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司氣急攻心,一時間忘記了自己還在為祭壇供給靈力,忍不住揮舞著法杖怒吼道:“快攔住他們!”
然而就在他動作的瞬間,法杖上同金絲楠柱相連的白鏈即刻反噬,化作閃爍電光劈打下來,在老人枯皺的皮膚上留下數(shù)十道焦黑傷痕。
祭司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法杖也因此脫手甩出、一路滾落至祭臺之下。他痛呼一聲捂住心口,嘴角滲出一道烏黑血漬。
白袍使者站在山崖邊,被轟砸下來的閃電雷鳴逼退幾步,再無法上前,最后只得眼睜睜地看著那忽然出現(xiàn)的少年同祭品從崖口邊沿一躍而下。
……從高處墜落的滋味算不得多好,看著底下如墨般渾濁的海水,張青嵐緩緩垂下眼睫。
懷抱中的“敖戰(zhàn)”渾身僵硬,前胸被粘稠鮮血浸透,側(cè)臉冷冷地貼在自己頸邊,一動不動。
掌心底下的身軀似乎因此變得單薄脆弱起來,意識到這一點,張青嵐忍不住又緊了緊環(huán)著男人脊背的雙手。
耳旁是呼嘯而過的風(fēng)聲,還有遙遠得近乎模糊的轟雷掣電……墮入深海的一剎那,所有嘈雜頓時銷聲匿跡。
咸澀海水寒冷刺骨,將漫天雨勢的紛擾隔絕在外的同時,連帶著窒息感一同浸漬而過。
霎時間,濃郁粘稠的鮮血在胸前傷口處化作一道蒙眼的血霧,恍若盛放一般遮擋住張青嵐已然變得通紅的眼眶。
他緊握住敖戰(zhàn)手腕,將人死死摟入懷中。水波流轉(zhuǎn),兩人在水中散開的墨色長發(fā)發(fā)尾因此漂浮散開,勾纏成結(jié)。
百年的漫長時光在這一刻重合,深重苦痛終于原形畢露,血淋淋地撕扯著心上看似已然結(jié)痂的傷口。
少年睫羽輕垂,抽出沒入敖戰(zhàn)胸腔的三把短劍,劍刃重新對準自己的心口。
深海浮沉之間,張青嵐神色淡淡,伸手捧起男人側(cè)臉,隨后在他唇角落下一個吻,舌尖輕輕勾勒著唇瓣輪廓,嘗到的卻是海水的腥咸苦澀。
唇舌交纏,少年低語呢喃:“……別怕。”
刀尖無聲沒入皮肉。
……
一陣狂風(fēng)吹來,將崎嶇山峰上縈繞著的黑霧悉數(shù)吹散,亮白天光中,二十八根朱漆圓柱矗立其上,直指蒼穹。
兩道身影從祭壇邊沿直墜而下,飛速下落的過程中竟是直接穿透了護山大陣,落至離火之淵外側(cè)。
峰頂之外是深壑溝谷,其中青紫色的粘稠毒霧奔騰浩蕩,山風(fēng)呼嘯,好似一張血盆大口,在深澗底下守株待兔。
被毒瘴環(huán)繞的山壁此時裂開無數(shù)道縫隙,土皮剝落,碎石沙土一路奔騰而下、落至深淵之后消散得無影無蹤,在半空中揚起陣陣散碎塵土。
片刻的地動山搖之后,轟隆悶響好似從天邊傳來,雖不刺耳,卻是擊打在人耳膜心口,帶起陣陣窒息般的遏抑。
就在兩人即將墮入噬人毒瘴之際!只聽一聲氣吞山河的龍吟響徹整座山谷——
一抹赤影飛身而來,轉(zhuǎn)瞬間把那兩人從毒霧上空卷走,龍尾稍擺,赤紅氣勁登時同小旋風(fēng)一般纏上腰間,將人生生從沒入毒霧的邊沿甩開。
被赤龍心念操縱著的氣勁保護他們飛身而上,硬生生地擠在裂隙徹底消弭之前,將張青嵐連同敖戰(zhàn)一齊送入離火之淵中。
一直跟在赤龍尾后的密集黑羽走尸趁此機會追趕上來,紛紛朝著龍身撲去。
敖定波擺動龍尾,怒吼一聲,口中吐出烈焰,登時將距離自己最近的幾十只走尸燒成灰燼。
擊退不少走尸,敖定波本無心戀戰(zhàn),卻是在他向上飛動、準備追隨敖戰(zhàn)而去的一剎那,耳邊卻是忽然劃過一柄箭矢,箭尖猛地剮蹭過堅硬龍鱗、發(fā)出一道刺耳巨響。
赤龍仰頸長嘯,轉(zhuǎn)瞬間盤身回首,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身后浮于半空的僧人。
玄瀾身披淺棕袈裟,立掌于前胸,唇角微微勾起、絲毫不見畏懼之色,凝視著眼前巨龍溫聲道:“還請施主留步。”
“你的對手……是我。”
***
重新回到峰頂祭臺上,冷風(fēng)將七竅之中沉浮的黑霧悉數(shù)滌蕩。
張青嵐緩緩睜開雙眼,皺眉看著腰間纏繞著赤紅靈力,似是終于從昏沉夢境之中緩過神來,眸中變回一派清明。
忍不住攥緊了兩人交握的雙手,張青嵐隨即單膝跪地,扶著敖戰(zhàn)肩膀?qū)⑷朔牌较聛恚胱谇啻u石板上。
敖戰(zhàn)尚未清醒,眉頭緊蹙著、眼睫微微顫動,眼底下染著一層薄薄的青黑,似是正沉浸在某種不好的回憶中一般。
青年見狀,動作登時僵硬了一瞬,攥緊的指尖陷入掌心,帶起一陣刺痛。
那幻境是張凝月為了他們特意準備的。
敖戰(zhàn)至今昏迷未醒,既是同他一樣吸入了黑霧,那么對方在夢境之中所看到的那些鮮血淋漓的真相,自然再掩無可掩,藏?zé)o可藏。
即便是如今知道了當年敖戰(zhàn)不過是入世渡劫、錘煉道心,張青嵐終究仍是有愧。
無妄之災(zāi)皆因他而起,如今,便讓他親手做個了結(jié)。
匕首沒入心口的劇痛仿佛再一次襲來,張青嵐用力閉了閉眼,指腹輕撫過男人額前龍角,嘆一口氣。
三百余年恍若大夢一場……紛紛擾擾塵間事,如今總歸是要有個了結(jié)。
他松開手,讓敖戰(zhàn)背靠在一塊立石旁。隨即站立起身,雙手掐出幾個指決。
衣領(lǐng)底下的紅光一閃而過,眨眼間,青年手中便握住了一柄玄色長劍。
眼前是一派平坦的青石地面,如今山巔之上已然沒了之前縈繞的濃重白霧,一切均暴露在亮白日光之下,無半點隱藏。
隨著青年緩步走近空曠高臺正中的祭壇,他手中長劍劍尖劃過磚石,發(fā)出一道刺耳長響:“……”
墨色眼瞳似是一汪深潭,張青嵐凝神靜氣,站定在祭壇之前冷聲道:“二姐,出來罷。”
清風(fēng)掠過,無人應(yīng)答。
見毫無回應(yīng),青年當即狠心咬破舌尖,隨后將長劍豎直立于眼前,將一口舌尖血悉數(shù)噴于劍身。
玄色長劍好似有靈,染血后不住嗡鳴震動,發(fā)出陣陣清音長嘯。
張青嵐腳尖輕點地面,整個人身形一輕,登時騰空而起,周身氣勢大盛,衣袍翻飛,在半空之中獵獵作響。
雙手緊握劍柄高舉過頭頂,青年神色一厲,長劍朝著眼前祭壇一劈而下!
劍身受到靈力催動,煥起道道刺目金光,駭人氣勁登時隨著劈砍動作激發(fā)而出、朝著祭臺正中的青銅鼎猛力襲去!
劍氣如滄浪,眼看著便要將那擋在銅鼎之前的木柱攔腰折斷——
只見帶著暴烈靈力的金光距離銅鼎還有二尺余長時,斜里忽然飛出五只以氣凝形的黑鴉,接二連三地撞在金光之前,將劍氣上的靈力悉數(shù)消解吞噬。
待到最后一只黑鴉消散,原本的猛烈劍勢也同樣消失殆盡。
“啪,啪,啪。”銅鼎之后傳來幾道漫不經(jīng)心的擊掌聲,一道纖長人影終于從陰影之中緩步走出,半是譏諷半是調(diào)笑道:“真不愧是我的好弟弟。”
張青嵐輕巧落地,反手將長劍背于身后,看著眼前人,沉默片刻后仍是道了一聲:“二姐。”
張凝月腳步一頓,鬢邊釵著的銀鈴發(fā)簪搖晃幾下,發(fā)出細微的幾聲脆響。她望向張青嵐的目光幾乎有些癡了:“阿嵐,你醒了。”
“怎么樣,姐姐煞費苦心才弄來的‘魂夢’,”女人摩挲幾下腕間的銀鐲,淺笑道:“滋味如何?”
因為張凝月的一句話,敖戰(zhàn)渾身浴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景象仿佛又重新在眼前浮現(xiàn)出來。
張青嵐蹙起眉頭,抿唇不語,兀自攥緊了手中長劍。
張凝月并沒有因此放過他,向前走過幾步,眼尾余光睨過青年身后,意有所指到:“阿嵐你猜,等到那條青龍從魂夢中清醒過來后……會怎么對你?”
她一邊說話一邊接近著張青嵐所在的方向,身上銀鈴無節(jié)奏地頓響,讓人心中無端升起陣陣躁郁:“畢竟當年他本應(yīng)在天祭大典之前便一走了之,最后卻因為你上了祭臺。”
聽到這里,張青嵐眼神一黯,玄色長劍因此嗡鳴,語氣愈發(fā)冷漠:“張凝月,你究竟是為何如此大費周章?”
像是被青年質(zhì)問語調(diào)刺激到了一般,張凝月神情大變,周身轟然騰卷而起無數(shù)黑霧,話音也頓時變得尖利:“好,姐姐這就讓你知道,我準備了這么多究竟是為了什么!”
話音落下,張凝月登時向后躍開大步,最后落在在銅鼎旁,竟是直接伸手覆在青銅鼎前的一方隱秘機關(guān)。
張青嵐心道不好,當即跟上前去,試圖阻止她繼續(xù)動作。
就在長劍堪堪刮過機關(guān)表面的瞬間,張凝月嘴臉勾起一絲怪異弧度:“太遲了。”
隨后五指用力,將機關(guān)整個按下,發(fā)出“咔嚓”一聲悶響。
二十八根金絲楠木制成的通天圓柱當即不斷震顫!發(fā)出不亞于地裂天崩的陣陣巨響!
——當時便瞧見了以通天長柱為中心、周邊二尺內(nèi)的地面紛紛陷落,露出底下裂縫般的幽深溝壑。
很快,從那些個暗黑縫隙之中便竄出來了一條條淺藍的半透生魂,宛如長蛇一般,盤纏在那鑲金嵌玉的木柱表面。
余震未停,不多時,從地底下又接二連三地拱起座座土包,堆疊在金絲木柱腳下。
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土包之下竟是半掩著昏迷不醒的活人!男女老少統(tǒng)共有上百人,無一不是渾身傷痕累累,虛弱無比。
張青嵐眼尖,一眼便瞧見了角落里有個臉熟的瘦弱男童,此時正抱膝蜷縮著,臉色蒼白,雙眼緊閉,口中卻一直不忘念著“姐姐”。
張凝月滿意地看著祭臺上的慘烈景象,她飛身而起,輕巧立在青銅鼎上仰天大笑:“只要今日祭禮一成,晉陽便能夠重回陽世,我晉陽子民也將再入輪回。”
“真龍又如何?我要他敖戰(zhàn)……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