的人間瑣事,以供他一人寂寞,或是大道寂寥之時消遣。
可事實上。
他的大道斷絕,身邊無人可言說,縱然是他心中有萬般念想和一心向道,可到得此時,真當他已經踏足山巔之上,真正走到這座大道之巔之后,他才發現世間是何等之小,山巔是何等寂寥無情。
血鳶有些想念萬年之前的那段書生意氣和萬年之后同小十一一起所經過的瑣碎小事了,縱然是他在這兩個時候,修為實力都不高,甚至還會被他如今認為是可被隨意揉捏,也根本無法掌控自身命運,相反還只能被世間命運隨意揮斥來去的螻蟻之屬,但卻有血肉,有活生生的人情之味。
以前他常聽聞菩桀和一些做久了圣人之位的老人們說,這些看似惱人心思的人情世故,山下有,山上有,可就是山巔沒有啊。
每每聽到他們說這些的時候,蓬迦都不甚那么明白為何一個一個都是一副無限唏噓和悔不當初的嘆息語氣。
最近的一次,他還聽到過菩提對他說這些話,那時候他還打趣菩提,說怎么無情大道的創始之人,自己先想著要入情了?
但在現在,血鳶覺得自己似乎已經有些明白了那般天地之間唯我獨尊,再無同路人的寂寥之感。
血鳶不愿這樣,一點都不。
于是血鳶一次又一次地掙扎身形,一次又一次地不顧世間安危而引動莫大天災,又一次又一次地因為自己無意之舉而改變世間格局。
可實際上他不過是頻繁地從這牢籠一頭,抬足展翅,一瞬飛到另外一頭砰然碰壁,血鳶在被這座世間的規則反噬,頭破血流,甚至感到神魂震動,這座大道世間都隱隱有崩殂之相之后再換個方向繼續罷了。
至于這座大道世間被他這般瘋狂之下,砰然撞碎之后會發生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比如說這座世間實則就是血鳶僅剩的神魂之本,或是其已經處在風雨飄搖和分崩離析的大道之本,他這一通四處亂撞將其撞碎之后,也就意味著正是自己一同身死道消之境。對于這些,血鳶因由著自己的性子使然,已經無暇顧及許多。
這座世間似乎存在著數座血鳶感知不到,卻又真實存在的規則屏障,不僅能夠阻擋著血鳶奔逃而出,似乎也能阻擋著外界巨大災難降臨世間,血鳶只覺這些皆是一葉障目之流的規則使然,是他大道不全,偏激而行的惡果之屬,才會有這一碗水便是江河湖海的真實錯覺。
破天荒的,血鳶越是瘋狂,可其內里就越是有種悔不當初的蒼涼之感。
不該一意孤行的。
直到血鳶自己已經折騰到精疲力竭,神魂疲累不堪之境,一直動蕩不安,早已是生靈盡消亡,世間唯有一片末世之相的這座神魂世界才算在分崩離析的邊緣之處,悄然安靜下來。
可到得這時,這座世間已經再無任何生靈存在,唯有蒼穹灰霧蒙蒙,不見明陽不見月,不見彩云遮星辰,地上唯有荒山無數,大水漫灌,以及在陸地之上肆意流淌的活火熔巖和世間廢物積攢之地所堆積的毒霧沼澤之流,存在在這片已是死寂一片的世界之中。
一如血鳶曾年少時,瞧見在史書中所記載世間混沌初開時的模樣,世間混沌初開,一生二,清氣上浮,化為梵天,濁氣下沉,積為地筑,二生三,清濁二氣混亂結合,形成世間絕地,地處不同,衍生之物不同,或為活火熔巖,或為陰水污穢,或為毒霧沼澤等,三生萬物,神明應運世間萬物所含天道而生,降臨世間,福澤天下,創以各族最初領世神明來改善世間,如巨鯤一族,專以吞吸世間萬水,將贏魚列為天敵,再如大鵬一族,則會專門扇動颶風,冷卻在世間肆意流淌的活火熔巖,為后世之人創造平安居所等,在世間平衡,災難不見,且恢復生機后,神明又創成林巨木與繁花,用來點綴春榮夏繁秋枯冬藏,最后再創造生靈萬物及世間運轉規則,才成后世萬物繁榮,生機循環不休之盛世。
在血鳶記憶深處,隱約間還記得這一段史書記載,便是神明天庭之人所編撰,然后傳承于世,世間幾乎所有人皆以此過往歷史來作認識世間的準則之一。
血鳶瞧著他面前這千瘡百孔般的一切,嘗試著以自身規則神力也做上一遍數個衍紀之前,神明天庭的神明們所做之事。
可在這般時候,血鳶卻無力發現他所熟知的那些規則,或者說他只能知曉的這些規則之中,全然沒有如何讓萬物復蘇,世間重新歸位規則,繼續正常運轉的道則。
這個時候的他,竟是只能如同一位身處其中,可實則卻是一位局外人的身份來默默瞧著。
這般覆水難收般的苦痛,叫血鳶幾欲想到崩壞這座與自己本命相連的神魂世界,將這座神魂世界連同他自己都一同遁入深淵輪回,或是受罰,或是就此消散于天地間。
直到如今。
在血鳶瞧見了這座世間以他一己之力所造成的發展歷來看,似乎書中所記載之神明,除去能夠毀天滅地,致使蒼穹無光,地上無日無明月,災難不休,生靈涂炭之外,別無他用。
在血鳶內心開始掙扎和彷徨之際,明明是讓他已經處在無能為力境地的神魂世界,卻在自己一點一點地改變自身。
這就像是漆黑如墨的黑夜之中突然闖進來一點明晃晃的光亮,叫人無法無視,躲避不開且刺目至極。
心有不敢相信的血鳶,終于撇開最一開始的驚懼不安,開始沉淀下自己那顆動蕩不安的內心,開始瞪大自己的雙眸,一點一點地瞧著這座世間自行繁衍生息,生存進化。
緊接著血鳶震驚發現,他的每一次呼吸,這座世間便會風云變幻地向后推移發展數百萬年。
就像是之前神明猶存世,天庭尚治天的時代之中,老人們曾言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后世之人經過野史考古研究之后,得出結論為天上地下,因為各自所經歷的時間規則不同,時間流速也大不相同。
當年人世間中,或者應該說這五座世間的共同之上,理當還有一座天上人間,只不過在最初的那場讓神明天庭分崩離析的動亂之后,這座天上人間也一同隕落,就此遁入消亡邊境。
自然時間規則這一說法自從那場動亂之后,便再沒有出現過現世這五座世間之中。
哪怕后世仍有一次神明天庭遺珠,因為重重機緣巧合之下,仍有一次卷土重來的明確記載,可也不過是后世有心的宵小之徒在借由昔日神明天庭的偌大名號來裝神弄鬼,其用意便是為了掩飾其自身那私自勃勃野心的一個由頭罷了。
算不得真。
但讓血鳶萬萬沒想到的是,這般幾乎已經與失傳無異的天地法則,會在他的神魂世界之中,經由世界再一次經歷混沌初開這個偽天地初生的過程而復盤。
只是放在他這里之后,似乎當初那一整個,能以浩瀚治世而著稱的神明天庭被他這一主神明給代替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