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
十一突然就面露驚恐。
看周天那放肆狂笑的模樣,似是在說,“恨吧,恨吧,你就是緊咬著牙,再把牙蹦碎了,最后把自己搞的遍體鱗傷,白骨可見,可還是恨不得吃我肉,吞我骨,這樣又能怎么樣呢?你能奈我何?”
是不能如何。
實力不夠,終是萬事皆休。
少年無力也無助。
若是有些尖酸刻薄點的人瞧了,倒也難免會喊上一聲“活該。”
想來這便是那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吧?
此時的他就像是一個被囚禁在有著透明結界的殘酷刑房,刑房不大,一體兩面,周天所做的那些“刑罰”皆是在他面前,“眼睜睜”之下,瞧得見,卻摸不著,無法改變。
他只能瞧著面容猙獰丑陋的周天一個接著一個地將他身邊親人,伸手拽離此方世界,就像是從他的左胸口,拽離有他的世界。
在他心頭,打從第一下開始便血流如注,怎么都制止不住。
可少年早已是崩裂了眼眶,渾然不覺,在他腦海中不斷響起的,卻是父母雙親對自己那些臨行前的叮囑和關心,還有那些平常噓寒問暖下的碎碎念,諸如“十一,吃飯了,要多吃上點,以后才能長大個子,健健康康的,一輩子都有福氣。”
“外面冷,聽話,乖乖給娘親穿上,娘親呀,就帶你出去堆上幾個雪人,好好好,讓你父親也去,都去,都去。”
“十一,別怕,有父親在,父親定為你尋到法子,我白起的兒子,絕不會就這么一生碌碌。”此類的話。
以前聽著的時候覺得很絮叨,話多不愿多聽,更多的時候,甚至都覺得只是說著說著便習慣了,習慣這些碎言碎語。可到了現在,卻是那些那些再稀松平常不過的話語,卻真就像是一把屠夫手中的割肉刀一般,在一刀一刀地將他那顆猩紅無比的心臟,給割的遍體鱗傷。
那些碎碎念,就是他再不想聽,都聽不到了啊。
少年一下一下地拍打著他面前那面看不見的透明屏障,越來越快,越來越重,即便是手掌已經拍的血肉模糊,也渾然不覺。
一直都是將這些深埋于心,克己復禮的少年,一朝釋放,到底是歇斯底里,聲嘶力竭的模樣,可偏偏整個空間就像是連發聲的權力,都被剝奪了去,任憑少年如何如那傻子一樣掙扎不休,從外面瞧去,這一方天地都仍舊是萬籟寂靜,悄無聲息。
......
人力終有窮盡時,無關生者無關死。
......
孩子從五歲起,開始陪著阿彩相依為命,也算是上天有憐憫,讓邱楚子幫著他們活了下來。
也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孩子變成了少年。
再之后的時光里,少年從沒有哪一天哭天抹淚過,也從沒有哪天去抱怨過,就好像是他已經將親人慘死的慘事從心底里挖出去,給扔了一樣。
少年從來都是一副笑呵呵,要努力活下去的模樣,就連他的十載命,似是都已經不再去在意。
因為他知道,想要不負了那些念想,他就必須將那個“活下去”的擔子,挑起來,而且還要挑的很穩,能走得遠,那些遠在天邊默默瞧著他的親人,才不會放心不下。
所以了,少年表面上越是堅強,實際上打從他心里開始,便越是疼痛難捱,那些積攢了足有四載之多的沉重苦痛,此刻一朝爆發,所攜裹的威勢,便是猶如那山洪海嘯,崩塌地陷,只一瞬便將他淹沒了去,再沒了身形可見。
也就像是將生魂,生生如那抽絲剝繭般,一點一點地被從他的身體中剝離出來,即便是疼的滿地打滾,恨不得直接死了,也得再自己眼睜睜地瞧著,熬油點燈。
到得最后,只余下形單影只,遍體鱗傷的少年,徒勞伸手觸向虛無,淚流滿面,嘴角有著鮮血不停溢出,都不自知。
原來那些一個又一個被拽走的親人,已經一個都不剩下,全都沒了。
漸漸的,他面前的景象又模糊一變,他又回了紫竹林。時間又開始悄悄流走,十一又要開始經歷那如噩夢般的四載生活。
可這一次,他的身邊已是沒了邱楚子與他說些如何活著的惱話,還有修煉時所該注意些的循循教誨。
身邊也沒了每日在他身邊形影不離,就像是個跟屁蟲,或者是小黃雀樣嘰嘰喳喳的小姑娘阿彩,就仿佛整個世界中,只剩下了他一個,步履維艱地活著。
少年不想放棄,打從他心底里,真的不想放棄,哪怕明知道這是假的,都是不存在的,他也不想放棄。
在他的潛意識里,還是在渴望著,只要他通過考驗了,達到目標了,就能再瞧見他的父母雙親,他的那些親人。
于是他便開始一次又一次拖著傷痕與疲憊遍布的身軀,奔行于紫竹林間,一次又一次的下那條小溪中,摸魚撈石頭,他還記得阿彩喜歡這些亮晶晶的東西。
每當入夜之后,又一次又一次地被那些隱藏在黑暗中不知名的妖獸吼聲給驚醒,然后嚇得渾身發抖,噤若寒蟬。
待得第二日,一切又推倒重來,便是如那輪回,讓他被困在了那個讓他最為驚恐的時間點,然后循環往復。
從最初的驚恐不休,到后來的瘋狂,到得最后,少年已經完全麻木掉了。
不知何時是盡頭,他就只能這么忍著,受著。
后來有一天,等到少年再抬頭瞧著天時,這才忽然發現,原來天上不知從何時開始,已是沒了繁星,沒了如鉤月,也沒了明陽,少年能瞧到的天,除了黑,真的什么都沒了。
可少年,還活著,此時的他心里也還有著那么一絲已是于僥幸差不了多少的念想。
“萬一呢?”
即便在他身邊,紫竹林中的那條小溪早已成了猩紅色,小溪中他時常抓的魚,也早就只剩下了皮骨,紫竹林中的那些竹子,也全都變成了白骨林。
骨林血澤,人間煉獄。
從外面看去,在郝掌柜的視角里面,少年只不過是如那老僧入定,突然站著不動而已,不知道鷺前輩對其施了什么樣的法術。
只是不知為何,少年怎么突然就淚流滿面了呢?
郝掌柜心里沒來由的有種惴惴不安感,就像是預感到自己做錯了某一件大事。
有人說,當人在折磨中沉寂,又當沉寂漸消,最后的那一抹希望也被抹殺殆盡后,最后所能爆發出來的力量,不比那欲火重生的火鳳凰,會差之多少。
就在此時,白須老頭那一直悠悠然然,輕搖晃的折扇,突然便是一頓。
郝掌柜也不知為何,眼中已是有了無數驚訝和擔憂。
在郝掌柜和那白須老頭眼中,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勢,漸漸從十一身上散發出來,不像是恨極,也不像是怒極,沒有恐懼,也沒有什么惱人心神,沒有半分殺意。
沒有那受盡千辛萬苦之后,差點崩潰下的歇斯底里,也沒有自嘆能力不足的頹然不盡,與選擇逃避下的自我封閉。
只不過,此時在少年周身所處的空間,好像自成一界,而這一界中,原本的顏色全都失去了光亮和色彩,全部都悄然涌上了一股墨色,漆黑如墨。
就像是一個黑色的蠶繭,漸漸將少年完全包裹住。
郝掌柜瞧著這從未見過的異狀,擔心漸濃,“鷺前輩,他這是怎么了?不會有事吧?鷺前輩可要手下留情啊,真要是給他玩死了,回頭我可怎么向邱楚子前輩交差啊?”
郝掌柜慌了。
白須老頭收起手中折扇,一點沒有收手的意思,嗤笑一聲,促狹反問,“怎么?看不起他?”
只是不等郝掌柜回答,便又自顧自的回道:“我的掌中山河,自成一界,界中實力隨意可變,時刻保證生死一線,進而激發天賦與潛能,講求的便是一個修心無力,逆境重生的法子,每一個人所見,所歷都各不相同。不過這少年經年所歷諸多磨難,自是好事,可少年到底是被有心人做過一些手腳,在其心頭種下‘某些不大好的心意’,至少對這少年來說,不說是滅頂之災,也差之不多,所以,于情于理,我這都是在幫他,你可,明白?”
白須老頭話到最后,言辭愈加犀利,尤其是最后那句“你可,明白?”,突然就睜開了眼,定定盯著郝掌柜。
這一刻,郝掌柜竟是“撲通”一聲,突然就跪倒在地,哭求道:“鷺前輩所為,自是我楚門大幸之事,晚輩明白,晚輩明白。晚輩再也不敢懷疑,還請鷺前輩高抬貴手,放過晚輩一馬。”
顫抖不休,驚恐至極。
原來白須老頭那驀然睜開的眼中竟是無瞳無珠,只有兩道爭陽奪目的白光,刺眼之余,又顯詭譎的內斂之感,仿佛是那深不見底的白色深淵,若是誰不小心一頭栽進去,只怕當真是永無輪回寧日。
再瞧此時噤若寒蟬的郝掌柜,不知為何,突兀的開始七竅流血,宛如糟了那天地間最為惡毒的霉運一般,渾渾噩噩,凄凄慘慘。
白須老頭這才悠悠閉眼,轉頭“看”向此時已經完全融了黑的十一,先是面露訝然,進而凝重。
他分明瞧見,在那黑色之內的十一,眼中已是再沒了眼淚再流出。
英雄無淚。
白須老頭自己都不知是該欣慰還是該嘆氣,或許二者都有吧。
因為此時白須老頭的左手掌心之中,同樣有著一層黑色霧氣,籠罩其上,自己的神通掌中山河,此時就連他自己,都已是瞧不出了玄機。
白須老頭第一次面露出前所未有的凝重之色,不過倒也并未強行做那自損修為,而且還是損人不利己的蠢事,只是靜靜瞧著,隱隱地還有些許期待。
不知道在期待些什么。
......
千年暗界骨血林,少年有一劍即明。
......
再說此時陷入那白須老頭故意為其所構筑掌中山河的十一。
此時在他所處的這一方虛界之中,就好像已是沒了任何的界域存在,白府,書香院,老槐,紫竹林,還有那些骨林血澤,就連那蒼穹之上萬年不變的如鉤月,也都悄然消失的無影無蹤。
除去他自己以外,就好像進入了一個玄之又玄的界域虛空當中,沒有一界之隔,沒有時間流逝,不管前后左右,還是上下同年,全都消失不見。
整個世界,便也如外界一般,悄然融了黑,連一丁點的光亮,都不曾有。
少年就在這黑暗之中,已是沒了掙扎于活著時候的歇斯底里,只是靜靜而立。
在其身邊唯一還剩下的,便只是那柄名為“亂世”的三尺銹劍了。
原來,在那輪回不休的最終,當少年帶著滿心期待,再瞧向天空時,終于再次看到了他朝思暮想的人們。
然而到底是事與愿違,天上所展現出的“幸福”,轉瞬之間,便碎裂成了一片又一片的碎片,就好像整個天空都被打碎了,最后落在少年腳邊的,除了點點星芒,就什么都沒了。
此時的他,真就已經連哭,都已經哭不出了。
少年那僅有的一丁點念想,還是給打的粉碎,什么都不剩下,就好像是老天的無聲嘲諷,對于他這天譴之人的無情責罰。
其實就連少年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做錯了什么。
他不過只是想簡單的活下去,求著,盼著想要再見上那些親人一面。
就這么難么?
忽然間,一直低著頭的十一,就笑了。
如有春風過。
一瞬,少年喃昵,“隨我一起,可好?”
下一瞬,他腰間的那柄三尺銹劍,驟然飛出,懸立于少年面前,整個劍身震顫不休,清脆無比的劍鳴聲嗡鳴不停!
緊接相隨著的,便是一點細小到了極致的光亮,從劍尖之處驀然放大,耀眼如陽!
轟然炸開!
然后光亮一路向上,高歌猛進,沖天而起,所過之處,劍身開裂,便如褪去那布滿銹跡的凡衣,那些遮擋劍芒的塵埃,也盡皆被消磨殆盡,最后化作星星點點,消散于此方天地之間。
劍鳴愈高昂!
“亂世”之銳,劍意之盛,便是猶如從那萬丈廢墟之中浴火重生,再以山巒之巔,傲視萬劍世間之姿,俯瞰這天下世間!
此時“亂世”,已是從那三尺劍鋒,驟然暴漲至了六尺,七尺,直至八尺!即便是寬也已有了近一尺之多。
劍鋒重利!
從一柄極細繡劍,真正化為了一柄劍意不可阻的開天巨劍!
那一抹貫穿整個劍身的耀眼白光,也一同化成一道白虹,通天徹地!
這一刻,少年忽然咧嘴一笑,伸手輕輕握住“亂世”自己遞過來的劍柄,輕輕喃昵道:“亂世,隨我,去開天。”
劍音清脆,如萬雷奔騰不休,又如無數真龍翱翔于九天之上,龍吟滾滾。
少年提劍,踏步前行!
穩。
手穩,腳穩,心穩,無悲無喜,無苦恨,心境通達透徹,再無旁騖。
少年向著面前無數漆黑,驀然拖劍奔行,然后驟然沖天躍起,雙手高高舉起手中劍鋒,一瞬劈斬而下。
千年暗界,一朝有光,萬籟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