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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章猶奏順天意,大道無情逆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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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再次醒來時,覺得渾身都酸麻著疼,像是被硬木板硌著身體久了。
以前有時他看書看的累了,也會趴在木桌上睡一夜,差不多就這種感覺,倒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不舒服,渾身疼的緊。
他揉了揉還有些脹痛的小腦袋,無意間向后腦勺一摸,倒吸一口氣,生疼。
不過他倒是沒叫出聲來,多年的沉默沉書,書中道理也學了不老少,也知道這種叫喊,著實是比較不男子漢的一種做法,尤其是讓人不恥。
再加上現在環境昏暗,也不知到底是個什么鬼怪地方,若是滅掉白家一家的敵方大營中,那不是白白為人家添了笑柄?
感到身體好些了,酸麻感盡取時,他這才迷迷糊糊地打量了一下四周,還伸手摸了摸,卻發現四周狹小昏暗,他正對面的地方有一處大簾子,左右兩邊還有兩處四四方方的小簾子,似是用上好的錦繡棉布縫制的,倒不一定就好看,但很是遮風擋雨,保暖著呢。
這三扇簾子的邊緣處,有些微弱的白光散落進來,很像是迷途的羔羊,驚慌失措又不敢隨意亂走,只在停留下的原地,透過簾子,傳動到外面輕聲叫嚷——“咯吱”,“咯吱”的木輪聲緩急緩近,再夾雜著“叮當”“叮當”的搖鈴聲以及馬行于石子路的馬蹄上,頗有種動人的韻律感。
“馬車?”十一有些疑惑,伸出滿是泥濘的小手揉了揉眼睛,掀開簾子向外看去,馬車似是行在一條滿是坑洼泥濘,又隨意散亂了些小石子的小路上,路邊盡是些隨處搖曳的紫色竹林,每棵竹子上都還有著不少的紫色竹葉,郁郁紫紫,瞧著就靈動至極。
透過光,他終于發現,他身邊還有正躺著熟睡的阿彩。
他輕輕搖了搖,又喚了聲阿彩,阿彩緊閉著眼沒醒。
但他卻是猛然驚醒,混亂的腦子一下清醒了許多,似是想起了什么,慌忙向前沖了一步,掀開那大簾子,便瞧見一個身著紫色錦衣華服的長發儒雅男子,男子背對著他,正一手舉著酒壺,一手揚著馬鞭,嘴里哼著一首不知名也不知言的小曲兒,悠悠揚揚。
透過男子,天邊明日正東升,慢慢越過山頭,如白耀眼,如煌如泱。
儒雅男子聽到動靜,頭未回,只輕笑一聲,悠悠念叨,“日出有曜,煌煌泱泱。白日一照,浮云自開。嗯,美!小不點,你可瞧見了?”
十一可沒這男子那么多悠揚的興致,甚至連這個背對著他的這個儒雅男子是誰,都不想問,只急忙問道:“我娘親呢?天爺爺呢?”
在他的僅有的幾個印象片段中,只剩下了當時天爺爺抱著他一直動蕩不安,然后就聽到周圍一些響聲,和一些斷斷續續的人聲,中間似乎還下過一場雨,再后來,他便瞧見了娘親,至于在哪瞧見的,他卻是不知道了,那時候的他,眼神里僅有娘親一個,哪里還能顧得上瞧別的?
可似乎娘親將他打暈了,還讓天爺爺帶自己走,可是現在,天爺爺又在哪呢?
倒是儒雅男子聞言先是沉默,沉默不多時,便接著頗為惋惜的悠悠一嘆,然后將手中酒壺回手放在十一面前,“酒入愁腸,了卻凡塵,心哀自解,醉生夢死。”
出奇的是,酒壺落地生根,任憑馬車搖晃如何,也絕不倒,里面的酒,也絕不灑出一滴。
至于十一,一下子便似是被抽空了全身力氣,癱坐在馬車口,瞧著烈日灼灼,刺眼也不覺,痛也不痛,只喃喃道了聲,“自古百家圣人皆說舉頭三尺有神明,虧心之事無可做,先生,這些圣言算得上是真么?”
儒雅男子哈哈大笑,可一點都沒在意十一這哀傷的心思,反而打趣道:“你自己抬頭看看不就知道了?”
可十一便真的抬頭看去,仔仔細細地看,半晌之后,他只看見除了漸藍漸明,浮云漸消的天穹,再無他物。
“先生,十一看不清。”
儒雅男子輕嘆一聲,輕聲解道:“那便是說,神明猶可死,天也不憐見,又何故凡俗無數?天下萬事,哪怕是大道求仙,也不過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罷了,不過,大道不可少,天命不可脫,天意不可違。這事,誰說的清?”
十一嗤笑,又頹然,“那豈不是說,有冤無處伸,有仇無可報了?”
儒雅男子忽然舉起拳頭向他搖了搖,一同搖頭道:“不然!
十一恍然。
他忽然想起他隨父母去那貧祿街開倉放糧,行善積德一事來,他還記得父親臨行前,有問過他,“天可憐見,是有無萍浮根不可數,我們所作,也并不全是為你姐祈福,也是有替天行道,救助萬民蒼生之理。”
他猶記當時還問過,“是否有此福運,世人便由生同憐,人人行善自得,萬世昌盛?”
父親當時沉默了好久,才拍了拍他的腦袋瓜說道:“當有死有生!
他當時不解,便并未多言。
當有死有生。
現在他懂了。
他慘笑反問,“是不是只為那勞什子的大道可期?是不是天不可憐見?是不是懷仁禮義,不過圣人輕言談笑?”
只為大道可期,何其諷刺?
儒雅男子忽然沉默。
良久才悠悠道:“大道無情,單路有萬骨如林,仙師道位,是闖萬眾圣靈骨獨行而過,所以才算得上是萬世苦修也難覓的了得。你可懂?”
十一譏諷反問,“是不是大道之下人命無貴賤,如路無凍死骨?大道之上,仙凡有別,如朱門酒肉臭?”
儒雅男子點頭笑道:“是。”
接著贊嘆道:“小子心性不俗,確實如文萊所言啊,他日走江游龍,求天證道,說不定也會有你一份。”
十一自嘲一笑,“我?天不容我,大道棄我,你還說我是走江游龍?”
儒雅男子哈哈大笑,“怎么?自命自棄?難道你答應文萊的臨死所言命由自我不由天,這么快就忘了?”
十一將牙要的嘣嘣作響,“雖死不忘!”
儒雅男子正色道:“武修根骨雖重可輕,全在苦字之上。”
他搖了搖頭,“苦?”
道理全在書里,書生都懂,可如何做,大多數時候,可不是幾句道理可以講的通的。
自古成文規矩,仙家道位可不是修武的世俗武夫隨意可得,其先決條件便是有那通靈之根,根骨也有好壞,根骨不佳者,同樣終身憾死無道緣。
也因為此,那些有根骨的仙家仙師,從來都瞧不起世俗武夫,認為他們皆是些“下等法門”,上不得臺面,是無那仙家道緣才會在泥灰里摸爬滾打,實不是一個上層修仙者該有的模樣。
而修武九境,傳聞中能夠躋身天上三境已是極限,那虛無縹緲的第十境,終歸只是個念想罷了。
可仙家練氣修道到底是不一樣,一旦通靈根骨被仙家所認,那便是等于有了求得正統圣人仙位的投身證明,在以不周山領路之下的那些正統仙家道人眼中,這種投身證明便是躋身天界之后圣界三層的第一重坎。
換言之仙家練氣始終是要比武修多上兩個圣境境界,這種密辛尋常人可不知,就是十一也是從那家族紫絡經上研讀而來。
儒雅男子循循善誘道:“想就這么放棄了?”
十一眼中驟然間眼中火光大盛,“不死不休!”
儒雅男子哈哈大笑,馬鞭一揚,馬兒立時快跑起來。
烈日懸天,木輪滾滾,馬鼻嗤氣,十一默默回了車棚,小心將阿彩抱在懷里,又為阿彩在自己懷里尋了個舒服的睡姿,自己也悄然閉上眼,手指捏的發白,青筋畢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苦苦追尋了許久的祈愿蒼天有憐憫,到頭來卻絲毫不見有所回響,反倒是將他一家盡皆逼向生死之境,最終也是不可活。
若是世間道理皆為拳頭道理,蒼天大道無情無義的話,那他即便是只有自己,也要為父母親討回那一份該有的道理。
萬死不辭!
想當初那個單薄無命少年,真的不知幾多烏云明月夜,默默跪地向天祈福,求天網開一面,讓他熬過十載之數,至少也能讓家族親人少上一份擔憂,少那么一抹眼淚。
然而天道無情,當真以萬物為趨狗,無聲無息。
于是少年便在往生橋上,為自己的心頭揭開了那塊遮天布,既然順天可亡,那逆天是不是可活,終究還是要嘗試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