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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仙人指鹿為馬,論棋高一著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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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斷界山上,懷中抱著一位小姑娘還有一只小鳶鳥,自己身上血痕繁多,傷痕累累,艱難向上攀行,行步間,一步一停的少年,不可謂不是受那萬眾矚目之姿。
不單單是斷界山腳下那數十位到底是若于螻蟻一般的修士,更重要的則是天外天上,彩云之巔,在云霧繚繞之間,端莊相對而坐,以彩云幻化為棋盤,以云根凝聚為棋子,正在執子對弈的二人。
其中坐于棋盤以左,手執白子之人是一位一襲白衣,大袖飄搖,兩袖之間,清風縈繞,玉簪華發,狹長華眉,垂落華須,善目慈笑,舉手落子之間,行云流水,道韻流轉,破有種仙風道骨之意的老者。
而坐于棋盤以右,手捻黑子之人則是一位靜坐若山岳,氣穩如綿延水長,身形隱約間有龍象之力齊聚,暗流有龍游而過。
氣勢如虹。
瞧其面相要比那位白衣飄飄,仙風道骨的華發老者年輕極多,是那披肩黑發,極濃黑眉,若鋼針直立的黑須,面若陡峭山崖,棱角分明,眼神凝實,不怒自威。
不管怎么瞧,都是那正值青壯之年。
二人落子唯慢不快,經常是閑聊極多,或是沉默極多,至少數炷香之后,才會想好后續之路,再落一子。
二人此間彩云之巔的凝聚天地意象的玄妙棋局也已下至尾盤,棋盤之上當真是龍盤虎踞,排兵布陣的壯麗之相。
只是仔細再瞧之下,便是不懂下棋之人,也能夠明明白白地發現,此場棋局,到底是那白子勝多,黑子勝少的局面。
一目了然。
但觀黑子落盤位卻又顯得十分詭譎,看似是那大龍不保,要遭人家釜底抽薪慘淡光景,包括有著相當數量的一些棋子,第一眼看上去看似是閑散之子,甚至是早已被人四面環圍,早已無氣機可延的無用之子,可若是再仔細瞧,仔仔細細地深入瞧去,卻又發現其中的頭頭道道十分多,相比較于世俗凡間的九段高手,甚至國之旗手,更加顯得玄奧駁雜,布局深遠。
甚至有些黑子落子位,當真是不亞于是那翻轉勝局,或是死而后生的神仙手。
反觀白子,卻是所有棋子并無暗手,棋局布局,包括所用落子謀劃,堪稱一目了然。
便是一位初學者,哪怕是連一段手都不是的學童,此刻來此都能瞧得出白子起勢,走向。
是堂堂正正的陽謀之屬。
二人一人一子,交替漸落。
此時再臨那面色紅潤,仙風道骨的老人落子之時,老人執子將落不落,瞧著對面那看著有些心不在焉的青壯男子,反倒是開口笑道:先有世間,再有洞天福地,后才有生靈萬物,便是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天地方得完善成全,所謂黑白相依,陰陽相濟,再輔以五行之力,相生相克,輪回不休,世間大道萬物,不一樣如此?太過執著于此,于你道心...
老人話不講全,是為猶有余留之意。
話畢,白子不落。
瞧那白色衣袂飄飄,仙風道骨老人滿面笑意的模樣,于那黑衣青壯看來,像極了是在無聲露笑,我是在給你機會,你可要好好把握,不然過了這個村,可就再也沒這個店了,到時候,你還不是吃虧更多?還不如就現在,就此收手作罷,大家皆大歡喜,才算是共謀天地萬物共生,人世間進化延續,大家同心齊力,一起尋求于天外天之上,是否仍有新天地的上上之策。
于是那黑衣,也更加年輕些的青壯那本就緊繃起的臉,更加不好看了。
他冷哼一聲,眼簾不抬,隨手一招,在他手心之中便又多出一枚由云根凝聚纏繞而成的黑子,他隨手握住,手指在其上細細研磨,像極了讀書人所言的情意美好。
素手研磨。
他眼中看似是在瞧著棋盤當中自己的棋勢走向,可實際上,他目之所向,卻是穿過了這片層層疊疊的云霧和一些透明不見的隔閡,一路向下,最終穿過人世間,再過永絡雷澤,最后又進入了那座無上金丹小洞天之中,落在了斷界山上。
自然而然的,他也瞧見了此時在斷界山上,渾身傷痕累累,卻仍是緊緊抱著懷中小姑娘和那只小鳶鳥,在艱難向上,一步一停的少年。
到底是令人揪心凄婉的一幕。
接著他緩緩收回視線,思量片刻,又低頭嗤笑一聲,目中露不屑,圣人,圣人,周老兒,你是圣,還是人?
仙風道骨的老者先是微微一愣,隨即爽朗大笑,大袖一揮,豪情萬丈,大道之上,無言圣人。
黑衣青壯撇了撇嘴,欲言又止。
許是自知話說不過他,便閉嘴不言。
可他一路向下的目光所去,這次又向上拔高了些許,差不多便是尋常人走一步路途那么遠的距離,但其目中所瞧,卻是俯瞰下,猶然多了整座永絡雷澤。
在此時的永絡雷澤之中,各大主靈地,加上各小輔靈地,皆是一副差不多熱鬧終散去,塵埃落定后,靜謐非常的模樣,靈植妖獸相依,萬物共生,便是偶爾有幾個妖獸張著大嘴,血腥氣極濃,追殺一些前去尋找天材地寶,或是偶然路過,不小心驚動其的人族修士,也算是大部分時日都寧靜之中的偶爾小樂趣罷了。
但黑衣青壯卻好似忽然發現了什么端倪。
所謂寧靜之下,暗流涌動,差不多便是如此含義。
而他最后的目落之處,便是瞧出不同之處,好巧不巧的,正是那被黑炙所啃食殆盡,滿目瘡痍的千機之地。
當詭譎不再,機緣不全時,千機瞧著起來,也不過是一塊普普通通的仙道靈地而已,甚至現在,以至于百年之間,是否能夠繼續被稱之為靈地,都還要畫上一個未知數。
千機是有一座能夠成就龍眼金丹的小洞天,是除去隱靈和流澤之外,五大龍眼金丹靈地之一。
此時在他目落其中時,眼睛猛然一亮,便是連其本來緊繃著的臉頰都似春風拂面過,舒緩開來,連他身上繃緊的氣機,一樣若艷陽升天,冬去春來,消融冬雪,周天運轉自如,一身道韻氣息,大有渾然天成的莫大駭人景象。
在這一刻,在距離這二人不知幾千,或是幾萬,甚至幾千萬里之外,真就有著一處滿是荊棘叢生的密林之地,出現了一幕狂風密云般的風云退卻,冬雪忽逢春,烈日猛當頭,春風漸拂過,萬物始發共生的壯麗之境,奇異至極。
只聽得這青壯男子先是猶覺恍然地爽朗一笑,再覺萬事同生,料事如神般的洋洋得意,甚至到得后來,他伸出手指指著對面那位仙風道骨模樣的老人,一手捂著自己腹部,哈哈大笑,前仰后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雞同鴨講,答非所問。
華發華須的老人聽聞此言,忽然就將手中白子收回,伸手一捏,白子重新化為縷縷白云,四散飄散而去,只見他伸手捋了下頜下華須,然后抬頭,笑意也存,可卻是若那春轉冬,風漸大,藥谷一谷,抵得一族,故技重施,猶覺有新。那我這遮天風云之相,相比較言,如何?
老人一席話,看似云淡風輕,面色如常,實則大有老夫子坐而論道,爭論道言,一言一語,皆是生死相向的詭譎之感。
反觀黑衣青壯男子便要隨意極多,他臉上猶有笑意未消,搖了搖頭,眼神輕蔑,嗤笑道:不如何,蹩腳的很,不過,是你周老兒的風格。
老人臉上一下子便是若那大風已去,笑意漸濃,由冬轉春,銜接自如,他繼續從云根上凝聚一枚白子落手,卻是仍是并未落于棋盤之上,只是連連擺手,說笑,說笑,哪有什么風格不風格的,大道皆如此,盛世興亡,自有定數,順勢而為罷了。
說到最后,他還故意側頭,雙手放于膝,半身探前,問了一句,對吧?
黑衣青壯男子猛點頭,對對對,跟你這個老家伙講道理,我還是省省吧。
仙風道骨的老人搖了搖頭,也并未在意這黑衣青壯男子的冷嘲熱諷,許是目的達到,又許是那話不投機半句多之意,總之,老人也閉上嘴,大有言貴如金,休想再讓我開口的架勢。
倒像是個老頑童了。
再觀棋局,老人一下子便覺得,這種就是要當面對峙,就是要瞧人無奈的絕好陽謀,似乎也沒那么有意思了,既然興趣全無,便是食之無味的雞肋之屬,至于棄之可惜之言,對于他而言,不存在。
既然如此,又何必咬之不放,何必糾結繼續?
不過是徒增煩擾,亂人心曲罷了。
仙風道骨的老人又搖了搖頭,隨手一揚,周圍那些金紋云根便若匯聚江流般,向其手中匯聚而去,眨眼間,便在其手中重新幻化為一枚白子。
老人兩指相夾,緩緩抬手,執子將落。
不知為何,明明只是看似隨意的落子之舉,可在那老人手中,竟是頗有種塵埃落定的大氣磅礴之象。
隱隱之中,便是若那圣人口含天憲,一聲言令,是那言出法隨,他這執子一動間,牽動著萬物生發始榮。
妙不可言。
黑衣青壯男子忽然抬手,沉聲叫道:等下。
天外天上,與其抬手對應處,萬顆星辰退卻,獨留天空漆黑。
仙風道骨的老人目露疑惑,還真就停下手中落子,瞧著他,等待下文。
黑衣青壯指著棋盤局勢最為簡單的棋盤左上盤,仔細瞧去,是一片白子星羅棋布,和幾顆黑子點點滴滴,白子連成勢,成一種將圍不圍之意,黑子便若甕中鱉,白子對其便是好似殘軍斷援,是如囊中取物般,可以隨意為之。
不管怎么瞧,黑子都毫無勝算之理。
算得上是一目了然。
透過這棋盤這一角的黑白子走勢,進而俯瞰全局,看似只是黑白二子,交錯落盤中,是再簡簡單單不過的尋常文人雅士的手談之局。
但事實上,仙風道骨的老人和黑衣青壯二人目落之處,一個個黑白子卻是成為了一個個,此時正在永絡雷澤之中尋求機緣的修士之屬。
人妖皆有。
白子之中,單單是作為屠大龍之手的關鍵子便是不下五枚之多,分別是彩薔薇,付南,呂元霜,紀子珍,凌焱還有言千玨。
至于五行奇門的天驕孫五行,劍宗那位生而知之的劍修天才柳劍南,包括現在仍處在小洞天之中的鎮蒼派蒼玨,這些同屬人世間最是頂尖的星級天才,竟是一個未有。
上不得臺面。
倒是小十一,混充其上,但不是作為關鍵手,更加不是其余的墊子之流,只是一枚閑置子。
還有一子,其所代表竟然是一座小洞天福地!
許是巧合,在被圍困的黑子之中,同有一顆黑子,所呈象,竟是與那枚白子如出一轍,一模一樣的小洞天福地!
不可謂不駭人至極。
事實上此方小洞天福地,正是那被黑炙所啃食后,靈韻盡失,滿目瘡痍的千機福地。
此時在那座小洞天福地之中,正有兩只顯出真身的化形大妖,一只是渾身皮毛本該柔亮雪白,一雙眸子靈動非常的六尾靈狐,另外一只則是真身有數丈高,時常以蠢笨愚鈍而著稱的抱樹熊。
兩頭大妖周身盡皆被那幽藍色閃爍不休的雷光所環繞,在雷劫之中,痛苦猙獰,嘶吼不休,便是二者的毛絨毛發,都被雷光給劈成了灰飛,甚至裸露在外的白嫩皮肉,還隱隱有著肉香味飄出。
瞧著似是受那雷劫刑罰,受盡折磨,痛苦不堪,但不可否認的是,瞧它們那痛苦愈盛,反而目中明愈加多的模樣,顯然并非是這么回事。
再仔細感知下,便能發現二者一身真元修為當真是在蹭蹭上漲,并且穩固非常。
顯而易見,它們是在這雷劫之中砥礪道心,打熬體魄,精進修為。
但最是匪夷所思之處,便是在這兩頭顯出真身的大妖不遠處的中間之處,竟還存在一位身穿一身光暈流轉的藍色華貴勁裝,瞧著本該是氣度不凡,但此刻在雷劫之下,正艱難抵御雷劫劈落,披頭散發,頗顯得有些狼狽不堪的執劍少年。
執劍少年罵罵咧咧,言語粗俗,多是些尋常世俗凡間的罵人話和牢騷話。
不是那不周山二長老的座下愛徒,不周山百年一遇的天才劍修,凌焱又是誰?
若此時付南和十一他們能在這里的話,定然是能夠發現,在凌焱座下那枚四色仙果,斷然是之前幫助付南成就龍眼金丹的四靈升仙!
是在渡那龍眼金丹的四九雷劫無疑了。
無可想像,如此駭然威勢的雷劫之下,那兩頭即便是顯出真身,但其修為也不過是四階而已的妖獸,是如何存活下,甚至還能在這雷劫之中砥礪道心,使之自己修為蹭蹭上漲的?
不可謂不詭譎至極。
就在此時。
黑衣青壯忽然伸出手指,指著那四分之一棋盤一角,其中那唯一的一枚閑置子,抬頭笑道:此子,如何?
仙風道骨的老人一手捋者白須,一手執白子,觀其不言,笑而不語。
黑衣青壯男子顯得有些無奈,或許也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說了一句無稽之談。
但事關重要,不管言語笑意如何,他到底還是要嘗試一下的,此子長生橋已斷,修道途無路,便是凝練肉身,修煉世俗武道,一樣是因為先天身體骨骼瘦小,身體孱弱,不可得。如此天縱廢材,可以說是那注定無為一生,攀山大道希望渺茫之輩,你又何必糾纏不放?又何必每日鉆研天道規則之空,尋求規則合理之理,只為追殺之,累也不累?我是真不明白,你到底有著什么理由來追殺這少年?還非要他死不可?還是你周老兒猶覺歲月悠久,圣人無趣,謀劃萬全,無事尋樂?便真是那杞人憂天,是不是也該有個度?
黑衣青壯覺得自己這一番話真是太有道理水平,洋洋自得之余,又想起一句,趕緊補充,是猶有過之而無不及。
然后也學著之前這仙風道骨老人的模樣,側頭探身相問,對吧?
老人爽朗大笑,大言三聲好字。
然后緩緩開口問道:又何來追殺之言?
黑衣青壯男子聞言,忽然便怒氣橫生,但只一瞬,便又換為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
然后他忽然揚手,天上云根驟然向其手中匯聚,大有江河齊流入海,眾星辰拱月的浩瀚奇異之景。
最終云根在其手中化為數枚黑子,任憑其單手一握,然后其手掌向前一揚。
行云流水。
一股腦的將這些黑子全扔進棋盤中,如有千斤墜力,落地生根,將棋盤之上原有棋子,盡皆打亂,打落了去,便是連云根所成棋盤,也都盡皆碎裂成快,但又并未完全碎裂,像是藕斷絲連。
好好的一局由雙方對弈近兩旬,借由雙方苦心經營的手談之局,就這么簡簡單單地給毀了。
仙風道骨的老人目瞪口呆,一時間手中白子,無處可落,搖擺不定。
但他對面,造成這一切悲劇的罪魁禍首,卻好似渾然不覺,一臉無辜之意,身形向后微仰,似作仰躺狀,雙手交叉置于腹前,頭微抬,目中瞧著天上漆黑,語氣淡然,周老兒,我覺得你就是杞人憂天,我不覺得菩桀還有機會。
哪有一分不怒自威,言出法隨的大妖族圣人模樣?
反倒是像極了凡俗市井中,吃完午膳,無所事事的市井小民,端著一盞小茶在尋鄰訪友,愜意自如。
仙風道骨的老人向前探手,撥弄了一下將整局棋局都給打亂了的黑子,結果黑子若有千斤,紋絲未動。
他瞧著那些落地生根,不可隨意置之的黑子,眼中露出一絲無奈之意,但他似是心氣難平,勝局不可推,故而仍是執子落手,落在那白子本該落下的地方。
勝負已定。
他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抬頭瞧著正瞇眼瞧天,但實際上余光是在瞧著他的黑衣青壯男子笑道:有沒有機會,你我二人說了不算,要看的東西有很多,甚至多到易術不及,測術不量。
黑衣青壯男子忽然冷哼一聲,斷界山何其高?翻天去,需要什么樣的實力?周老兒你不會連這點都不知道,不清楚吧?
仙風道骨的老人搖了搖頭,猶覺自己是在對牛彈琴,于是輕描淡寫地笑問道:那就拭目以待?
這次一定是你輸!
黑衣青壯微微后仰的身形忽然就這么直接拔地而起,將腳下金紋云朵直接踩出一個巨大坑洞,不僅是二人中間的棋盤被踩為了塵埃,便是連仙風道骨老人坐下的云根,一樣化灰。
露出下面九層天塹,層層分離的奇異景象。
是天地若有崩塌,大道無為再不及。
可那仙風道骨的老人卻仍是靜靜而坐。
懸空而坐。
他身形未動。
可其座下那層層云海,竟是忽然風云倒卷,像是整個向前平移而去。
然后便見老人座下坑洞一下子便到了他身前,微微低頭,目及之處,便是如此。
在他視線所及,所瞧仍是那少年抱著少女和鳶鳥艱難攀山之舉。
他自搖頭,也罷,瞧瞧便瞧瞧。到底獨有希望之理。
話音未落,老人消失不見。
周圍云海,這才緩緩收攏,頃刻間,那些透明坑洞,便消失不見。
再瞧天外天上,星云密布,卻又分著不同韻律,向一起匯聚而去。
漸漸群星匯聚而成一片光亮。
月如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