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大少爺果然說到做到,帶了換上新衣的他去了鎮上最豪華的酒樓——其實也不過是兩層樓高的比那個路邊攤強不了多少。那時風陵渡還遠不如現在,和他發達以后去的酒樓完全不能比,燒的菜色也樸素地有限,都是大魚大肉,沒有一點精細菜式。但當時的他想都不敢想自己有一天能進入這里,連吃這里的剩飯剩菜都搶不過那些大乞丐。
小二的眼神毒辣,沖著這個一看就很有錢的大少爺點頭哈腰,就連時常在他們門前要飯的小乞丐也雞犬升天了起來。
“把你們這里的特色菜都上一遍。”年輕人在小二的伺候中落座后,也不看菜單,隨口吩咐道,“最好別放辣……”他見小小孩童不贊同的臉色,又改口,“別太辣,微辣,微辣最多。”
小二又點頭哈腰地下去吩咐廚房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稱呼你?”年輕人問他。
“問人之前不是應該先自報名號嗎?”他學著那些大人的樣子說道。
“也對,是我疏忽了。”年輕人站起身,一本正經地拱手,“在下王傳芳,家中排行第七。請問這位兄弟貴姓?如何稱呼?”
“免貴姓李,單名翔,家中排行老大。”小李翔學著王傳芳也跳下凳子,站起來一本正經地拱手回答。
本以為是過客,誰知后來幾乎伴隨了一生。
七哥的女兒承歡,我沒能力再護著你了,因為還有更多的人需要我,對不起……
七哥,我對不住你……
揚羽道人在最后的彌留之際口中念道:“承歡……承歡……”老道雙目開始混濁。
謝知遙撲了過來扶住轟然倒地的老道,哽咽道:“我會護住她,你放心,不會讓別人欺負她。”
得到謝知遙的保證,老道雙眼漸漸失去焦距,手也從謝知遙的衣襟上松了下來,垂落在地。
“師父——師父?”洞口傳來了蘇晚晚的聲音,他們半路上接倒王承澤的傳信,馬上趕來,但還是晚了一步。
“快來!師父在這里!”蘇晚晚朝著洞外喊道。
等她走近了,才發現她的師父已經無力地倒在謝知遙的懷里,生氣全無。
謝知遙則紅著雙眼,雙手顫抖地抱著他,一言不發。
“師父你怎么了?”蘇晚晚一下子腿軟跪倒在地,雙膝爬行過來,抓著這個在她心目中無所不能的男人的手臂不停搖晃,哭喊道,“師父你醒醒!師父!你怎么了?”
又有幾名王氏弟子下了洞,疾步跑來,紛紛跪倒在揚羽道人身旁。
哭聲喊聲回蕩在這守護大陣中,但是陣中人卻再也聽不到了……
王承澤在家心急如焚,姑蘇華亭兩頭跑。原本以為自己等到的可能是至交好友的噩耗,未料到是叔父的尸體。
桃花源全體縞素,以家主至親長輩之禮收斂了揚羽道人。
王承澤披麻戴孝地以孝子身份接受了別人的吊唁,待賓客散去,獨自木然坐于靈前,有個人未經通報就走了進來。
來人腰系一根麻布條,跪坐在王承澤身邊,許久未開口。
王承澤頭也沒抬,聲音嗡嗡地問道:“你說,我是不是命太硬?自由失怙,被棄于市,好不容易遇到了父親母親將我撿了回來精心養育,他們卻早早地雙雙離世,留下我和承歡。上有家業下有幼妹,再重的擔子我也得扛起來。幸好后來叔父來了,可是現在他又走了,又只剩我一人。”
王傳芳夫婦客死他鄉時,王承澤年紀還尚輕,偌大家業重擔加上一個年幼的王承歡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但是他沒有哭,妹妹可以哭到昏厥,他這個長兄只能把眼淚往肚里流。
揚羽道人來到華亭的時候他是欣喜的,他因為身世的關系,始終是內心有些脆弱和濃烈的不安全感,更加希望有個長輩可以倚靠,哪怕那個長輩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說,只要在那里,讓他感覺他不是獨自一人面對這世間紛擾就夠了。
他稱呼揚羽道人為叔父出于真心實意,王承歡在虛無地的那三年,還有后來常住昆侖的那短時間,都是他和揚羽道人相依為命。老道也如父親一樣關心他教導他。
每次聽到老道叫他“傻小子”,他就開心得像個孩子。
“我該怎么辦?等承歡回來,我該怎么向她交代?”王承澤抬起眼,淚水已經打濕了衣襟,他望向身邊的人,“知遙,我該怎么辦啊?”
見到悲愴切切的兄弟,謝知遙鳳眼透著哀慟,半響才說出話來:“都是我不好。”
“不,不怪你。”王承澤道,“是那前朝末帝!他為了一己私欲,想要壽與天齊,親手葬送了江山社稷,丟失了祖宗基業,斷絕了血脈傳承。”
“他上對不起天地,下對不起黎民!”
“要不是他,豐都怎么會被封印!我父母怎么會死!叔父他也不會這樣……”
王承澤連番的話語像一句句重錘砸在謝知遙心中,讓他喘不過氣來。所有話都堵在胸口,情緒無從宣泄。
謝知遙嘴唇嚅動著想說什么,可話到嘴邊什么也說不出來。
都怪那李治,他才是一切悲劇的源頭。不是他的話,現在可能還是歌舞升平。揚羽道人可能正生活在皇宮或者王府里享受快意人生,王承澤也不會自由失怙。
他們謝氏也會做著眾人羨慕的駙馬爺,和公主和和美美恩恩愛愛。
張氏也不會野心膨脹利欲熏心終將走向衰落。
蕭氏可能還在做著學問,還會位居重臣,提筆安天下。
王氏大概還是會富甲一方,夫妻倆帶著心愛的女兒在華亭享受天倫之樂。
黎民百姓還會輪回轉世生生不息。
都是李治這個禍害……
他致死都無顏面對祖先,無顏面對蒼生,無顏面對這大好山河。被靈樞一劍貫心死無葬身之地是對他最好的懲罰,也許還遠遠不夠。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