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犀牛山。
在山脈最高的那座山腳下,一人一鳥,雙目對峙。
一驚恐。
一淡然。
黑臉漢子瞧著鳶鳥,眼睛越瞪越大,眸中充滿了驚恐和不敢置信之色。
至于這位斷界山的使者,血鳶大人,則不過是如瞧螻蟻般,瞧了一眼這位石犀牛山的分殿閻羅,便轉過頭去,換了視線,仔仔細細地盯著天上蒼穹,使勁地看,好似誓要從那在天一邊,瞧出個窟窿來。
黑臉漢子驚恐半晌,但瞧見鳶鳥根本不屑于搭理他的時候,忽然目露出頹然和絕望,像是對于自己已經無論如何都無法繼續存在的命數認命,最終只能束手待斃。
畢竟在九曲黃泉,如他這般冒犯大人物的舉動,他敢相信,絕對數不出五指之數,而且那些蠢貨無一例外,死絕了。
單單是斷界山使者,血鳶這七個字,就足以讓他現在死上幾百回,而且最終連個轉世投胎,甚至是投去那極樂天下的餓鬼道或是畜生道,一樣連個姑且嘗試一下的機會都沒有。
他一個小小的分殿閻羅,真是活得不耐煩,才會去挑釁他時常便是想要高攀,都高攀不起的斷界山使者。
這若是放在世俗王朝中,以職位對比而言,這黑臉漢子不過是個地方縣令或是郡守一類的小地頭蛇,而鳶鳥則是朝廷直接指派巡視四方,查漏補缺,手握龍權的強勢過江龍。
孰強孰弱,幾乎無需分辨。
大都是鳶鳥這般的過江龍隨便伸出一腳,就能將黑臉漢子這般的地頭蛇,踩死一大片。
當然更多時候,如黑臉漢子這般的地頭蛇,對于鳶鳥這樣的巡視使者,當真是巴結都來不及,哪里會愚蠢到直接一開口,才不過短短兩句話就得罪至死的境地的?
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夢寐以求,希冀攀上枝頭變鳳凰的這般飛黃騰達的機會,今日真的來了,而且還就這么簡簡單單地擺在他面前,他只需要將這丑了吧唧的沒毛鳥,小心接回自己的分殿府邸,請他山脈轄境內,甚至是出了山脈去其他山脈中去請最好的煉藥師,煉丹師,好生伺候著,那他他日飛黃騰達,一步登天,不是指日可待是什么?
只可惜世間萬事,萬萬沒有后悔藥可以吃。
再一個,他也是真沒認出血鳶來,像他這么個在九曲黃泉的邊緣地,或者說小地方的分殿小閻羅,尋常時候至多只是聽說在閻羅殿或是斷界山是有那么幾個直屬于其的高貴使者,可這些高高在上的使者大人們,尋常時候巡守四方,大都是在陰陽之間,接引渡人,忙得很。
只有極少數,甚至只有一個或是兩個,才會在尋常時候游走于自己的轄境,管理他們這些分殿閻羅。
而且大部分時候,只要這些黑衣紅眸的使者們,在九曲黃泉各個分殿山脈當中游走,那就如同是閻王親臨,九曲黃泉當中,說一不二的狠角色,可以說名副其實的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其中有幾只是就是那血鳶之樣,黑羽紅眸。
可他從未見過啊。
這些道聽途說,他自己都知道其中有不少添油加醋的成分,真正的真相如何,他哪里知曉?
再說他在這里才不過是新上任連百年之期都還未到,尋常如血鳶這般的大人物,也從不到他這里這種小地方來。
他當然更加不知曉,今日血鳶來此純屬于意外之屬,當時神人擂鼓,春雷震動,將九曲黃泉這方天地,整片都震顫不休,天地之內,萬般神魂鬼怪,包括他們這些分殿閻羅,全都顧著自己逃命避難,瑟瑟發抖還來不及,生怕自己一個露頭就被那震徹天地的無數驚雷給劈成了灰飛,哪敢抬頭看看是不是變了天什么的?
更何況,黑羽紅眸。
他面前這丑了吧唧的沒毛鳥,哪里算了?
就在此時。
這黑臉漢子突然訝然。
原來是他可以開口說話了,他哪里肯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求饒機會,今日能不能從這必死之局存活下來,可全看他一張嘴如何說了,說得好了,說不定不僅能活下來,甚至還會因禍得福,以后成為這使者大人身邊的左膀右臂,最不濟,他這石犀牛山脈,以后也會多上一位遠在天邊,高出天外的大靠山,那他以后便再也不用仰人鼻息,就算是他周邊這幾座山頭的分殿閻羅,都不至于點頭哈腰,得罪不起了。
......
不至山崩山非死,憑得生死知悔矣。
......
石犀牛從未想過自己的腦子能轉得這么快過。
許許多多的求饒話,幾乎是信手拈來,絲毫沒有停頓卡殼的地方,這叫他今日能夠化險為夷,因禍得福的機會,越來越大。
他自己的那些相信自己的信心之屬,也就更加大。
甚至說到后來,也敢再多添些底氣,搬搬早斷絕了數十年的香火靠山,希冀著能夠有些用處。
使者大人,使者大人,俺叫石犀牛,本體就是一頭獨角牦牛精,因為天賦異稟,所以下了九曲黃泉后,被前任大人牛震子破格提拔為咱這座石牛山的分殿閻羅,現在牛震子大人已經去了那閻羅殿中,是其中一位判官大人...
黑臉漢子石犀牛說到這,話突然被血鳶給打斷了,牦牛精,為何會起一個犀牛名?
石犀牛聽到此言,竟是有些羞赧,伸手撓了撓頭,道:俺爹是頭犀牛精,俺娘是頭牦牛精,俺出生的時候,隨俺娘,但俺爹一直也想要將他那一份名頭也流傳下去,所以才會給俺起了石犀牛的名字。
血鳶恍然,隨即嗤笑道:所以你爹的意愿你想要給他發揚光大?所以你覺得石牛山配不上你自己的名字,你就將其改成了石犀牛山?厲害的,厲害的。
血鳶嗤笑愈盛,既然你這么厲害,那你怎么不靠著你爹的名頭來求饒,反而想借助一位才升遷為判官的面子來保住你自己的命?本鳶不妨告訴你,你說的那個牛震子,本鳶不認識,僅僅只是聽說過名字。
鳶鳥忽然玩昧問道:石犀牛,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說完他不等石犀牛回答,便自顧自笑道:本鳶為何要去結識一位大些的螻蟻?
嗯?
血鳶仔仔細細地盯著石犀牛瞧。
石犀牛只覺猶如針芒在背,頭皮發麻,脊柱發涼。
他驚恐萬分,大人饒命,大人饒命,俺知錯了,俺知錯了,求大人念在俺事先不知情,所以就饒過俺這一次吧,日后俺給您當牛做馬,忙前忙后,絕無怨言,也絕無半句二話。
鳶鳥眸中滿是瞧之不起的譏諷之色,你姓石,石頭的石,真巧,本鳶這些時日過來,也遇到一個石姓之人,更巧的是,那位石姓之人可比你聰明伶俐多了,至少人家還會審時度勢。不像你,連個求饒的話,都不會說。
石犀牛這次不敢說話,打定主意閉口不言。
畢竟禍從口出,若是他哪句無心之言,說得這位大人不開心了,一巴掌扇死他,那他都是白死。
因為他忽然覺得既然這位鳶鳥大人肯同他多說這么多,那是不是就是沒了想要繼續殺他的心思?轉而還覺得他還算有些用處?
就在石犀牛腦中思量萬千,覺得自己猶有一線生機的時候,鳶鳥一句話,又讓他才升起的希望之屬,轉瞬墜落阿鼻地獄。
鳶鳥說,別癡心妄想了,今日你必死無疑。
鳶鳥忽然又仰頭嘆聲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更何以至此啊?
石犀牛這下也算是徹底死心,知曉自己死路一條,他也算光棍,不想那么許多,只不過在死之前,還想將自己的遺言,臨終遺愿,給說出來。
只見他牙一咬,深呼吸一口氣,在知道自己必死之后,反倒是沉著冷靜了下來,他輕聲道:使者大人,之前是俺以下犯上,是俺有眼無珠,不識大人尊容,所以死有余辜,俺認了,大人想要俺死,俺也不愿臟了大人的手,一會俺就自行兵解。但一人做事一人當,希望使者大人只殺俺一個,不要為難俺石犀牛山上的那些小家伙們,他們都是無辜的。
鳶鳥忽然目露譏誚之色,講條件?你配嗎?就因為你的名字?還是你的靠山牛震子啊?
石犀牛一呆。
暗自握緊雙拳,眸中隱隱有那暴怒聚集,想要拼死一搏的意志在匯聚。
但此時要說這石犀牛不后悔,那是真假的,當時他真該好好動動腦子想想,到底是什么樣的鳥能從天而降,直若一柄轉瞬千里之外,而且品軼還奇高無比,至少也是位天境后期的大煉氣士本命飛劍,將他的石犀牛山脈之內所有山峰給全部給穿了個孔不說,最后還沒死,還穩穩當當地被砸進了山峰的山壁之內,扣都扣不出來?
若是放在但凡有些腦子,會思考的其他分殿閻羅身上,幾乎都不會發生今日這般無可挽回的局面來。
石犀牛心念九轉,可轉來轉去,就是想不到他還有什么能夠不被殺的籌碼在手。
血鳶仰目朝天的目光,驟然一凝。
原來此刻在天一邊,濃密的血云層之上,竟是忽然霞光萬丈,將層層疊疊地血云層都給沖散了去。
霞光在天邊直射而下,而且好巧不巧的是,其直射之地,正是血鳶的來時之地。
石犀牛此刻一心都在想著該如何活命上,自然不可能在這種時候瞧見那極遠之地詭譎非常的霞光萬丈。
但他對于血鳶的眼神微動,可全都看在心里。
只可惜石犀牛剛剛才想到自己山脈之內的府邸之中,有幾多上了年歲的老物件,應該都是血鳶大人喜歡的物件,他想要帶血鳶去瞧瞧,至少先將這死亡的時間給拖下來,能拖一會那就多活一會。
但下一瞬。
石犀牛這些心念九轉的思緒,突然戛然而止。
原來。
正跌坐在鳶鳥面前的石犀牛,不過是在鳶鳥隨意一揮手間,便已經消失不見。
連個渣滓,都不曾留下來。
石犀牛山,或者說應該叫石牛山,頃刻間,山脈震動,山石崩塌,山中無數草木轉瞬枯黃,更加駭人詭譎之處,在于從這些枯黃草木之中,竟是汨汨流出了猩紅血液,此時此地就如同是那大戰才休的巨大戰場,橫尸遍野,血流成河,無數鬼魂經受萬般鞭打折磨的哭嚎之音,響徹石牛山脈。
就連流經此地的黃泉之水,也在這一刻流水湍急至極,無數白骨游魚紛紛躍起,拽起岸上的一根或是一蓬血污,再重新落于黃泉江河之中,如此循環往復,每次都會使得那些黃泉江河之內的白骨游魚,多變大一分,連帶著這些游魚身上的攝人氣勢,也更加深厚些。
整座石牛山中,儼然是一副天翻地覆,政權崩塌,無數游民流離失所的亂世末日之景。
石牛山的分殿閻羅,打今日起,沒了。
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此刻也已經沖著那天邊的霞光萬丈之處,驟然飛去。
就如來時一樣,轉瞬間便是萬里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