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那日最后可以算得上是不歡而散。
張青嵐自認理虧,在守衛發現殿內異動之前主動離開,臨走之前甚至沒有回頭,自然也就沒有發現敖戰望向自己的深沉眼神。
之后敖戰不愿見他,于是偏殿里外里又多了十幾只巡邏的蝦蟹魚龜。心煩意亂的東海龍王對外宣稱閉關養傷,隨即布下結界,卻只防一個人。
張青嵐憂心敖戰手腕上還未完全消隱的紅線,卻次次不得已被攔在殿外,不能接近偏殿半步。最后只能悄摸藏在不遠的某簇珊瑚背后,等待敖戰出關。
只是這一等,等來的卻是敖定波帶兵深入南疆后被圍困其中的求援情報。
……
“南疆地形廣闊,向來以山嶺連綿著稱,數萬山脈縱橫交錯,迂回曲直!
“山林之中古木參天地形崎嶇,多有沼澤毒瘴圍繞,傳說生活在其中的人族擅長制蠱用毒,世代隱居,同外界隔絕……”
看到此處,敖戰合起手中紙卷,情報中最后一行小字的墨跡隨即消失。
敖戰蹙眉,抬眼望向四周。入目之處皆是參天古木,樹干蜿蜒纏繞著墨綠巨藤,日光被巨樹層疊葉片切割,最后落在草甸上時已然變得斑駁破碎。
深山老林之中龍身行動著實不便,敖戰只得暫時先化作人形,帶著一眾人馬深入其中。
腳下踩著的草地綿軟,皂靴每踏一步便會從草葉之中擠出不少積水。雜草沒膝,無數不知名的野花綴在其間,偶有飛蟲掠過,停留于花瓣上片刻又振翅飛走。
南疆深處地廣人稀,異常靜謐,附近地面偶有凹陷,裸露在外的淺坑上便蓄積下來一汪清水。淺薄霧氣于林間彌漫,蝦兵蟹將們一面前進,一面揮舞桐油火把驅趕周圍毒瘴。
隨行的龜丞相將手中的火把遞給跟在一旁的蟹將,隨即從懷里掏出一枚蜃珠,緊趕慢趕走到敖戰身邊,佝僂著身子,伸手將蜃珠遞至敖戰眼前恭敬道:“大人,王上的消息!
未等敖戰將蜃珠接過,龜丞相便有些局促地開口,神情很是介意:“大人……那人族已經跟了咱們半個時辰了,可要微臣把人趕走?”說話時余光落在綴在隊伍之后的張青嵐身上,滿臉為難。
青年此時背了一把用布包的長劍,遠遠跟在最尾,甚至刻意同將士保持了兩三米的距離,看不清表情,正埋頭跟著向前走去。
敖戰不愿回頭,感受到那抹熟悉氣息動作一頓,沉默良久之后方才草草吩咐:“隨他!
說完后敖戰接過蜃珠,不再看龜丞相的滿臉苦相,于指尖處蓄積一團幽藍靈氣,隨即將靈氣注入蜃珠之中——片刻后,敖定波皺眉捧臉的模樣便被蜃珠漸漸投影出來,晃晃悠悠地飄于半空。
只見赤龍雙角之上覆著一層烈焰,身上衣袍沾了大半污泥臟水,一頭紅發亂七八糟地披散在身后,正盤腿坐在草地上愁眉苦臉地望著影像對面的敖戰,開口時腔調頗為委屈:“大哥……”
敖戰聽到他的聲音就覺得額角抽痛,終于忍不住揉了一把發酸的鼻梁:“怎么?又被勞什子蟒蛇癩蛤蟆地追著跑了?”
天曉得他一個時辰之前還老神在在地坐在南海龍宮里灌下大半碗補藥,碗都沒來得及放下便收到敖定波傳來的求救密報。
說是為了追查線索一時熱血上頭,硬是一條龍騰云駕霧沖進南疆,只可惜不慎用力過猛飛過了頭,導致最后不但毫無所獲,還在深山老林之中迷了路。掙扎半天,實在是毫無脫困之法,這才想起來用龍族秘法給自家大哥傳遞消息。
好在除了被蛇蟲鼠蟻惡心得狼狽了些,敖定波并未受傷。被敖戰劈頭蓋臉罵了一通之后便老實呆在原地,再不敢胡亂跑動。
“不過算算日子,”敖戰話鋒一轉,冷聲道:“也是時候到南疆會一會那禿驢了!
敖定波懵懂點頭,抬袖抹干凈臉頰上沾著的泥漿:“大哥說的在理!闭麄人蔫嗒嗒地靠坐在巨木底下,說話時候再沒了方才以往之前的勇猛沖勁。
蜃珠投射出來的畫面朦朧,敖戰眼看著敖定波抱著樹干滿臉愁苦地磨著龍角:“大哥,你們還要多久才能找到我?”
“蜃珠之間互有感應,”敖戰面上嫌棄這個撒手沒的胞弟成事不足,看到對方就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之后卻還是嘆一口氣,生硬安撫道:“再等半炷香便是!
“不過……究竟是看見了何物讓你如此激動,寧愿丟下隨侍護衛也要追入南疆。”
敖定波聞言一楞,片刻后伸手輕拍一下腦門,這才想起來最重要的事情還沒來得及同敖戰說:“我在凈蓮寺后山看見了你們說過的那只白鹿!
敖戰眸色稍深:“說清楚,是怎么樣的白鹿?”
“是一只幼鹿,約莫只有半人高,通體雪白,往外冒著靈氣,”敖定波仔細回想,如實描述道:“似乎是已經開完了靈智,見到我的瞬間便往遠處蹦走了。”
“每次我幾乎要追上它時,白鹿便會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一旦我停下腳步,那只幼鹿就會出現在不遠處!
終于發現了其中端倪,敖定波黑臉:“幾次反復之后……便不知不覺地被帶進山里了。”
南疆地域廣闊四面環山,卻和周圍地區沒有明顯界限。凈蓮寺本就處在大片曠野之中,再往南下數百里便能夠見到十萬大山。
龍騰一息能飛躍百里,敖定波又是個莽撞性子,被引誘入深山老林之后迷失方向,倒也不是他做不出來的事情。
“幼鹿,”敖戰眉頭緊皺,突然道:“你確定看見的是幼鹿?”
話音落下,很快便隔著蜃珠看見了赤龍正在誠懇點頭:“是!
“不對。”敖戰心中頓時警鈴大作:“鹿遼山中見到的那只分明已是成年雄鹿!
……幼鹿,只有玄瀾親手救下的那一只而已。
敖戰眉頭緊鎖,隔著蜃珠映射出來的光幕囑咐敖定波道:“即刻收斂龍息,隱藏蹤跡。遇事莫要沖動,乖乖在原地等我!
話音落下,敖戰當即化身蒼龍,朝著蜃珠之中渡入大量靈力。巨大龍身輕易碾斷數十棵粗壯古木,騰空而起。
就在蒼龍擺尾的剎那,只見碩大妖瞳貌似不經意地向后轉動——
直到確定青年早已運起靈力、能夠緊跟在兵將之后,這才抬首長嘯一聲,朝著蜃珠指引的方向迅速飛去。
*****
冷不丁被兄長切斷傳訊,敖定波伸手接住從空中落下的淺金蜃珠,重重嘆了一口氣。
他雖是不曉得大哥神情為何忽然變得古怪,卻依然聽話地按照敖戰所言,施術將自己身上的真龍之氣悉數收斂,外表也徹底放棄了龍形特征,將龍角紅發隱藏。
搖身一變,成了一副徹頭徹尾的人族模樣。
以防萬一,敖定波將蜃珠塞回到衣袖之中,之后又給自己身上封了幾道能夠隱藏蹤跡的咒文,凝神靜氣,隱匿聲息。
確定再無旁人能夠發現自己,敖定波這才松懈下來,背靠古樹,單手枕在腦后。
此時周邊環境除了偶有風動便再無其他聲音,山林之中潮濕,加上四周多沼澤水洼,再加上被正午的日光一曬,蒸騰水汽便如同被加熱過一般,撲面而來叫人倍感憋悶。
敖定波翹起二郎腿,順手揪下來半根細長草葉,叼在嘴里晃個不停。
頗為嫌棄地瞥了幾眼自己身上沾著的污泥,赤龍臉上露出來一副糟心表情……等待大哥的間隙,他開始細細回想當時看見的場景。
那時候他為了找出導致敖戰昏迷的線索差點把整座凈蓮寺掀翻,不僅是藏經閣講經堂,甚至就連每個和尚的臥房都被他帶人翻了個底朝天。
只可惜到了最后仍是一無所獲,玄瀾留下來的東西就真的只有藏經閣里那件廢舊僧袍而已。
無論是洛遷鎮還是凈蓮寺,似乎都已經被人提前打點清理過一般,干凈得令人不得不生疑。
就在敖定波準備離開寺廟,想要回到南海同兄長見面之后再做商議的當天,一股異常的靈力波動在凈蓮寺后門泛開,引起他的注意。
沖到后山的一瞬間,敖定波這才清楚看見不遠處的樹后竟是躲著一只通體雪白的小鹿,一雙黝黑眼瞳定定地盯著自己,甚至還打了個響鼻,仿佛生怕對方注意不到一般。
敖定波“呸”地一聲將嘴里的草葉吐掉,有些煩躁地抓了把腦袋。
后來……后來他便像是著魔一般,一路追趕著靈鹿,最終被困在了深山老林里。別說沖上云霄,就連飛到樹頂上、試圖俯瞰南疆眾山脈都做不到。
早有傳聞說南疆之中詭譎之事眾多,難以用尋常妖靈作祟解釋……敖定波愈想愈心驚,最后忍不住起身坐直,晃了晃腦袋,將那些個亂七八糟的念頭趕出腦海。
就在敖定波抬起雙手輕拍自己臉頰的一瞬間——
只聽“唰”地一聲輕響,那出現又消失了無數次的雪白幼鹿忽然就站定在了他的面前,眨巴著一雙大眼睛,歪頭望著眼前人。
隨即耳邊響起一道溫和清潤的男聲,話音之中甚至略帶笑意:
“貧僧玄瀾……見過南海龍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