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躍入眼簾的一輪皎潔明月,懸于夜空之中,淺淡光暈紛紛揚揚地潑灑下來,在殘垣斷壁上鍍去一層銀輝。
濃重的血腥味在月夜之中彌漫,張青嵐睜開眼后才赫然發覺手中正緊握著一把染血短劍,面前則橫陳了一地的尸骸斷肢。
“……”
他單膝跪地,劍刃大半沒入被鮮血浸透的泥地之中,面不改色地撿起一條斷臂,看著那手腕內側的暗紫刺青靜靜出神。
濃重夜色將這一場殺戮無聲掩藏,在曠野之中徒留一片死寂。
身后忽然響起一陣碾折野草的腳步聲,夾雜著男人的粗重喘息,隨著時間推移而愈發接近。
注意到了那些細微的悉索響動,少年眉眼之間的沉郁頓散,很快松開劍柄,撐著膝蓋站起來,轉身望向朝自己緩緩走來的男人。
原野上的雜草生得有半人高,橫擋在人腰間,又在下一瞬被他踩于腳底。
夜風凜冽如刀,裹挾著敵人鮮血的鐵銹味,吹揚起敖戰草草束在腦后的長發。
張青嵐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敖戰手握長刀朝自己走近,直到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足半尺才停下腳步,灼燙吐息蹭著他的耳廓,帶起不可明辨的一片緋紅。
秋風漫漫,少年站定在漫無邊際的蒼茫夜空之下,抬眸朝他望。
敖戰則低笑一聲,隨意扔了手中長刀。
他半身浴血,卻是兀自伸手托起少年后頸,在兩人勾纏目光之中俯身,在那蒼白唇瓣上落下一個近乎猛烈的深吻……于廝殺之后融入抵死纏綿。
周遭是散落一地的斷臂殘肢長矛戈戟,張青嵐卻視若無物,于無邊曠野之中,他聽見自己在男人耳邊呢喃低語:
“護衛有功,這是你應得的賞!
……沒過多久,這副深秋夜景便又像之前一般凝滯定格,緩緩于他眼前破碎、消弭、再重組。
只是這一回,少年的身邊人換成了張凝月。
不施粉黛的女子取來一個封存完好的檀木盒,于床沿處輕輕巧巧地坐下來,掀開木盒的頂蓋,從中取出來質地上好的傷藥,隨后握起少年滿是傷痕的手臂仔細上藥包扎,細語埋怨道:“大哥這次玩笑開得失了分寸,著實做得太過!
藥膏的清涼很好的驅散了傷口處的熱辣脹痛,少年卻是忍不住緊皺眉頭,轉臉看向身旁女人:“他同國師勾結,在我入山打獵的必經之路上設下重重埋伏,派來死士刺客無數。”
少年一雙鳳眸微微睜大,表面上雖是仍保持著一向的沉穩,最終還是忍不住冷聲道:“二姐,如此狠絕手段,你卻說大哥是在同我‘開玩笑’?”
張凝月替他療傷的動作未停,眉眼間仍舊是那副極度溫和的模樣,輕笑一聲道:“那是自然!
她的五指纖細,動作頗為靈巧地在那紗布上系緊了一個結,最后再將藥膏塞入少年掌心,笑得彎了一雙眸子:“畢竟是血親,大哥又怎會對你痛下殺手?不是玩笑,還能是旁的什么不成!
“可這并非頭一次……”
“阿嵐,” 張凝月開口打斷他:“兄弟姐妹團聚不易,還望阿嵐多多體諒,此次夏獵……莫要再在父親面前搶了大哥的風頭!
嗓音是慣常的輕柔,張凝月美目半闔,一雙柔荑搭在少年手背上輕拍幾下,眼瞳之中掠過一絲意味不明的情緒:“本就是一家人,平安和美,團團圓圓地過一輩子,不好嗎?”
“阿嵐,姐姐曉得你從小就是個乖孩子,這一回定然也是聽話的!
“阿嵐,姐姐待你不薄,你就當做幫姐姐一個忙,不要再違抗國師,也不要再忤逆大哥!
“阿嵐,你的近衛手伸得太長,已經驚動了父親……”
“阿嵐啊……”
“阿嵐……”
…………
…………
無數紛繁畫面在腦海之中一閃而過,時而停留,時而倏然碎裂飄走。
百年的漫長時光仿佛在此刻縮減成了一瞬,又似乎有許多相近又不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沸沸揚揚,不得片刻停歇。
青年雙目圓睜,繃直了脊背,獨自站立在黑暗之中,神色空茫,一動不動。
他被迫將生平所有在這片刻之間悉數回顧又匆匆抽離……也許這一刻尚且身處亭臺樓閣,聽到的是情人的呢喃愛語,下一瞬便墮入深淵,滿眼猩紅血色,紛亂火光映亮半邊天界。
三百年前,他是晉陽國君子女之中最不受寵的三世子,從小性格古怪寡言少語、兄弟之間多有爭斗,甚至膽大包天,在國宴之上硬生生討來敵國俘虜做近身親衛。
三百年后,他仍舊囿于深淵,同泥潭糾纏不清,掙脫不得。
耳邊的呢喃低語綿長不絕,嘈雜紛亂,青年半闔雙目,定定站在原地不動,渾身被黑霧縈繞,雙手垂于身側,指尖微顫。
“鐺——”
剎時間,頂上一道低沉的鐘聲響徹天地,驅散了原本遮擋在青年眼前的所有暗芒。
張青嵐緩緩抬眸,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只見高臺之上,二十八根金絲楠木矗立其中,環繞排列得異常齊整。
足有一人合抱粗的金絲楠木被漆得朱紅,雕龍畫鳳,金銀玉石悉數鑲嵌其中,瑩瑩一層淡色白光籠罩于上,光華流轉之間彌散開來一股淺淡而熟悉的清香。
二十八名白衣少女整齊跪坐于木柱前,面蒙薄紗,神情莊嚴肅穆。雙手捧著一方玉盤,玉盤中央則盛放著一把月白色的長頸瓷瓶。
隨著一聲吟唱,少女們紛紛將玉盤高舉頭頂,身體匍匐,口中念誦出聲聲詭譎音調。
高臺正中,一道瘦長背影隨之緩緩顯現。
那人身披暗紫色的羽毛大氅,能夠遮掩大半面容的鎏金面具系帶緊緊綁縛在腦后,雙手輕撫過面前碩大的青銅爐鼎,眼中神色未明。
“鐺——”
又是一聲渾厚鐘響,隨之而來的是從四面八方傳來如同山呼海嘯一般的念誦之音。
高臺之下,萬民齊拜。
晉陽百姓均身著白袍,雙膝跪地,以祭祀高臺為中心團團圍坐。同那二十八名少女一起,口中念念有詞,神情肅穆。
此時天光晦暗,黑云層積,狂風席卷而來,將祭臺上少女身著的純白衣裙吹拂而起,衣袂翻飛,獵獵作響。
響徹天地的鐘聲同眾人的低聲吟誦交織纏繞,變得愈發急促,叫人聽得心如擂鼓,望向祭壇的一雙雙混濁眼瞳中閃爍著近乎狂熱的光。
直到最后,只見蒼穹之上一道刺目白光閃過,振聾發聵的雷聲終于落下——
萬千吟唱之聲戛然而止。
同一時間,祭臺之中的男人有了動作,他在無數景仰目光之中高舉起手中枯木法杖!
玉質托盤中的二十八枚長頸瓷瓶當即如同受到召喚一般飛身而起,圍繞著男人的法杖旋轉不停。
雷聲轟鳴,山雨欲來。
正當所有人屏息凝神以待之時,只聽見那身披烏羽之人一聲粗啞喝令!
手中法杖泛起陣陣紫光,懸于半空的長頸瓷瓶應聲而碎,瞬間化作齏粉。
閃爍著金光的粉末在空中彌散開來,之后又在晉陽百姓們殷切期盼的目光中緩緩聚攏——
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最后浮現出來的……居然是裕國公親子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