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聲,沉重的鐵門被緩緩地推開。何竹低著頭跨過門檻,反手帶上生著鐵銹的門把手。他看了看昏暗的客廳,感覺身上的雙肩包更沉重了。
“小竹啊……你回來啦……”
左側(cè)的臥室里傳出一聲疲憊的呼喚,何竹皺了皺眉,把包往地上一扔,整理了一下額前散亂的劉海,向臥室走去。
“媽媽——”,何竹綻出甜美的笑容,坐在床邊的塑料凳上,拉著床上女人的手。
于鈴側(cè)過頭,愛憐地撫摸著何竹的臉蛋,喜愛的表情暫時掩蓋了遠超她年齡的滄桑。她的手很干燥,上面的褶紋蹭得何竹一陣生疼,但他還是保持著笑容,還用細嫩的手去摩擦于玲的手背。
“今天在學校還好吧?”
“嗯……挺好的。”
“小竹啊,好好學習,媽媽幫不上忙,將來能改變你命運的只有你自己……”
“嗯,媽媽我知道,今天課堂上不懂的知識我都去找老師問清楚了。”
“唉,小竹懂事了,媽媽就放心了……快去吃飯吧,你姐姐飯快做好了,媽媽胃口不好喝點粥就行。”
“好,我去吃飯了——”
何竹站起身,瞥了一眼母親空蕩蕩的一條褲腿,轉(zhuǎn)身推門出去。在轉(zhuǎn)身的那一剎那,盛開的笑容如推倒的骨牌般崩塌。
……
廚房里圍著圍裙的何冰正在把熱騰騰的飯菜端上飯桌,正當她戴著棉手套端著一大碗西紅柿蛋湯往外走時,看到了倚在門邊悶悶不樂的何竹。
“小竹回來了,快幫忙端飯,我一會把粥給媽媽端到屋里去。”
何冰輕描淡寫地吩咐著,耳邊凌亂的發(fā)絲貼在被蒸汽汗水浸濕的臉頰上。
何竹咬著嘴唇看著操持一切的何冰。這個只比自己大兩歲的姐姐,小時候會因為自己搶了她的布娃娃哭著找爸爸媽媽告狀的姐姐,現(xiàn)在像一個經(jīng)驗老到的主婦一樣經(jīng)營著整個家庭。
而理應撐起這個家的爸爸媽媽,一個沒了腿只能躺在床上,另一個已經(jīng)早早地魂歸故里。
姐姐依然很漂亮,整日的操勞并沒有使她提前衰老。現(xiàn)在看起來她有些滄桑只是因為她系著圍裙戴著棉手套,臉上的妝容被水汽洗掉了而已。只要她穿上狹小衣柜里整齊的華服,涂上少許恰到好處的脂粉,她又會變成整個云華大學的美麗傳說。
何竹在小學的時候就知道他有一個很漂亮的姐姐,因為有很多比他大一些的男孩子都悄悄來找他,說喜歡他的姐姐,想讓他幫幫忙。何竹每次都滿口答應,但從沒真正做過什么,因為這是他的姐姐,他希望姐姐只對自己好。
“怎么了,快搭把手啊。”
何冰喚醒發(fā)愣的弟弟。姐弟連心,她感覺到何竹的心情不好,但現(xiàn)在廚房一堆活要干,她無暇顧及。
何竹急忙把廚房里的飯菜端到飯桌上,然后接過姐姐手里的熱粥送到媽媽的房間里。
因接觸不良而頻閃的白熾燈在姐弟倆頭上不停地眨眼,兩雙筷子在桌上來來回回,整個客廳兼餐廳只有偶爾發(fā)出的“叮當”的筷子觸碰碗沿的聲音。
何冰先吃完了碗里的白飯,桌上的菜還有大半。她不再動筷子,也不離桌,只是默默地看著對面的何竹一筷子一筷子地夾菜。何竹低著頭只是吃飯,假裝沒注意到姐姐的視線。
等到何竹也放下碗筷時,何冰輕聲問道:“小竹,學校里遇到不開心的事了嗎?”
何竹猶豫了半晌,搖了搖頭。
“真的嗎?”
何冰溫柔的聲音如同四月細雨,何竹感覺那細密的雨點滴進自己的內(nèi)心最深處,將心田填滿后又從眼眶里溢出來。
“和你說了男孩子不要隨便哭。”
何冰的話語里帶著些許責備,伸手拭去何竹眼角的淚滴。“可以和姐姐說說嗎?”
何竹吭哧了半天說不出話,掀起衣袖露出細皮嫩肉的胳膊,上面有好幾道腫起的紅斑。
何冰的眼神一下子凌厲起來,聲音也有了鋒利的棱角:“學校里有人欺負你嗎?”
何竹不敢面對那視線,腦袋幾乎垂到了飯碗里:“我…我沒招惹他們…”
一片死寂。
何竹微微地抬起頭,眼珠向上翻到最高,偷偷地觀察姐姐的反應。
何冰的眼神依然銳利,不過已經(jīng)移到了別處,薄薄的紅唇肉眼可見地顫抖,纖細的十指緊握成拳。這幅姿態(tài)讓何竹感到害怕,似乎是自己做錯了這一切。
“姐姐,沒事的,我……”
“這件事不用你管了,姐姐來處理。”,何冰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何竹,起身收拾碗筷。
“你回屋去吧,等下我給你腫的地方擦點藥。”
廚房響起“唰唰”的沖水聲和“叮叮咣咣”的碗盤碰撞聲,何竹看著姐姐高挑俊美的背影,心中涌出濃濃的酸楚。
一個男生,一個成年的男生,一個和姐姐相依為命的成年的男生。他不僅沒能撐起這個殘破的家,反而不停地給姐姐帶來難過,帶來苦惱,帶來一樁樁費心費時的麻煩。
他想過要多承擔一些家庭的負擔,但只要姐姐那分風劈流的聲音響起,他就失去所有勇氣,乖乖地縮回到姐姐的背影中去。
畢竟姐姐是精干的,姐姐是堅強的,姐姐是不屈不撓,神通廣大,永生不死的。
他可以永遠相信何冰,他堅強的姐姐。
……
那天晚上何竹翻來覆去睡不著,心里雜七雜八的念頭一大堆,姐姐會怎樣干涉這件事,馮東還會不會欺負他,同學們會怎么看待他,他會過上理想的安靜祥和的大學生活嗎?
最讓他難以釋懷的是在簡陋的警衛(wèi)室里,趙伯伯紅著眼眶和他訴說的一切。
趙伯伯被出生入死的兄弟背叛了。每天一起出早操訓練負重公里跑,一起啃著生硬到必須要泡水才能下咽的便攜干糧,一起縮在帳篷里天南地北地就著一瓶酒胡扯一晚上。
但當他們被背對背綁在一對椅子上的時候,說好當一輩子好兄弟的人想要他死。
何竹不寒而栗,難道“好兄弟”也是有界限的嗎?
何竹不由得想起自己身邊所剩無幾的朋友,少言寡語但冷靜睿智的陳鏡,大大咧咧但孔武有力的吳陣,也許溫柔恬靜的楚依荷也可以算得上自己的朋友。
他們會對自己做出那種事嗎?
如果自己算不上他們的“好兄弟”的話,那他們會對彼此做出那種事嗎?
他不敢想。
何竹翻了個身,把小小的身體蜷縮進輕薄的夏涼被里。
半睡半醒之間,他似乎聽見生銹的鐵門打開的“吱呀”聲。
也許是姐姐,也許是夢。
何竹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