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滿意地看著飄散在高臺之上的細碎金粉,握著法杖的五指很快攏緊。
他抬高右手,輕輕將那金粉匯聚而成的花箋托于掌心。
“如眾所見。”
大祭司蒼老粗啞的嗓音響起,手中花箋輕輕漂浮,被面具遮擋住的面容模糊不清:“此次天祭大典,神明已經選中了他想要的祭品。”
即便是無法探尋祭司此時的神色究竟有多得意,也能從他略帶顫抖的聲線中窺得一二。
大祭司佝僂著的脊背因為激動而直起,他大張開雙手,重新高舉法杖,朝那些正引項盼望的百姓們朗聲道:“待到三日后祭典完成,從此以后,神明必會降福于萬民,保佑晉陽從此風調雨順,不再發生災禍。”
祭臺之下跪拜著的百姓們聞言先是一愣,片刻后則爆發出一陣熱切歡呼。
要知道過往數月,晉陽日日陰雨連綿狂風不絕,隨之而來的山洪海嘯將農田摧毀大半,百姓無法維持生計,甚至要靠乞討來填飽肚子……可謂是民不聊生。
若是只要將那少年連同其他祭品獻祭給神明便能換來以后的日日安寧,誰又會在意他到底是國君親子還是一介平民。
總歸要的不是自己的命。
大祭司振臂高呼,片刻后收勢。整個人如同一只老舊風箱一般大口喘息著,身上的烏羽大氅隨之一陣顫動。
他背手站在祭臺正中,滿意地望著底下攢動的人頭。
百姓們紛紛跪地,磕頭拜謝祭司,原本干瘦雙頰甚至因此而染上了些許血色。
大祭司嗆咳幾聲,枯樹一般手指握緊法杖,將法杖杖尖重砸向地面,發出一聲脆響。
道道如霧般的靈氣應聲而出,飛速射向天頂上層疊的云霧。
不消片刻,穹頂上的云霧被靈氣悉數打散,化作顆顆透明水珠垂墜而下。
一時間云銷雨霽,天光大盛。
緊接著便有人從呆愣之中回過神來,大喊一聲:“靈……靈雨,是靈雨啊!”
眾人眼中狂熱不減,聞言紛紛從懷里掏出制式各不相同的粗糙陶碗,爭搶著將那些從天而降的透明水滴承接下來,隨后一飲而盡。
場面也因此變得無比混亂,嘈雜驚叫摻作一片,更有甚者為了多接下滴雨水而大打出手,纏斗不停。
無人注意到,高臺之上還有一名獨身立于祭臺邊沿的少年,正在沉默凝望著這一切……
恍若溺水之人終于浮出水面,直到此刻看見那尊令他深惡痛絕青銅爐鼎,張青嵐才將神思從無邊混沌之中抽離出來,清醒地審視面前所有。
也是直到這時,他才驚覺眼前這般場景,是張凝月專門為他準備的、冗長而駁雜的夢境。
萬物皆虛妄,卻又因為它們曾經發生過而顯得格外真實。
幻象無情,將那些早該被湮沒遺忘于記憶之中的畫面場景一一重演,苛刻到連那些不堪回首的深重絕望都要悉數浮上心頭。
如此才好叫人重新深陷入泥沼,再不得脫身。
知曉了這是幻境,大祭司的表演便顯得格外可笑起來。
穹頂之上,好不容易才穿透阻礙的日光早已逐漸被黑云重新遮擋。
百姓們不知道的是他們競相飲下的所謂“靈雨”,日后又會帶走多少條無辜性命。
張青嵐面無表情地向前一步,整個人瞬間踏空。如同斷了線的紙鳶,朝祭臺之下直直墜去——
耳邊傳來獵獵風聲,凜冽如刀。
凝視著那尊距離自己愈發遙遠的青銅爐鼎,張青嵐緩緩閉上雙眼,任憑如潮水般滿溢而上的失重感裹纏全身,卻仍舊保持著先前的模樣,一動不動。
只不過就在他即將墜入人潮中時,周遭那些紛擾嘈雜的人聲倏然消逝……天地間頓時靜默下來,寂靜得只能聽到自己的輕緩吐息。
連帶著墜落都停滯。
“張青嵐。”一道熟悉嗓音忽然在耳邊響起。
少年人渾身一震,終于忍不住緩緩睜開雙眸。
發現自己早已遠離祭臺,此時正被人環抱在懷中。
那人一邊喚他的名字,還不忘時不時勸哄般地拍幾下他的后背,動作神態堪稱輕柔。
敖戰的懷抱溫熱有力,見他舍得睜眼,很快便萬分憐惜地在少年額間落下一個輕吻,神色堅定:“天祭大典明日便要舉行……你跟我走,一同離開晉陽。”
四周環繞著的是參天古木,兩人此時正躲在他們初見時的那片茂密叢林。
夜已深,敖戰就那樣吻著他的唇角,仿若連這最后的幾個時辰都能夠變得漫長。
被那樣灼燙的目光注視著,張青嵐神情一陣恍惚。
即便是知道這一切不過是虛無縹緲的回憶,無論怎么做也已經無法修改既定的結局。
可他還是忍不住伸手,指尖撫過敖戰臉頰上的那片墨色刺青,將苦痛和沉溺統統收斂于眸底,闔眼低語:“好,我跟你走。”
隨著尾音逐漸消散在兩人交纏的唇齒之間,張青嵐微踮起腳,主動將柔軟唇舌奉上,雙手勾著敖戰的脖頸,兀自吻得熱切。
他的確是在欺騙敖戰,也同樣是在欺騙自己……哪怕只是回憶中的一個幻影。
***
到底是回憶所造就的幻象,周圍很快便又換了一副景象。
陰暗沉悶的密室之中,張凝月雙手絞干沾了水的絲帕,輕輕拭去少年額前傷口未干的血漬:“阿嵐,你怎么還不懂?”
“大祭司是太吉潛入晉陽的臥底,他和你的近衛勾結已久。”
“今**若是敢離開密室,用不著等到祭典便會死在太吉人手里。”
暗黃火光于石壁上跳躍,只見張青嵐雙手被反綁在石凳后,半張臉掩藏在斑駁光影之中,叫人看不清他的臉色。
張凝月身披一件雪白長袍,一頭烏發亂糟糟地披散在肩頭,衣角被雨水浸潤大半。
她的神色狼狽而惶急,下手不由得重了些許:“你可曉得姐姐廢了多大的功夫,才將你們交換過來。”
“讓那人替你參加祭典不好嗎?”她身上帶著一股海水的腥咸味,將手中的帶血絲帕胡亂扔到地上,隨即捧起少年雙頰,喃喃道:“阿嵐還是姐姐的好弟弟,不用去當什么祭品。”
“他們想要自相殘殺是他們的事,同我家寶貝阿嵐又有什么干系?”
少年低垂著頭,漠然道:“……不好。”
如今天災人禍不斷,人皇尚未將內陸的所有小國收復,為了安定內憂,這才想了個所謂“天祭大典”的法子,讓如晉陽一般被他征服的國郡以示臣服。
天祭大典,明面上是供奉牲畜五谷,讓所謂“天擇之人”帶著祭品入海,向神明祈求風調雨順,實則暗中試探各國態度,鎮壓不平者的逆反之心。
張青嵐曉得,事態發展成現在這般境況,自己仍舊不過是在層層權力傾軋之中、不幸被波及到的一顆再微小不過的棋子。
晉陽需要一個祭品,以示對于人皇的忠誠,他的大哥需要一個祭品,如此才能順手鏟除異己,大祭司更需要一個祭品,畢竟巫祝之術式微,祭司一脈日漸凋零。
真算起來,他和大哥本是兄弟,之間并無甚么血海深仇。即便是親手送他上祭臺,也只不過是親緣淡薄,順手為之,因果輪回。
只不過張青嵐這么想,卻不愿意這么說,他無情揭穿道:“阿姐莫要顛倒黑白。”
他微微歪過頭,直勾勾地盯著張凝月鬢邊生出來的細汗:“我被送去天祭大典,分明是大哥在其中出力最多……”
“啪!”
張凝月猛地打了少年一巴掌,將對方剩下還未出口的半句話生生打斷,皮笑肉不笑道:“阿嵐在說什么,姐姐聽不懂。”
“你們為何要這般……這般相斗?”張凝月紅了眼眶:“從小到大,本家的兄弟姊妹不知夭折了多少個,姐姐好不容易將你護到如今,為何非要同你大哥相爭?”
張青嵐眉頭輕蹙,冷靜道:“并非我同大哥相爭。”
“是大哥不愿放過我。”
“阿姐,”少年的聲音很冷:“你好偏心。”
燭火畢剝,火光倒映在地面上一層淺薄積水中不住晃動,密室之中頓時只剩沉默。
張青嵐神色淡淡,話音聽不出來是譏諷還是自嘲更多:“更何況朝堂之事本就是你死我活,畢竟局數未定,父親會將裕國公的位子傳給何人,誰也說不好。”
說完這句話,只聽麻繩被刀刃切斷時發出的一陣悉索聲,張青嵐用藏在袖中的薄刃將繩索割開,一邊揉著發紅的手腕一邊站起身:“大哥遠見,曉得未雨綢繆,小弟我只不過是見招拆招,茍活罷了。”
“再者說,”垂下眼簾,少年緊握住刀柄:“讓無辜之人代我受過,世上哪還有這樣的道理?”
張凝月假裝聽不懂,麻木地從懷中掏出藥罐,輕輕涂抹在張青嵐泛著紅腫掌印的臉側:“即便是姐姐同你說了這么多,阿嵐也執意要去祭典?”
張青嵐點了點頭:“是。”
“沒關系……”張凝月聞言,忽然笑得有些詭異:“今日風雨比起往常還要猛烈些,大祭司為了祭典能夠順利進行,已經將儀式提前了一個時辰。”
“我給他下的迷藥足夠昏睡半日……阿嵐,就算你即刻動身,也已經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