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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云雨雨欲凄然，慘慘戚戚齊妄矣。
......
在九曲黃泉中，突然就下雨了。
天上只有血云。
下的自然也是血雨。
那位拄著槐木枝拐杖的駝背老人，緩緩從黃泥小屋中走出。
也不知是無傘還是就不愿，總之老人就這么任由那些密集如林，滴足有黃豆大小的連珠雨，滴落在身上，打濕了衣衫也是渾然不覺。
駝背老人，拄著拐杖，一步一頓，步履蹣跚，緩緩向前，伸出手來，掌心向上，任由那些猩紅雨水落在手心，然后流淌成一片掌中小小的血溪，最后再順著老人的手掌心紋路，流落出手心，滴落在地。
濺起一灘又一灘的泥濘來。
最后這些泥濘又全部都被雨水打散，那些雨水匯聚到了一起，就在駝背老人腳下，緩緩流淌成河。
一直都是眼簾微垂，不曾向天上瞧去，眼中有渾濁的駝背老人，這一刻，不知為何，瞧著地上那片細細流長的小河，一下子，就淚流滿面了。
......
驚起一灘泥濘來，唯淚不知多艱舉。
......
在斷界山腳，再往前推上個幾十萬里路左右，在一條怒江黃濤邊上，砂石泥濘地上，靜靜躺著一位雙腿經(jīng)脈血肉全都萎縮掉了的昏迷少年，他的一雙腿，整個就剩下了皮包骨頭，就好像那些血肉筋脈全都被某位仙家大能施了法術(shù)神通，給抽走了一般。
少年腰間，依是懸立著那柄三尺銹劍，不曾解下，也不曾掉落過。
正是白十一。
而在此地，天上之上，正有九層，每一層都無日當懸，也無月起落。
可偏偏每一層都是一副血云密布的模樣，然后每一層也都下著雨。
血雨。
層層疊疊，淤積愈多。
雨水點滴，初如豆大，積少成多，積小成大，待得落下九層天塹之下時，每一滴都已是如同一人大小。
猩紅色的雨水轟然砸在怒江黃濤上，濺起黃濤無數(shù)，翻滾不休，便是猶如黃泉震怒，引動江中黃濤狂濤滔天。
可奇怪的是，黃泉之中，黃泉之外，便如一體兩面，世分兩界，那些猩紅血雨一滴都不曾落在黃泉之外，有少年平躺著的砂石泥濘地上。
倒是那些只在黃泉之中存在的無數(shù)白骨游魚，仿佛是在爭奪天恩降福，爭搶大道機緣般，爭相從黃泉之中一躍而起，跳躍出江面，去承受那些血雨洗禮。
福禍相依，那些白骨游魚本就無則出于黃泉去，于是但凡躍出黃泉水面的白骨游魚，幾乎都在轉(zhuǎn)瞬之間，炸成碎骨，那些只剩下了一根一根的骨頭，又相繼跌落回了黃泉之中。
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
聲勢愈盛，壯麗之至。
若是再往深了那么一點，仔仔細細地瞧去的話，便是能夠發(fā)現(xiàn)，每一次那些白骨游魚躍出江面，白骨之軀在觸到天上的垂然砸下的血雨之時，在被九曲黃泉中的天地道則碾壓炸開之前，每一只都會以肉眼可查的速度，生出經(jīng)脈，血液，新肉，嫩皮，以此類推，只是生長之速有快有慢，“天降福運”也有大有小，有順序之分，有急大成運的白骨游魚，自打躍出江面之后，便觸雨水不斷，順利生長成了一條有著粼粼魚鱗的完整魚兒。
當然更多的，則是在生長成為完整魚兒之前，“砰”然炸裂，血肉模糊，只是這種“半途而廢”的魚兒，最終連根根白骨都不曾剩下，便會直接消散于這座天地之間。
至于那些在在天地規(guī)則碾壓消失之前，便順利長成完整魚兒的，或許是太過蒙受上天眷顧，在跨過那道“魚龍門”之后，反倒是沒有繼續(xù)被“天則怒火”碾壓成虛無，而是自由落在水中，魚尾迅速擺動之余，歡快嘶鳴。
便是“如魚得水”。
等到再躍出時，仍舊是那一副有著血肉筋皮的完整魚兒。
魚兒眸中似有靈，快哉快哉。
很快，有著粼粼魚鱗，眸生靈動的魚兒便越來越多。
再到后來，已是成群結(jié)隊。
然后那些魚兒便開始一同向岸邊靜靜平躺著的少年，爭相游去。
最后躍出水面，直直撲到少年身上，張開小嘴，就這么咬著少年，瘋狂擺動魚尾，使勁向那黃泉之中拽去。
漸漸，越來越多。
那些遮擋著血雨的透明天塹，在這些魚兒中，卻形同虛設(shè)。
無數(shù)魚兒躍出黃泉水面，迎著怒濤，向那少年而去！
如那少年第一次來到九曲黃泉中，站在往生橋上，無數(shù)白骨游魚爭相“朝圣”的一幕，何其相似！
只是這一次，少年和游魚之間，再沒了那道天地間的透明道韻相隔。
奇了怪哉。
少年全身上下，密密麻麻，漸漸已是落滿了長好血肉魚鱗的魚兒。
只是少年就好像被釘在原地一樣，任由那些魚兒怎么用力拉扯，就是紋絲不動。
漸漸，少年全身上下全是那些魚兒的咬痕，再之后，身上皮肉終于經(jīng)受不住力道，被一塊又一塊的撕扯下來。
尤其是那只剩下皮包骨頭的雙腿，竟是慢慢被那些魚兒給啃食了個干干凈凈。
這一刻的少年，徹底的沒了下半身不說，全身都還血肉模糊。
就在少年全身僅剩下一顆頭顱和一顆心臟還算完好如初時，突然有極為詭譎的一幕出現(xiàn)。
只見那些死死咬在少年身上的魚兒，正在分食少年筋骨血肉的游魚，其自己忽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干癟了下去，就好像是其骨血筋肉忽然就被某位仙家大能，直接以大神通，隔空抽干了一般。
只是這些都還不算是最為匪夷所思的。
最是無法解釋的是，那些魚兒開始消失血肉的同時，少年身上便開始重新生長出了新嫩肉芽，重新生出了一條條比之以往更為寬闊堅韌的經(jīng)脈，更為浩瀚大氣的氣府竅穴，還有那晶瑩如羊脂玉的新皮膚。
此刻的十一，真就如那脫胎換骨，換筋換血一般，重新生長了一回。
在距離少年身邊不太遠的地方，大概其也就是幾十丈許的距離，有著一座向前無邊際的獨木橋。
正是那座往生橋。
此刻往生橋上，一反常態(tài)，時常許久都不曾有一位苦命人往生而去的往生橋，此刻卻是正有密密麻麻，粗略數(shù)下，不下幾千人，全部都是正好路過的苦命之人。
而此時這些苦命人紛紛駐足，立在橋邊上，無論那些引渡者怎么推趕，哪怕誦經(jīng)念咒，施以規(guī)則責罰，可那些苦命人即便是因此靈魂幾欲破碎，哀嚎不休，就是不往前行走半步。
只見他們?nèi)妓浪蓝⒅鴺蛳虏贿h處那躺在黃泉邊上的少年，目光如炬，如再有了靈。
在他們眼中，此時正有著無數(shù)有著粼粼魚鱗的魚兒飛撲到他身上，然后在他身上眨眼間便變成白骨游魚，最后再也承受不住規(guī)則碾壓，“砰”然炸成了點點星光，消散于天地間。
可再往遠處，黃泉之中看去時，則有著更為震撼壯麗的一幕發(fā)生。
黃泉之上，正有著無數(shù)魚兒爭相沖出水面，向那少年飛撲而去！
真就是如那飛蛾撲火，增添養(yǎng)火之料！
若是此時少年能夠睜開眼睛的話，則一定會發(fā)現(xiàn)，那些往生橋上駐足一起瞧著他的人群中，好巧不巧的，正好有兩位他還認識。
其中一個是引渡者身份，正是那彩泥小鎮(zhèn)中劉大爺包子鋪的劉大爺！
而另外一個卻是那苦命的往生者，彩泥鎮(zhèn)裁縫鋪子的張嬸子！
瞧見這一幕的張嬸子，話終于是不算多，只是喃喃自語般，嘆道：“這孩子的命，苦啊，也不知道阿彩那丫頭現(xiàn)在如何了，與十一陰陽兩相隔，以那小妮子粘著他的性子，肯定該哭了。”
劉大爺就站在張嬸子身邊，聞言也不驚訝張嬸子為何突然轉(zhuǎn)了性子，也許是見過太多，一幕幕大都是如出一轍，也就沒有推趕張嬸子早早去那森羅殿報道的意思，反而笑呵呵的笑罵道：“你個糟老婆子，就不盼著點好，那娃娃能跟你一樣嗎？那叫...總之，他沒死，活得好好的呢。”
張嬸子自然不明白劉大爺話里話外的意思，但能聽到?jīng)]死二字，還是笑呵呵的，臉上那些歲月紋路，全都聚集到了一起，眼睛里散動著的滿滿都是希冀和祝福的神色，那些尋常靈魂死去時郁積的怨氣和不甘卻是一丁點都沒有，“活著就好，還活著就好啊。”
劉大爺瞧著就如同那“無垢冰泉”般的張嬸子往生靈魂，眼中也閃過一絲祈盼和祝福，可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嘆口氣道：“張嬸子，你愿不愿和我一起做做這領(lǐng)路的活計？你要是想，我就給你引薦引薦，以后咱倆，咱倆也算在這條路上，相依為命不是？”
張嬸子眼中有光亮，可同樣一閃而逝，隨即又敞開了心懷，呵呵笑道：“不啦，不啦，這么些年了，我家那口子估計早就等急了，留著他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在這待著，也怪可憐的，我也該見見他去了，剩下的，下輩子再說吧。”
話說完，張嬸子便第一個繼續(xù)向那往生橋的另外一端緩緩走去，步伐緩而輕，沒回一次頭。
......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
斷界山頂。
雨還在下，就好像天上正有布雨老龍，或是哪位仙人雨師，正在流淚不休，總之，沒曾停下過。
拄著槐木枝拐杖的駝背老人，也還是站在那個位置，沒曾離開過，也沒曾挪動過。
腳下那灘泥濘，還有泥濘之上緩緩流淌成河的雨水，已經(jīng)漫過了老人那雙腳掌，在腳踝一側(cè)，流淌不休。
老人手掌攤開，掌心向上。
眼中有渾濁，瞧著掌心中其實并不復(fù)雜的紋路，老淚縱橫，嘴里跟著喃喃自語，“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然后艱難至極地直起駝背，再抬起頭來，仰望著深紅色的血云天上，任由那些如豆大的雨水落在眼中，砸的眼睛生疼，砸出老淚無數(shù)，也渾然不知，“阿萍，阿萍...”
老人的呢喃念叨，尤像是喚著心聲，呼喚著在天一邊，某個存在著某人的遠方。
他臉上的歲月痕跡，此時早已是擠滿了水痕，也倒是分辨不清，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之屬了。
而在老人對面，三丈距離左右，不知何時，就那么靜靜佇立了一位白色長衫的中年儒士，雙手負后而立，神色復(fù)雜地瞧著他對面那位，此時不管怎么瞧，都顯得是那么孤苦伶仃的老人。
只見中年儒士并未舉傘，也不像是施展了什么法術(shù)，就那么站著，可他身上，卻是滴雨未沾，不僅如此，長衫下擺，同樣滴泥未濺。
原來那些從天上落下的雨水，到了這位中年儒士頭頂三尺的地方，便會突兀的消失不見，就好像...就好像，突然就被某個不知名的微風刮走，最終去了另外一個世界一樣。
兩相矗立，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只可惜到底還是有人解風情，卻又不懂風情，道是看似明白，實則糊涂。
中年儒士等了一會，到底還是沒忍住開口道：“菩桀，這么大陣仗，是不是過分了些？”
意境之美，開口便消。
拄著槐木枝拐杖的駝背老人，不言語，不瞧他，就好像他剛才說的話是雨中風，風中塵埃，一下子就過去了，過去了就沒了。
中年儒士沒有那種不搭理他，立即便惱火不休之感，反而輕聲勸道：“菩桀，你應(yīng)該知道，此事，除了能讓你加速消散于此天地間，除了讓你徒增感傷之外，實在并無其他好處了啊，你又何苦執(zhí)迷于不悟呢？難道就連這里，這里的死靈萬物，對于你來說，都沒有了一點念舊之情嗎？若真是如此，那我也不攔著，大不了五座天下，直接砍去一座便是，除了天上那些神仙圣，人生來便生，死去便去，不做那勞什子的輪回大道便是！”
他說到后來，語氣還是好像由不得自己般的由緩轉(zhuǎn)急，疾言厲色！
可菩桀還是沒搭理他。
就好像他的“片雨不沾身”一般，既然注定是兩界人，尤其有相通之理？
中年儒士終于是有些惱火，“你真以為上邊沒人知道？那孩子...”
“那孩子！”說到這，菩桀忽然打斷他的話音，喚著沙啞聲音道：“姓孟的，你無需拿言語激我，儒家掌教，定規(guī)立矩者，全天下可都指著你們那一套規(guī)矩活著呢，自己先破了，不遵守，未免也吃相太難看了點？以后的一脈相承，還有臉繼續(xù)傳承下去嗎？”
中年儒士忽然就云淡風輕了，就好像喜怒哀樂，之于這萬世人間，人間百態(tài)有著根深蒂固之用的“四世大道”，在他這里，卻是就如同那市井小民中變臉的戲法一般，能夠隨意轉(zhuǎn)換，“什么時候堂堂菩桀，也開始掰道理，講規(guī)矩了？”
菩桀忽然樂了，收回視線，低下頭來，第一次正視著這位儒家掌教之一的大人物。
可還沒說一句話，就好像一下子興趣全無，然后便轉(zhuǎn)身一步一步地向黃泥茅屋中走去，步履蹣跚，“想當年我不想掰道理、講規(guī)矩的時候，你們這些人打著、逼著，甚至拿世間蒼生來威脅我...簡直是無所不用其極，就為了讓我跟你們掰道理、講規(guī)矩。現(xiàn)在我跟你掰道理、講規(guī)矩了，你們就好像丟了寶貝，又不樂意了，哈哈哈，你們這些人啊，你們這些人...”
中年儒士一直就這么定定瞧著向黃泥茅屋緩緩走去的駝背老人，朗聲說道：“那孩子...”
老人忽然搖搖晃晃，重重將拐杖往自己腳下地上“立”了一下。
有一次打斷了那位中年儒士的話。
然后這座斷界山忽然晃了晃。
緊接著這片天也晃了晃。
最后這座九曲黃泉中，忽然就有了“黃泉之水天上來”撼人景色。
黃泉之水，倒灌如注！
中年儒士，面色一變。
只是此時再瞧那位依舊背對著他的駝背老人，真就如同一位半只腳已入了棺材板的遲暮老人了，“對那孩子，我勸你們，到底還是講點規(guī)矩的好。”
老人揮手送客了。
中年儒士張了張嘴，似是有些勸說的話想說，可話頭卻是戛然而止,臉上爬滿了不敢相信的神色。
然后立即轉(zhuǎn)身，身形就好像穿過了九層天譴，層層云海，直直穿入到了有那位少年所在的黃泉岸邊。
瞧見那名少年。
此時已經(jīng)站起身來，并且睜開了眼睛的少年，不知為何先是對他笑著點了點頭，有點像是街頭巷尾，點頭之交時，然后又對他擺了擺手，就好像是尋常老友再平常不過的打招呼之舉，最后便又恭恭敬敬地做了一個儒家門生才會做的禮節(jié)，“圣人好。”
這一次，就好像是一位儒家門生，在見自己的至圣先師一般！
中年儒士，心神大亂。
原來，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