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

他俞盛和王劍來就在桓庭國京城皇宮屋頂上，把酒言歡。

那時王劍來對他所言的話語，到得現在，他都記憶如新。

當時王劍來舉著酒壺，喝上一口酒，就說上一句話，看似是完全憑借著酒意，在說著酒話，可實際上打心眼里是如何想，他俞盛也不是傻子，多多少少還是能夠聽得出一些話外之音的，只不過對于這些話外之音，讓他有些四顧心茫然罷了。

王劍來說，莫要看這座江湖是有人間美好，看著那些達官顯貴，一州一郡之地的富家翁大都是一步一步一個腳印地日積月累，慢慢向上，最終才成就他們那些位高權重，財也盛的江湖位置和結果，也莫要以為在這座江湖之中，只要你有足夠努力和赤誠之心，就可以萬事皆準，與之那些早先便成功的人一樣，只要努力及位，便可心想事成，不是這么回事啊。

當時俞盛還在問王劍來，問他為何如此？

俞盛沒有在這句話上同王劍來打機鋒，更不會。

要知道在這一點上，當時尚還處于年輕氣盛，多多少少還有些書生意氣狀態下的俞盛，著實有太多太多想不明白之處。

比如說從他修行略有所成，是三境小宗師的修為之時，便開始游歷這方天地的大好山河，觀看人間美色，行走江湖，感受江湖水深水淺，人文武運之流。

那時候他所見到最多的，還別說，真就是王劍來打從一開始便同他所說的那些莫要開頭的話，比如挑燈夜讀趕考書生，大雨泥濘之中負笈游學，再比如早出晚歸的商家小攤販，要么是賣上一碗自家祖傳的小餛飩，要么是些獨家秘方的小餅子之流，大體上都是好吃不貴，吃好再來，各家老板都是些為人純良，熱情好客之人，在俞盛看來，無非就是四個字便可蓋棺定論，和氣生財。

再比如有些樂善好施的一郡郡守，在顏竹郡，偶有饑荒，逃難百姓頗多，但郡守都會選擇自掏腰包開倉放糧，接濟黎明百姓，不說能夠讓這些處在生死邊緣徘徊的百姓有多富貴榮華，可至少最后落得個溫飽，就已經算知足了。

再者如那些江湖上開設門派武館，或是走鏢的小宗師們，再比如同他一般行走江湖的大髯豪客，都是他在這座小天地中看見的人間美好。

一直到那時候的他，都能感受到這座人間的朝氣蓬勃，心胸放寬之后的俞盛，武道修為一日千里。

加之他武學天賦也頗高，對于吃苦耐勞一事更是如同稀松平常的家常便飯，于是沒過多久，他便借由著看似都是點到為止的切磋或是相約比斗，一步一步走到了人間頂點，山巔之上，甚至再無任何武道宗師可與之比擬。

在這之前，那些號稱什么南拳北腿，東邪西毒之類的早早便成名已久的武道大宗師們，哪一個不是鍛筋境的武學大宗師？哪一個在自己名下沒有一家或是幾家武館，要么便是某個江湖門派的一派之主？

全都厲害著呢。

但讓俞盛最是不解的地方，一樣在這里。

一開始，在俞盛剛剛躋身第四境時，因為境界不穩固，尚還沒有適應第四境的強橫體魄和那口如火龍般游走全身的真氣，拳腳方面常常會有一用力捏碎了凳子或是碗筷，這種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情發生。

故而這些成名已久的武道大宗師們自然還算很強，他每次挑戰之，他的那些招式用老，再無新招時，這些大宗師們卻好似才熱身完畢，之后便是一拳一腳間，打的他筋骨寸斷，嘔血不止。

最終只是求個沒死就行。

越是如此，俞盛便越是戰意盎然，心潮澎湃，每次失敗過后，再卷土重來時，皆是更加奮力賣力的他。

只是好景不長，俞盛記得那時候桓庭國朝廷好像頒布了一條類似于詔安令的法令，大體意思便是入編于朝廷門下，那么他們這些江湖門派才算是正當合法的大家門派，能夠獲得正統傳承，自然也能夠享受到朝廷所賜予的富貴榮華和好處。

對于此，俞盛是嗤之以鼻的，那時候他尚還天真的以為，但凡是行走江湖之人，對于這些都會敬而遠之。

可是他每一次失敗回山中勤加苦練后再出山時，他卻發現這些所謂的武道大宗師們，地位和財力都是在慢慢地水漲船高，越來越高，甚至如那姓黃的西邪，和那復姓歐陽的東毒，在江湖之上地位最是高超，可他們的拳腳招式，卻反而慢的讓俞盛失望至極。

一直到他同那復姓歐陽的東毒打過之后，一拳差點將他打死，東毒竟然在他面前跪地求饒，將事情全盤托出，他才明白，原來他們這些時常行走江湖，過著生死自負四字真意的大宗師們，對于朝廷所頒布的那道詔安法令，如獲至寶，早早便紛紛轉投了朝廷門下，現在為朝廷做一只狗，幫忙穩定江湖翻涌不休的湖水。

但實際上越來越多的江湖中人，無論是善惡好壞，只要歸順于朝廷，最終都能有上一份不錯的酬勞可拿，最為重要的是，那種生死自負的刀口生活，自此便一去不復返了。

簡而言之便是安穩日子，富貴榮華，誰不想要？

俞盛失望是有的，但談不上如何多。

因為到得最后，他便是站在這些武道大宗師面前，任憑其拳腳相加，甚至棍棒無眼，這些武道大宗師們都未能傷及他分毫。

這些正值壯年的武道大宗師們，因為早早便沉溺在了紙醉金迷的安逸生活里，一身橫煉的身體自然早早便垮塌掉了。

再到后來，因為一拳一腳打敗了南拳北腿，東毒西邪八位宗師，俞盛聲名大噪，成為了當今江湖之上的第一人。

而且他的聲望之高，幾乎可以稱作是振臂一揮，一呼百應。

那時候的俞盛還覺得這趟江湖這樣便已經到了頂，于是他實際上已經有了退隱山林的意愿。

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只不過他還未經歷過江湖之上人人唏噓不已的勾心斗角，便已經越過了這一步驟，被他所打敗的那些武道大宗師們，給一齊推上了山巔處，開始穩穩坐起武林盟主，天下第一的位置。

開始時，俞盛還覺這趟行走江湖，也算是出山之前，在書上所言的那些走的盡善盡美，于是他這趟江湖人生，也都圓滿非常。

畢竟無名小卒也做得，天下第一也做得，由最低到最高，他全都經歷個遍。

可是隨著那些瑣碎之事發生越來越多，在他這座山巔周圍放眼望去，目及之處，卻盡是些矮他一頭的阿諛奉承之輩。

那些什么武林盟主，江湖第一，天下第一之類的名頭，幾乎像是長了眼睛長了腳般，眼睜睜地盯著他還向他跑過來。

然后他便莫名其妙地就籠絡了一大批手下，莫名其妙的成為了什么什么盟主，幫主，門派門主之類的，再往后，在他身邊聚攏之人越來越多，每個人都在各司其職，做著些賺錢或是賺取地位之事。

而他自己則只需要穩穩當當地做好他這武林盟主的位置，擺好他這武林正派的名聲，每日便有無數金錢和名聲涌入他的口袋之中，哪怕他是想趕，都趕不走。

但越是如此，俞盛便越是覺得他現在所混的江湖與他初衷算是背道而馳。

因為那些向他周圍聚攏而來之人，幾乎人人都在想著一些蠅營狗茍的齷齪事，只要是賺錢的營生，大都會不擇手段。

他想要的那些并非是受眾生愛戴，萬人敬仰，不過是想在江湖之上安身立命，行直坐正而已。

可到得后來，他所瞧見的江湖越發讓他感覺到了心灰意冷。

無數在江湖之上號稱是人間正派的大宗師，實際上背地里都是在做些偷雞摸狗或是為了些地位利益而草菅人命之事，又或是早早便做了朝廷走狗，要么便是為了點點錢財出賣那些同他出生入死，將背后都放心交給他的兄弟，甚至有著血緣關系的血親，皆不在話下。

這些狗屁倒灶，蠅營狗茍的糟心事，讓俞盛無數次思考自己武學有所成，出山之前所聽到瞧見的江湖，到底是不是同一座？

這個問題，俞盛早先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可最終卻是任何答案都沒給出來。

......

喧囂內身不由己，山林外獨善其身。

......

再到后來，王劍來橫空出世，然后以著一壺酒，以著舉杯對飲邀明月的姿態告訴他，如今的江湖規矩，你看在眼里的，做在手里的，都并非是數十年前，數百年前那些人人皆有正道之心的老江湖，老江湖的那些正義對錯，生死自負的老規矩，你以為還在...確實也還在，在這。

王劍來在說這話的時候，直接便將他手中的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后啪地一聲直接便將酒杯摔碎在地上，他指著地上的碎瓷片告訴俞盛，在這。

然后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你以為這兒都還是原汁原味的？早就不是了，這兒早都變了味道，世道在變嘛，人心自然不是什么亙古不變的玩意，因為道理也在變，就是儒家圣人們推崇的那些規矩禮儀，你往前數上十年，再瞧瞧現在，再往后數上十年，是不是都大不相同？前前后后看似不一樣，可是你將外面那些灰塵啊，垃圾啊全都掃走了，再將那些外衣啊，殼子啊全都剝離開來，再去瞧，是不是發現這些都是一樣的道理？

可這樣的江湖好不好？誰也不知道，其實哪有什么好不好啊，有人歡喜有人憂，這一點不是在任何時候，哪怕是往上再翻數百年之久，不還是這樣的？要知道人人心中有個定律，人人心中都有一座江湖...

王劍來瞧著天上被烏云遮蔽了半邊的明月，嗤笑一聲，又指著自己的脊梁骨繼續笑道：只要你肯放下這，只要你肯彎下腰，低下頭，為了那幾座金山銀山，或是高山仰止的龍椅凳子，肯用雙手雙腳，不怕自己變成誰的狗的模樣，那這些或多或少的你都能有，大不過是有人聰明有人蠢，所以能夠得到的時間早晚的區別罷了，可說到底，還是都會有的，對吧？

然后王劍來問他，你想要么？

王劍來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目光灼灼。

俞盛才要回答，可王劍來又向他擺了擺手，拿起酒壺為他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上一口繼續說道：嗯，這京城的酒水是要好喝些，釀造的手法不一樣嘛，你先別急著回答，我告訴你，與你說明白了，你再回答，先說好處，比如說你放下身段，肯低下頭，放下手，當條狗，那么你能得到啥？那你就能吃飽飯，穿暖衣裳，甚至暖還不止，吃飽也還不止，你還能吃上尋常凡俗一輩子都吃不上的山珍海味，山珍奇妖，穿上別人一輩子都穿不著的綾羅綢緞之類的，還會再有些金銀首飾，世人所說的那些富貴榮華，紙醉金迷，比如說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肉，世界之大，那些千奇百怪的東西一樣一樣你在有生之年你都可得到，最后說不定你再聰明些，還能主宰上一部分人的生死，過上一把自當閻羅王的癮，好不好？其實我覺得挺好的，畢竟聽人勸，吃飽飯嘛，對吧？

王劍來再喝一口酒，而且你要知道，你想要的那些名聲啊，風骨啊，還有什么行直坐正，是對的，沒錯，道理上站得住，說得通，可把道理拿開之后呢？你不是文廟武廟中的那些金身神像，能夠不食人間煙火，你想要人生在世，想要活著，得吃飯，得穿暖，對不對？可這些東西畢竟不能給你錢，也不能當飯吃，到時候一日三餐，溫飽都是問題，你還想著風骨，算什么？這不就是老話說的死要面子活受罪么？而且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不瞎說吧？

俞盛第一次反駁王劍來，我覺得這里面有問題，不應該全都是這樣的。

王劍來哈哈大笑，當然有問題，可大體上，根上，沒錯。

再后來王劍來似是醉了，說的話也好似是醉后的酒話胡話，在現在這座江湖里，不光是我覺得好，不說那些民俗市井，就說咱倆腳下的這座皇宮，他們覺得這樣好不好？肯定時覺得好的，對吧？不然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寧愿削尖了腦袋，也要往進擠？你在這樣一座江湖里，非要特立獨行，要同天下人對著干，其實可以，風骨是有，行直坐正也有，可你能不能吃飽飯？能不能穿的暖？

俞盛啞口無言。

再到后來，王劍來便為他尋了個折中的法子，既讓他不用再做些難以忍受的違心事，又可以讓他得到些他想要的，雖然并非是全部，可對于俞盛自己而言，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所以才有了那次的天下第一之爭，那次之后，那座武林，還有那個武林盟主的位子，就成了王劍來的，而他俞盛穩穩當當地做起了風骨標桿。

一個主外，一個主內。

江湖世俗還有世外桃源。

王劍來和俞盛。

王劍來答應他，三年之后，你再出來世間，看看這座江湖，其實該有的還是有，只不過魚龍混雜么，什么都要有一些，這才算是江湖啊。

于是也才有了這次的三年之約。

思緒回潮，俞盛唏噓不已，同時心中也泛起一絲希冀。

現在這座天下，這座小江湖之外的人都已經來了，那這座小江湖之外，是不是同這座小江湖，是不一樣的光景？

俞盛想去看看，若是可以，他還想著去爭求追求一下他的道，不管最后能不能成，哪怕失敗了，也好過在這座小驛站中獨善其身來的好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