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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語欲審時度勢,不由衷言不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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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花小城和吉水城中間的官道驛路上,行人如織,獸車成排,騎將成林。
每次獸車所過,都會將正值伏天的干燥土路上的塵土帶起極多,塵土飛揚,路上行人,怨聲載道。
有好幾次都將十一和鳶鳥的身影淹沒其中,瞧不見身形。
從死亡山脈那場截殺之中出來后,他們便一直行走在這條官道之上,一路上鳶鳥絮絮叨叨,牢騷不斷,說什么明明有錢,為何就不租上一輛馬車,在永絡小鎮明明轉手賣出了那么多靈草,剛剛在死亡山脈也大賺了一筆,那老頭子身上至少有好幾百兩的大銀票,足夠咱倆租上一輛這里最豪華的馬車,不說跑這么一趟,就是跑十趟也都綽綽有余了。而且咱們現在不說腰纏萬貫,可至少也有九千貫的大富人了吧?若是放在一般的小城之中,哪怕不是富甲一方的地方土財主,也絕對差不到哪去,至于如此摳摳掐掐地省錢嗎?
對于此,十一只對鳶鳥說了一句話,算作解釋,便是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但鳶鳥直接撲扇著翅膀,打斷了少年后面的言論,那模樣明擺著是不愿聽少年的長篇大論。
但不愿聽歸不愿聽,鳶鳥自始至終都在十一耳邊慫恿他若是再遇見什么驛站之流,就一定要租上一輛馬車,哪怕嫌貴不租馬車,能有一匹馬也是可以的,總好過在這路邊吃灰塵吧?
聞言過后十一只是笑著搖了搖頭,并未對鳶鳥解釋什么,只是長長嘆息一口氣后自顧自地向前行路。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這是他師傅邱楚子在離別之際,向彩泥小鎮走那趟夜路之時,對他所說的最后一次教誨。
邱楚子是儒家門生。
這一點十一無比確定。
可師徒二人相處如此之久下來,差不多已經有了五載左右,邱楚子卻一句書本上的道理都未曾同少年講過,這一句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甚至算得上是他對十一唯一一句書上道理的寄托教誨。
少年記得很清楚,甚至每每想起,都是記憶猶新。
當時還有阿彩在。
可現在阿彩生死不知,也不知道阿彩現在過得好不好。
在永絡雷澤的時候,他清醒的時候阿彩昏迷,后來他力竭昏迷,阿彩醒來,兩人就沒有真正意義上說過一句話,連一句最為尋常客套的噓寒問暖之言,都沒曾有過。
對于此,少年心中是有些惋惜的。
再之后,便是在趕路之余,鳶鳥仍是在他身邊喋喋不休,說天說海說地的,再不就是抱怨不休,可少年每次都只是行行行,是是是的回上幾言,遠遠沒有多說幾句的心思,倒是對于趕路,頗有些在意,越是往后,步伐越快。
他想阿彩了,也想早些知道知道師傅邱楚子還有付南如何了。
還有當初在彩泥小鎮所遇見的劉大爺和張嬸子,他還想著這次南下,最好能夠路過之時,回去瞧瞧,哪怕時間不多,只是寒暄幾句也是很好的啊。
這中間的一些心思言語他并沒有選擇對鳶鳥明說,一個是鳶鳥并未見,還有一個則是他自己也怕會因此引動鳶鳥心中那些過去的故事。
這些時日過來,鳶鳥的心思過往,它喋喋不休的說了那么多,十一就是個木頭人,也了解到了極多,其實它心里住著滿目瘡痍。
少年不想去揭他的傷疤。
郝書生這張面具倒也不錯,一開始走在路上之時,他還會有些擔憂會不會被某些眼尖或是擅長易容術之類小術法的行家給瞧出了門道,進而發現他就是那個在大陸之上人人喊打喊殺的白十一。
這是之前尚還未提到過的。
在十一和鳶鳥這一人一鳥之前所走過的幾個小鎮驛站之中,并非只有地攤坊市可言,實際上更多的,還是同修盟和行修會官府張貼出來的追捕通緝令,上面總計寫了三人姓名和畫像,分別是彩薔薇,付南和白十一。
除開彩薔薇和付南分別是一位無上金丹和一位龍眼金丹的大煉氣士之外,剩下這位白十一,不知為何,所刊登而出的修為竟然只有三境,而且還是一位練氣不得的純粹武夫。
于是天下之大,少年和鳶鳥不管走到哪里幾乎都有人在議論這位名叫百十一的少年到底是何許人也,為何年紀輕輕,修為平平,卻犯下如此大惡之事,要知道告示上說這三人可是勾結大妖族人,殘害人族修士的罪魁禍首,是叛變亂黨,應當人人得而誅之。
而且鳶鳥也沒少拿此事來調侃于少年,說他不管名聲好聽與否,可總算也算是出了一回名,對于尋常凡俗而言,也算是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分。
每次說到這些的時候鳶鳥便會笑的格外開心,之前被十一所郁積下的重重怨氣幾乎全都一掃而空。
對于此,十一還真是無力反駁于它,誰讓他和付南當初在永絡雷澤之時,不計后果,只顧當時痛快,結果同世間各大宗門,幾乎都結下了不小的仇恨,最為氣人的是,他們要真是如那告示所言,是背叛了人族修士,轉而投靠大妖族,有大妖族作為靠山之人也就罷了,至少無路可退之時,大陸之上的各大大妖族聚集的險要之地,還算是他們的容身之處。
可事實上是,只怕現在大妖族中,對于他們的仇恨真是半點都沒有人族修士少半分,畢竟當初那幾頭蛟龍之屬,是讓誰給轟出那座小天地?
不還是付南么?
所以了。
總有些信那萬一之屬,而且常年行走江湖,在刀口上舔血過活的三境或是四境武人,再不就是經年都在各處靈氣充裕,卻又危險無比的險地尋求機緣的山澤野修,帶著滿身血腥煞氣,在四處張望,或是在哪個三教九流全都有,魚龍混雜的小酒館打聽他的消息。
無一例外,全部都是在想著修行路上能夠大發一筆橫財,能夠讓自己少奮斗上幾年,多享受一段時日的人間富貴榮華罷了。
至于有幾個真是因為被那事實真相所蒙蔽了雙眼和心智,貼了心的要為民除害,將十一這種叛族之人殺之而后快,至于最后那些許諾出來的豐厚報酬要不要皆可的,反倒是屈指可數。
也不知是人心自古如此,還是世間大勢所趨。
對于這點,某位儒家圣人那人性本惡之言,似乎倒也有些相得益彰的模樣了。
甚至有一次在一個極小的路邊休憩驛站中,就連十一自己都被問到是不是見過或是有那惡人白十一的下落。
少年猶然記得,那人一身行走江湖的勁裝裹身,但其本身卻魁梧至極,而且一個肚子向前挺出,像極了懷胎五六月的婦人。
臉上之容頗有種大刀闊斧的粗狂之感,臉上濃密且味道極沖的絡腮胡子,當時差點讓十一下意識伸手捂住鼻子,擺明了是個江湖莽夫,當時那人手中還提著一柄厚背大刀,刀身上滿是刀劍劈砍時所留下的印痕和豁口,顯然常年在外拼搏打斗,見血無數。
這江湖莽夫舉著酒壇子,走到他所坐的桌邊便問他小兄弟年紀輕輕就出來行走江湖,肩膀上還跟著這么一只乖巧的鳥,這鳥是不是那大妖之屬?還問他是不是同那惡人賊子白十一有什么牽連?
這一套說辭下來,可以說言辭犀利且極為不尊重人了,若是被不明就里之人,只聽了一半去,指不定便又會引出何種流血事件出來。
鳶鳥氣得咬牙切齒,可礙于身份,當時它還偏偏只能裝傻充楞,哪怕他同十一傳音之時早早就將這江湖莽夫給判了死刑,說什么等從這出去之后一定要一路尾隨,尋上一個無人角落,用亂世在他身上開上一個洞,用以泄憤。
可事實上,那些難以入耳的話它還真就只能聽著,這些氣還真就只能默默忍受著。
當時十一經驗還淺,加之心中還在擔心郝書生給他的這個人皮面具是否頂用,莫不是行走在路邊,自己露出了馬腳,真就讓人給認了出來,這才假裝問話,實則降低自己的戒心,企圖尋到機會再一網打盡吧?
少年心頭忐忑不安,也確實有些不知該如何回答之類顧慮,畢竟那江湖莽夫所問之人,可的的確確就是他自己啊,所以回話之時的害怕和支支吾吾也絕非是佯裝而出。
那江湖莽夫到底是個行走江湖的老油子,瞧著十一如此模樣也泛起一些疑慮,于是聲色愈加狠厲,頗有種嚴刑逼供的模樣。
十一當時真是怕極,連鳶鳥在他腦海之中傳音讓他鎮定之言都有些聽不進去,更加不敢多言。
就在他斷斷續續地回了幾聲不是的時候,好在旁邊正巧路過一位背劍的年輕書生,幫助他解了圍。
書生說世界之大,相似極多,總是難免,可要因此便要寧殺錯而不放過,是不是太霸道了點?
原來那時候那江湖莽夫手中的后背大刀已經有刀氣在吞吐,顯然是想要暴起殺人的征兆了。
事實上到了那個時候,十一反而不怎么害怕,甚至已經完全鎮定下來,畢竟對于捉對廝殺的經驗,那提刀的江湖莽夫說不得十個加起來都不一定會有他的經驗更多。
更不要說那江湖莽夫一身修為,不過才踏入四境范疇,自身的純粹武夫底子打得當真是連好都算之不上,甚至當真是可以用稀爛來形容了。
江湖莽夫原本怒目而瞪,問那年輕書生算是哪根蔥?是蔥白還是蔥段?就敢來管他虎大爺的閑事?
之后不等那年輕書生自報上家門,他自己便先將自己胡亂吹捧了一通,說什么自己當年闖蕩江湖,同人家廝殺求生,你這小白臉說不定還在哪玩尿泥之類的話,粗魯且難聽至極。
年輕書生倒是沒有因此氣惱,反倒是啞然失笑,告訴他自己并非蔥白,也非蔥段,而是攀花小城附近的玉圭山上玉圭宗門弟子,此次下山行走江湖,所為目的同他一樣,也是為了那惡人白十一而去,畢竟那惡人勾結大妖族,殘害我人族修士,實在是人人得而誅之。
這話說的敞亮至極。
江湖莽夫冷哼一聲,瞧了一眼十一,一句話沒說,轉身便走。
對于這點小插曲,身有些俠義心的年輕書生顯然只當做是順手而為之,甚至說不得便有些施舍的意味在其中,于是在江湖莽夫走后,他也不愿再同不過陌路之人的十一多言,轉身告辭離去。
對于他而言,這種順手為之的仗義事,只是符合他的修道本心罷了,至于被幫助之人心中作何想,是否記恨,是否感激,皆與他無關。
事實上。
不止是這年輕書生,大多數的山上人,皆是如此。
但在十一看來。
那年輕書生的修為其實并不弱,四境的練氣小宗師,放在一般宗門,至少也是個宗門執事之位,只是他雖提劍,可身上卻并無常年練劍那股劍意吞吐,顯然提劍只是為了裝飾,說不得便是覺得劍仙瀟灑,故意吸引女子注意罷了,當然了,這些并非是重點。
重點是那位江湖莽夫顯然是個拼命求機緣的野修出身,雖也是四境武人的高絕身手,但對于年輕書生這位本就身子骨孱弱的同境煉氣士仍是忌憚極多。
就好像尋常江湖之中的那句圣人之下,同境之內,十丈之內,煉氣士必然會被純粹武人一拳錘爛了腦袋的金科玉律在他這里,一下子便失了效用。
這也難怪,出身正統的仙家煉氣士,修煉正統,有章有法,修為穩步高升,每一境都會有與之相匹配的術法招式,靈氣飛劍傍身。
威力由小到大,層層遞進,環環相扣,數量之多,只怕那武人只不過是一刀劈出,兩刀劈出,三刀之后,便是招式用老,而反觀那煉氣士可能才不過只是剛剛熱了個身罷了。
而且若是不小心碰見個在宗門之內,地位高深的,每次下山之時都有宗門長輩相贈的護身法寶之流,那對于他們這些不管想要任何修煉資源,都需要以命相搏,拼命爭搶的山澤野修而言,更是若那滅頂之災。
慘著呢。
再退上一步而言,若是這江湖莽夫真就運氣極高,一不小心將那年輕書生給打殺了,那他就更是惹了天大麻煩。
畢竟一座宗門之內,師傅弟子眾多,打了小的,老的來報仇,這句話無論是在世俗凡間,還是在山上仙家,皆準。
說到底,說的簡單些,其實不過是若打起來,死的那個,一定是那江湖莽夫他自己而已。
有誰會為了氣順便拿自己的小命來開玩笑的?
但在兩人不過是若浮萍般飄來又飄走的過程里,十一才真切明白過來,何為行走江湖四字含義。
話語言由衷,或不由,生死皆自負罷了。
換言之便是,在剛剛那兩人不過寥寥幾語之中,便已是讓十一在鬼門關處,來來回回游蕩了一圈。
至少在那兩人看來,十一便是如此。
但十一對這些倒是并未在意極多,反而是對年輕書生那句勾結大妖族,殘害我人族修士的話,愣神之余,接著便是憤怒至極。
鳶鳥在他肩膀上,唯恐天下不亂,添油加醋的解釋道:藥谷相安無事,反倒是你和付南還有阿彩被安上了這么個頭銜,知道啥意思吧?
十一握緊了拳頭,眸中殺機迸現,知道。
鳶鳥嗤笑道:覺得心氣難平?還是在想著世間怎么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十一啞然,搖了搖頭,目光向前,清明明澈,哪里還有半分怒氣橫生的模樣,繼續悶頭趕路。
這下輪到鳶鳥眼眸一亮,怎么?小小年紀,就想學禿驢,看破紅塵了?沒事,少年有沖動,是可以被理解的嘛,不然世間為何還要分孩童,少年,青年,壯年和老家伙之別?干脆大家都叫一樣的,都叫...混蛋,酒鬼,爛賭鬼豈不是更好?
十一哭笑不得,怎么就混蛋,酒鬼,爛賭鬼更好了?
鳶鳥天經地義道:以后你就明白了,還是沖動一點好啊,不然硬生生把自己變成那些死氣沉沉,沒有一點生氣的死水,那才是人生來世走一遭的一大憾事呢。
完了問他,對吧?
少年駐足,愣神。
默不作聲。
因為邱楚子,自己拿著酒壺時,可不是這么跟他說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