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場面,因為十一和張山的果斷出手,非但沒有震懾這些村民,反而越發地激發了他們骨子里的兇性。
結果沖上來的人越來越多,十一和張山,尤其是張山,不過是個三境煉氣士,又沒有如十一那般打熬過體魄,漸漸已顯疲態,頗有種雙拳難敵四手的意味。
甚至到得后來,張山不得已,連閃躲都無法做到,為了保護那跛腳少年,只得用自己的身體,接下那些村民的含恨攻擊。
前后才不過幾下,張山便已經遍體鱗傷。
當然沖著張山而去的村民終究還只是少數。
大多數的村民瞧見十一帶著那個可怖黑衣修士,竟是不停地在對他們的孩子動手動腳,而且每一個被他們動過手腳的孩子,定然都會當場暈死過去,生死不知。
一時間村民們惡向膽邊生,恨意到得最后,幾乎已經灼燒沒了他們的理智,膽子也越來越大,出手也越來越狠辣果決,似是不將十一和那可怖的黑衣修士徹底殺了,決不罷休。
這一切落在十一眼中,越是如此,十一眼中包括心理的失望便越來越濃。
不該是這樣的。
十一的出手越來越快,不知不覺間,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因為這些村民想要殺了石汕的過分舉動,讓他胸中也不禁有戾氣橫生,隨之出手也越來越重,但凡被他劍身拍到的村民,幾乎都會或多或少地斷上數根骨頭。
瞧那躺地哀嚎的模樣,只怕沒個幾月時光,想要下床,是絕不可能了。
鳶鳥站在十一肩膀上,對于這一切,自然盡收眼底,只是鳶鳥從頭至尾,都是在冷笑不已,從未為十一分析過局勢或是插嘴解釋這中間的個中緣由。
當真就只是瞧著十一一顆心越來越沉浸谷底,任由其溺死或是被巨山給砸死,既不選擇打撈,也不選擇搭救。
對于此間情況,它作為經世如此之久的過來人,自然早早便落于心底。
知曉這般情況,之所以會發生,絕非是偶然,而是必然。
畢竟人心向來如此。
......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
待得最后一個孩童也被十一尋到,被馬致將其頭顱之內的魂種去除之后。
木屋中的場面,一下子寂靜下來。
不是沒人敢上了,是沒人上了。
剩下那些老頭老婦,十一連碰都不敢碰,生怕自己一個收不住力道,直接打死了,那就弄巧成拙了。
到時候即便是原本占理的事,只怕也會變成心坎如山高,跨不過去。
十一環顧四周,瞧著那些老淚縱橫,悲慟萬分,對他更是恨意灼灼的石堯村老人們,相顧無言。
十一忽然轉頭瞧著捂著一只眼睛,沉默站在他身后的馬致,問他,要是你,是不是就都殺了,一了百了?
馬致有些愕然,有點吃不準十一這話中的意思。
他小心瞧著十一的眼神,希冀著自己能夠從中發現些他時常瞧不出的端倪來。
但馬致越瞧,卻越是覺得心驚膽顫。
他在十一的眸子里,能夠瞧得出的就只有黑亮如夜的眼眸,很明亮,明亮到他有些刺眼,蓋過了他的目光和十一心里面真正的東西。
于是馬致有些不敢言語,害怕自己說錯了,到時候連轉世輪回的機會都沒有。
十一看出了馬致的意思,告訴馬致,無需多慮,憑借本心回答就是,守不守諾,我畢竟不是你們這般的山澤野修,不會不守諾。
馬致信十一所說的話。
先不說如道士張山和十一這般喜歡講道理,處處講規矩,講究個鋤強扶弱的修士有多討人厭,讓他有多不喜歡,可有一點卻讓他無法說個不字出來。
在外面蠅營狗茍,勾心斗角的打拼慣了,那些風里雨里的泥濘路走過,最后終于走上了不沾泥的青石板路,想要一路同行的,或者說最終想要合作一起做生意的,還真就是如十一和道士張山這般傻乎乎遵循規矩之人。
原因無他。
信得過。
馬致說,要是他現在這木屋之內,不會有活人。
十一點了點頭,說了句讓馬致莫名其妙,可一深思卻讓他毛骨悚然的話,就很好啊。
打從這開始,馬致是徹底沒了那些算計來算計去的小心思,他覺得十一比他要可怕的多,也更像是個山澤野修的多。
這些同經驗,俗理皆無關,只憑本心。
之后十一轉身回到木屋中間,將石汕小心抱在懷中,因為自己的個頭有點小,抱著比自己高出一頭的石汕,頗有種孩童懷抱山岳的吃力感,看起來竟顯得頗為滑稽,可惜在這種時候,沒人笑得出來。
就如同在死人堆里辦喜事,拜天地,該笑,可誰要是真笑了,那才是真正的大恐怖。
對于這些村民。
沒什么好說的。
人性如此而已。
十一對馬致和道士張山招了招手,轉身縱然一躍,便出了木屋。
頭也不曾回。
道士張山緊隨十一身后,一瘸一拐地模樣顯得有些狼狽和蕭瑟,但一樣沒有絲毫回頭的意思。
眾人身后,那些叫罵聲和極為難聽的詛咒之音,雖然仍是此起彼伏,久久不曾停息,但到底是比之最一開始的時候,少去了一半還多。
木屋之內,橫尸遍野,尚還活著的人,無一不是捶胸頓足,痛心疾首。
接下來的日子該怎么過,到底是不是要相信那幾個自稱是正道中人的小娃娃。
其實對于這些村民而言...不重要。
該過便是得過且過,不然又遇見了新的什么鬼魅藥物,該過不去,一樣過不去。
對于此,大家心知肚明。
只不過村民們也將十一和張山他們當做了如他們自己這般隨意揉捏的軟柿子。
說到底,走到哪都是人善被人欺而已。
......
悲歡離合總無情,是良辰好景虛設。
......
木屋之外。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霧靄不知多,山林猶如魅。
十一抱著石汕,點林間,穿林過葉,一路南下,全速展開,奔行許久。
所過之處,簌簌葉落,散落一地。
十一身后,馬致和張山緊緊跟隨。
漸漸夜深。
夜色直如九幽深潭,一如人心,深不見底,亦不見底是何模樣。
鳶鳥就站在十一的肩膀上。
這一次它沒再如同往常一般,在十一身邊喋喋不休,說上一些嘲弄之類的話。
倒也并非是因為馬致和道士張山在的緣故。
而是鳶鳥這一次,竟是破天荒的無論什么話,都不愿多說。
這些叫人想要吹胡子瞪眼睛,或是摔東西的破爛事,它見過了不老少,甚至為了一些說得或是說不得的原因,自己也做過了不老少。
只不過當時它一直都是當局者迷的模樣,而現在,好巧不巧地卻是詭譎成了旁觀者清。
當年被人設計,他自己覺得是因為胸中那股子情尚在,所以義無反顧。
可最終落得如今這步田地后,再回頭看,發現了那些同真相戚戚相關的蛛絲馬跡后。
它只覺得這是賊老天在同他開一個比天還大的玩笑。
大到無關生死,卻是要比生死還要叫他無所適從。
以至于到得現在,他都是大道不前。
明明是一條既見光明又見前路的大道坦途,放在他這邊,卻是硬生生地被他走成了條斷頭路。
道士張山一樣是一路沉默前行,還有壓根就不敢多發一言的鬼修馬致,路途遙遠,趁著夜色雖深,月光尚在,能多行走上一途半途的,怎么都是好事。
待得十一懷中抱著石汕一口氣奔行出去近百里后,才在一處周圍樹木并非那么繁茂,草植也并不多之地,停下身形。
他將石汕小心放在草地中間。
又在石汕身邊以三尺銹劍繞著他畫了個圓圈,在圓圈上撒上了一些不受蚊蟲侵擾的藥粉。
夜色極濃,半空星星點點,可月光不知為何,今夜顯得有些黯淡無光。
石汕仍舊在呼呼大睡,不曾醒來。
此時的他在睡夢中,仍是皺起眉頭,面色蒼白如紙。
在他身邊的十一,都能感受到石汕身體之上所能傳來的陣陣虛弱之感。
丹藥再好畢竟只能算作吊命只用,人之存活于世,尤其是世間凡俗,到底還是以食補為本。
這一日來石汕一直都在擔驚受怕當中度過,滴米未進,滴水未沾,整整一個午后的所有時日,都在經受刑罰,遭人鞭打,本就不算好的小身板,這下更加是變成了慘不忍睹的凄然境地。
故而他需要進食來補充身體之中所欠缺的營養。
十一停下時,道士張山也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這次奔行所過路途并非很近,十一為了宣泄胸中不滿,一路所過,跋山涉水,從未停下,即便路途荊棘山岳頗多。
可道士張山這次硬是一次都未曾喊疼,一次都未曾喊累,更不曾停下歇息片刻。
道士張山在十一身后,張了張嘴想要對十一說些什么。
在十一轉過身去瞧著他時,竟是又有些羞赧,甚至在見了十一,同十一那一雙若黑夜星辰的眸子對視一眼之后,竟是有些自知理虧而沒臉見他的感覺。
可最終,張山仍是什么都沒有說出口。
那些他醞釀了一路的措辭之言,比如說世間凡俗大都皆是如此,生于此間亂世,能夠掙扎活著,甚至不求日日有溫飽,都好似是一件極為奢侈的事。
自然凡俗之間會有些人人自危的感官在其中,惶惶不可終日,故而也難免會在心境道德這一事上,偏激了些,走了些極端。
也難免會抓住機會,徹底釋放一下其心中淤積許久的不平。
說到底,道士張山還是希望十一可以大人有大量,對于這些江湖人事之上的...小瑕疵,能夠既往不咎。
最后,連張山都覺得自己心思極為過分的是,他還希望十一下次若是路過此地,再瞧見如此路見不平事時,最好還是能夠摒棄前嫌,拔劍相向,斬妖除魔。
哪怕再一次磨損胸中萬古刀,可這亂世人間,能夠多活下一個人,哪怕真就少講上許多道理,說到底還是怎么都是賺的。
十一就那么一動不動地盯著道士張山瞧,瞧了許久,都不說話。
張山瞧見十一的目光,只覺得心虛和自己過分。
他也是有些私心的。
大晉國是他的家,誰愿自己家中終日遭受妖物鬼魅侵襲,終日血流成河,惶惶不可終日的?
張山覺得這些話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出口,只得嘆息一聲,想要轉身默默去為石汕準備些吃食。
結果十一反而極為大度地咧嘴一笑,對于剛剛的事,只字不提,反倒是問了句以朋友相稱的話,準備去哪?要不要一起南下?前路漫漫,知己難尋,好不容易能有個可以一起喝酒,下次還能約酒的朋友,就這么簡簡單單的分道揚鑣了,豈不是太虧了?
十一的話,讓張山一愣。
之后他就這么怔怔地瞧著十一,一連深呼吸了好幾口氣,才鼓起勇氣對十一說了句,對不起。
十一笑了笑,抬起頭來,聲音悠悠,對什么不起啊?你又沒錯,這個世道也沒錯,村子沒錯,那些村民,都沒錯。
只不過...十一仰起頭,瞧著天上那輪從云霧中探出頭來的如鉤明月,突然問道:你知道為何會有月有陰晴圓缺嗎?
還未等張山回答,十一就轉過身去,徑直走到獨自坐在一邊謹小慎微,不發一言的馬致身邊。
月光將他的背影拉的很長,長到更加顯得形單影只。
這一刻的十一,給張山的感覺,就好像天底下,再沒有比他還要孤單的人了。
隨后十一的聲音就好像是從他那顯得極為蕭瑟的影子里傳來,因為人有悲歡離合啊。
張山一下子,好像如遭雷擊。
十一站在馬致身邊,瞧著馬致。
馬致左眼上的血已經止住,但他左半邊臉,仍是血肉模糊,黑霧滾滾。
馬致抬頭瞧了瞧十一,倒也顯得極為光棍,直接伸出手來,伸展了個攔腰,然后直直向后仰躺而去,仰起頭,笑道:該上路了?
十一點了點頭,該上路了。
馬致輕輕閉上眼,呼吸均勻,據說鬼門關哪里,還有往生橋那里,都有專門的攔路小鬼,攔著我們這些壞事做盡的人,要我們也嘗嘗當初被人坑害或是殺害時的痛苦滋味,不知道我能嘗到多少,據說在往生橋上,還會有無數白骨游魚來吞噬我的神魂血肉,叫我好好嘗嘗那些噬魂之痛...其實...挺好的。
這一刻的馬致,好像同那終日勾心斗角,壞事做盡,從不想自己會不會不占道理,從不想人間是不是因他而更加雜亂無章的山澤野修,略有些不同。
十一道:放心吧,不會的,往生橋上,不過就是走馬觀花,看看往生所過而已。
誰想馬致自己先嘆了口氣,好像還極為失望,這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