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內一片漆黑，只在角落里燃了兩支小小的蠟燭。
龍床上的李治翻了個身，床幔的陰影遮蓋在他身上，看不清臉上模樣。
突然他倒吸一口冷氣，猛地坐起。身上脖子上的汗珠在兩道微弱的燭光下瑩瑩發亮。鳳目同時睜開，眼神在短暫的慌亂之后又變回了往日里的堅毅。
宮人的規矩極為嚴苛，正常情況下是走路不許發聲的，而這次值夜的太監為了讓李治安心，特意走出了一些腳步聲，匆匆趕到他面前，壓低尖細的嗓音俯身道：“皇上要不要傳武昭儀來侍寢？”
“國師現在何處？”李治問道。
“前日方來書信，此刻——”太監低頭算了一下，“應從姑蘇到廣陵的途中。”
李治沉吟片刻，道：“傳武昭儀罷。”
長久以來李治一直被夜半驚魂所困擾，幸虧得遇李淳風拜為國師，方知從小研習的竟是偽道。在李淳風的指引下，方才初探道門。
皇帝修真，全國道觀香火鼎盛，上至門閥官吏，下至平民百姓，均以修道為榮。
初嘗道法時，癥狀確有減輕，只是隨著修為愈加精深，靈力顯現，他“看”到了宇宙真正奧秘的一角——那張常人無法看到的網。
天人感應猛然加劇，那張網像是有意識一般，緊緊攝住了李治的靈識。修真者的靈識即為常人的魂魄，離體之后輕則變成活死人，重則直接斃命，甚至會遭到鬼狐仙怪奪舍。
宮人見李治情況不妙，轉身沖出去找來了正在小憩的李淳風。
李淳風只顧拿上了劍，外袍也沒披，光著腳飛奔而來。
此時李治已經意識不清，李淳風高高躍起揮劍斬向那股吸取李治靈識的力量，怎知這股力量像潮水般難以用劍而斬。
來不及開壇做法，李淳風右手指尖在劍刃上一抹，血痕立現，左手把劍一扔，攤了開來，右手那根滲者血的手指在左手上畫了一道安魂符，“啪”地一下，拍在了李治的臉上。
那張網的攝取之力停頓了一下，李淳風心知還會卷土重來，不由分說抱起李治便沖入了太極宮的地宮。
片刻后一條金龍騰空而起，代替了李治被攝取，至此才天地平靜。
當李治悠悠醒轉時，身邊唯有李淳風。
“國師。”
“陛下。”
“方才那是？”
“陛下初探玄真之境，切勿操之過急。”李淳風嘆了口氣，搖頭自責道，“臣未想到陛下天賦如此之高，是臣疏忽了。”
李治望向身下尚未完成的守護大陣：“朕恍惚間好像看到一條金龍騰空……”
“方才情急之下，臣自作主張，讓一方秦嶺龍脈代替陛下被上天收去。”
“這是國師費盡心力才鎮壓住的。”李治滿目擔憂，“此陣，還能成否？”
“什么都沒有陛下的安危重要。臣不過出些力氣，再鎮壓一條便是。”
帝國龍脈分山水兩種，山龍九條，分別昆侖山、天山、峨眉山、秦嶺、太行山、長白山、恒山、泰山、衡山；水龍五條，分別為黑龍見、黃河、淮河、長江、珠江。共十四條。此守護大陣以山龍為主，九條龍脈唯昆侖一脈不可動，其他八條皆為陣中之物。
現在折損一條，只余下七條便成了廢陣。
而相比之下水龍更加桀驁難馴，自古以來治水皆在疏堵之間微妙反復，稍有不慎便是萬民受災農田盡毀，因水龍翻騰而顛覆或者險些顛覆的王朝也不是沒有。
李治閉眼沉思許久，開口道：“建這個守護大陣本意是為了守護萬民，水龍難馴，不可妄動。”他指向西南方，“那昆侖如何？”
昆侖山乃萬山之祖眾龍脈之首，結天地之靈氣，山巒峰疊，云霧漫天。
相傳昆侖山上有仙人，但是去過無數人，連個鬼影子都沒見到。久而久之，也就沒什么人再去尋仙求道了。
李淳風眉頭一跳：“臣一介野道散修，如何能與昆侖仙家抗衡？”
李治抬眼望著李淳風：“你說這天上到底有沒有神仙？”
“有。”李淳風肯定道。
“既然有神仙，為什么他們在世人受苦時不出現？為什么又要無時無刻地監視著我們？為什么待人如芻狗？他們究竟想把我們怎么樣？”
李淳風被一連串的“為什么”劈頭蓋臉地砸下來，臉色變了幾變，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既然陛下已經知道了，那臣便把經年所得向陛下說上一說。”
“臣自幼與陛下相同，也是為這天機所惑。四季為何有二十四節？月為何有盈有朔？萬物皆有靈，為何人獨立而其上？人，生從何來，死往何處去？”
李治點頭道：“朕也時常有這些疑慮。”
“所以，陛下張榜納賢時，臣便知陛下亦有同惑。”李淳風揮手關閉了地宮之門，“接下來臣要說的，陛下不必讓旁人知道。”
李淳風盯著李治，得到李治首肯，他才開口：“臣年輕時四方游歷，在不少地方找到了上古遺跡。我們——不是唯一。”他眼神熠熠，“或者說，我們不是第一批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
李治不以為然：“當然不是第一批，有史書為證。”
“那比史書更早呢？”
“更早？”
“嗯，更早。因為陛下的年號‘永徽’也不是唯一”
“不可能。”李治搖頭，“所有年號都查閱過史書，不可與前朝相同。”
陛下，若是在從前，比史書所記載的更早，曾有過不止一個‘永徽’呢？”
李治怔怔地看著李淳風：“你是說……是說那個……”
“我們經過了一次次重生又再覆滅，像車輪一樣周而復始。”
李治道：“車輪滾動是不斷向前的，不會重蹈覆轍。”
李淳風道：“若是泥潭深陷——”
“那就奮力前行，擺脫泥潭，重回大道！”李治斬釘截鐵道。
“陛下有此決心，大善。”李淳風撫掌，“只是此去艱險，且長路迢迢……”
李治道：“長路迢迢不知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