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七尖聲吼完,趙樽卻不說話。
他只盯著她,一雙幽黑的眼睛里,像有火花在跳躍。
“你起開。”夏初七臉上臊得慌。
兩個人的姿態實在暖昧,他半摟半抱地,幾乎完全覆蓋了她的身子,距離近得她不需要注意,便可以聽見他的心跳。每一個節奏都強而有力地帶上她,一起跳動,合上節拍,尷尬而窘迫。
“你再說一次。”趙樽沉著嗓子。
“我說,麻煩你起開,搞什么啊?”
“上一句。”他又道。
整個人被他熨得暖烘烘的,從未有過的心跳速度,讓她喘氣都不太均勻。
“我說你把我家傻子……唔……”
話未說完,他便低頭吻來,堵住了她的話……
夏初七耳朵里“嗡”的一聲,大腦一片空白,思維凝固。
她看著面前閉著雙眼的家伙,忘記了應該推開他。
“楚七……”
“你瘋了……”
“別動!”一股子帶著茯百酒的幽香味兒,在她的鼻尖兒纏來繞去,好像隨時都有可能牽了她墜入云層。
她仿佛又回到了清凌河邊。
夜風很涼,河水很冷,只有他的胸膛很熱。
頭上,一片沒有污染過的夜空。長了毛的月亮,灰蒙蒙的照著她。
她坐在他的馬上,他擁她在身前,一起慢悠悠地打馬回了驛戰。他黑色的大氅十分的溫暖,包裹著她像烤爐,滿是醉人的安全感。
“盯我做甚?”
他低低問,那呼吸撩過她的耳廓,讓她的腦子陡然清醒。
“喂,放開……”
她想要掙扎,可他一下子又欺了上來,把她的話全部吞入了肚子里。帶著酒意的他,像品嘗,像探索,十分生澀,卻無端端弄得夏初七腦子里在畫紋香圈兒,手臂不聽使喚似的,纏上了他的脖子……
她中邪了!
她想,一定是這樣。
怪不得她,誰讓他長得這么美?
一朵鮮花執意要插在牛糞上,那也由不得她了……
“噗嗤”一聲,這比喻讓她破功,理智拉回來一點,愣是笑了聲來。
這個笑,破敗了氣氛。
趙樽瞇著眼睛看她。
“笑什么?”
“你唄!”笑神經一旦觸發了那便收不住了,夏初七越是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越是想笑,“喂,我說你,沒接過吻?”
“你有?”趙樽臉黑了下來。
“我沒吃過豬肉,還沒有見過豬走路啊?”
人的情緒是很奇怪的。
前一刻,她還在恨不得掐死他。可這會子,見他明明氣極卻無法反駁的樣子,她的心情又晴好起來。再看趙樽的臉,黑得像鍋底。
“世上怎會有你這樣的女子?”
“我咋啦?哎喲媽,真笑死我了,你會不會啊?要不要我教你幾招,銀子可以打八折?”
置疑男人的能力,本身就是一種找死的行為。
而她這個不是置疑,而是赤果果的嘲笑。
那么,就不僅僅只是找死了,而是找打找揍找殘廢……
趙樽原就是大男人,哪里受得住這個?男女之事生疏,那是因為他沒有實踐,既然她這么找死,他也是分分鐘就能變成狼的狼人。他往上提了下她的身子,把她整個兒拎到了羅漢榻上。
“爺今兒非得整治整治你。”
“喂,唔……”
男的都天生神力,又豈是小女子可比?
夏初七眼睛里戲謔和嘲笑,很快便在他的親吻中淪陷。
她承認,并不討厭這樣的感覺。
他身上茯百酒有獨特的香味兒,闖入鼻端,像他一樣帶著凌厲而強勢的征服,她仿佛入了夢,無酒也醉。
“這一回,爺便饒了你。”趙樽忽地松開她,重重呼吸著,不再動彈。
夏初七吞咽著唾沫,想說點兒什么。
可是好半晌,誰也沒有說話,沒有動。
氣氛尷尬。
別瞧她嘴上又損又壞,可她在這事上也是一個囧貨,有口無心更無經驗,在他之前也沒有哪個男子能讓她產生出這種心思,面對趙樽,她才會害臊,會臉紅,會覺得不好意思。
“想什么?”他抱著她沒有放開。
“為什么……”要親她?
“你還小,再養養。”
靠,他以為她問的是什么?為什么他不繼續?
“你個混蛋!”夏初七微微噘嘴,完全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有多招人喜歡,惹人愛憐。
“爺沒見著傻子。”趙樽沉默著,突然說。
夏初七一愣,昏乎乎地看著他。
“鎏年村那些人不是你派去的?”
“你還不信你家爺的話?”他淡淡問。
“信。”夏初七隨口應了,“可我家傻子他不見了,在鎏年村被帶走的時候,我親眼見到那些人,都打著你的旗號,難不成還見鬼了?”
趙樽瞇了眼,專注地看著她。
“不見鬼,你便不會再來找爺了吧?”
聽完他這話,再瞧著他那眼神,夏初七耳朵尖都燙了,覺得有點招架不住。她記得原本她是找茬兒的,可兩個人如今這樣的節奏,她完全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么。
“那個,為什么你不早說?那行吧,既然傻子不在這里,我就先走了,你當我沒來過,回見啊。”
“你敢——”
她人還沒爬起來,他便牢牢圈住了她。
夏初七下意識的掙扎,也不知誰的腳沒放對地方,撲騰撲騰間便踢到了幾上的酒壺,“嘭嘭”幾聲,摔在地上一陣破響。
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一聲輕喚。
“爺,您沒事吧?”
輕柔婉轉,溫和端正,除了月毓還會有誰?
“爺,您可是有差使的事?”
月毓見沒有人回答,又問了一聲,腳步已經在門口。
夏初七呼呼喘著氣兒,看著趙樽,他也看著她。四目相接,心有靈犀一般,隨著那一扇雕花木門在“吱呀”聲中被推開,趙樽一下子松手坐了起來,而夏初七卻是下意識滾入了那一張雕花羅漢榻的后頭,讓那流蘇和軟墊擋住了自己。
“爺,您怎么……”
急匆匆披衣入屋的月毓,微笑的臉僵硬了一下。
只見羅漢榻上她的主子爺輕緞寢衣凌亂,束在腰間的玉帶也似乎松開來,那一雙略帶不滿的視線,冷冷掃過來的時候,帶著一絲還沒有褪下去的情潮,而他俊氣的臉上也有著她從未見過的情動。
月毓愣了愣,覺得自己想明白了。
她尷尬地順了順發絲,半垂著頭慢慢靠近。
“爺何苦為難自個兒?奴婢,奴婢可以服侍你……”
很顯然,她自動腦補了趙樽一個人在做什么壞事。夏初七屏著呼吸,躲在羅漢榻背后,想著那個被人“誤會”的家伙該是什么臉色,不由悶笑一下,豎起了耳朵。一聽,越發覺得那月大姐的聲音,軟得讓人心臟發緊。
燈火照射下,月毓慢慢地靠近了羅漢榻。
可趙樽并沒有給她好臉色,“出去。”
他明顯克制的沙啞聲,激得月毓心臟一陣怦怦亂跳。莫名的,她整個人羞臊起來,臉滾燙,“爺,奴婢雖是卑賤之身,對爺卻是一片癡心,心甘情愿服侍爺……”
月毓說得極緩,極柔,極為深情。
當然,深情是真,她看出趙樽喝醉了也動了情更是真。
月毓侍候在趙樽身邊十余年了,在她眼里,他從來冰冷無情,對任何人都是一副疏離的姿態,就連見著當今圣上也不見溫和幾分。尤其是在房帷之事上,她雖然名義上是他的大丫頭,卻從未見過他情動的樣子。
她必須牢牢地把握住這么好的一次機會。
先前貢妃娘娘曾經差了宮里頭的姑姑教過她。在那些有經驗的姑娘教導下,她不僅學過許多服侍男人的技巧,更懂得了一些男人的心性。懂得男子都是難以控制情.欲的,一旦動情不會考慮更多。在她看來,今兒晚上是她的機會,是老天爺對她的垂憐。
她一雙眸子柔軟似水,興許是太過沉醉于思考,以至于根本就沒有注意到趙樽雙眼轉涼,只顧著一步步走近,在他的身邊蹲了下來,“爺,給奴婢個機會,奴婢定能好好侍候你……”
美人兒自薦枕席,太讓人激動了吧?夏初七僵硬地曲在榻后,也不知道趙樽什么反應。
她知道,那趙樽吃多了酒,如果月大姐趁機把他給吃了怎么辦?如此不守道德不守紀律的現場版,她到底要不要看下去?
不行!
她正準備阻止,就聽到趙樽低喝。
“你越發本事了。出去!”
不需要親眼看見,那聲音寒得入骨三分。
很顯然,趙樽惱了,而且是很著惱。
夏初七松了一口氣,緊張的神經又理順了一些。
看來,那廝也不是喝醉了,逮著誰都亂來的人啊?
“是,爺。”月毓如同被涼水澆了頭,心里狠狠一揪,垂下眸子,慢慢地退了出去。可沒有走幾步,她像是橫下了心一般,突然回頭,聲音凄涼了幾分,“爺,奴婢有一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
趙樽“嗯”一聲,沒有看她。
這個時候的他,一身凌亂的衣袍已經收拾妥當,原本氣促的呼吸也平復了,再沒有月毓先前突然闖入時的不自在,只擺出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來。
月毓緊攥了手,像是不知道指甲挖入了手心,只覺不吐不快。
“奴婢在爺身邊侍候十幾年了,爺都不允奴婢近身……可為什么楚七,她,她就可以?”
趙樽淡淡道,“她不同。”
月毓咬了咬下唇,目光里一抹痛意。
“她有何不同?爺告訴奴婢。奴婢可以學,不好的地方,可以改。”
這個問題,夏初七也豎起了耳朵。
她記得那天晚上在清凌河邊喝酒,趙樽也說過這句話,她也想知道答案。
可趙樽卻似是煩躁了,語氣不善,“去,讓鄭二寶備水。”
這樣子的回答,相當于沒有回答。
了解他的性子如月毓,自然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
那就是他煩她了。
而他煩她的結果,如果她再不識趣點,只怕往后更加不會受到他的看重。
“奴婢知道了,也知錯了。”
月毓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不敢再看那羅漢榻上的男子。
作為一個婦道人家,她從來恪守本分,也從來曉得自個兒的身份。雖然她不喜歡楚七,也并非完全排斥她接近她的爺。甚至于,即便爺真要收了她,她心頭再難過也能受得住。因為在她的私心里,像她家爺這樣神祇般的男子,生來就不應該只屬于哪一個女子的。
可是,她如今介意。或者說,她無法接受,她喜歡了十余年的主子,竟然排斥除了楚七之外的婦人。無數姑娘對他趨之若鶩,他都像在避洪水猛獸。為什么那個楚七,就可以靠近他?那楚七長得那么不起眼,到底哪一點好,哪一點不同?
月毓不甘心,卻只能無可奈何地離開。
但她卻不知道,她的突然闖入,打破原有的一番旑旎。
夏初七慢吞吞從羅漢榻后直起身,揉了揉發麻的腰,大喇喇坐在椅子上,與趙樽對視片刻,兩個人的情緒都有點復雜。
先前的事就像突然斷了片,難以再繼續。
半兒,趙樽搓了下額頭,拉過她的手。
“是爺魯莽,不該輕薄你。”
輕薄?夏初七的嘴皮動了好幾下。
一個大姑娘大晚上的送上門來被人家給占了便宜,她能說些什么?是矯情地扇他一個大耳光,,還是沒心沒肺地瞎扯幾句“不存在,殿下你隨便輕薄,還可以繼續輕薄”?
說什么都不太好。
她手心滾燙,頭皮一陣發麻。
她干咳了一下,正準備說句什么緩解氣氛,趙樽突然出口。
“楚七,你可愿意做爺的……侍妾?”
夏初七心尖上像被螞蟻蜇了一下,突然想發笑。
她怎么把這茬兒忘了?他們這些皇子皇孫,看著風光無限,可偏偏婚姻是誰也做不得主的,那得當今圣上指婚。興許在趙樽看來,給她一個像“侍妾”的身份,已經是好多女子求都求不到的了。她“被施舍”了,應當對他表現出感恩戴德來才對。可夏初七看來,侍妾是什么?那是小老婆,小三。更何況,他如今這個提議,也不過是為了醉酒的意外買單。
她再低賤,也不會這么賤賣自己。
夏初七吸口氣,老氣橫秋地拍拍他的肩膀。
“晉王殿下,您想多了。在我們那里,不要說親了一下,便是兩個人看對眼睡了覺,醒來之后也可以各走各的,各不相欠,無所謂誰輕薄了誰,可懂?再者,要真論起來,殿下你如此高貴雍容之姿,楚七我才是占了您的大便宜,輕薄了您吧?您不會讓我對您負責吧,我可沒有侍妾這樣的份位許給您哦?”
趙樽皺眉盯著她,像盯著一個怪物。
“楚七……”
夏初七輕輕咳嗽一下,瞄著他糾結的臉,忽然覺得渾身輕松。
“真不是你想的那樣。先前只是意外,你看我像在意這個的人?”
趙樽抬手,想去摸她的臉。
夏初七裝著不在意的別開,眨了下眼睛,只是笑,“別這樣,既然傻子不在這兒,那殿下能不能算我今兒晚上沒有來過?讓我現在走?”
趙樽瞇了瞇眼,淡淡開口,“你想得可真容易?”
“不然如何?難不成你還就賴上我了,不讓我走?”
那侍妾兩個字,本就讓她心里帶了一股子火兒,再被他這么一別扭的“要脅”,她更是沒有什么好臉色,低低斥了一句,起身便要離開。可那主兒又哪能那么容易讓她溜?腳剛踏出去,便被他拖了回去。夏初七瞪他一眼,不罵不吼,只悶著頭抓住他一陣亂咬。于是乎,兩個人又在那羅漢榻上糾纏起來。
這回是真的打架。
當然,主要是夏初七打他。
趙樽沒怎么使大架,只防著她偷襲,她卻不給面子,每個招式都是要命的抓過來,一時間占盡了上風,好一番折騰之后,終究在她一口咬上他的脖子之后,他才生氣的架住她雙手按在了椅子上。
“你不愿意?”
他的臉,冷靜得可怕。
而他的情緒,更是坐實了夏初七的想法。
很明顯,在他看來侍妾已經是施舍,她怎么還敢不領情?
“當面不愿意。你以為誰都稀罕你啊?你國寶啊。”
她嗤一聲,手不能動,一雙腳卻不閑,在他身上一陣亂踹。趙樽眉頭一直緊皺,似是拿她有些無奈,橫過身子把她的腳也一并壓下,直到她只剩下了呼吸的力氣,才消停下來,兩個人涼絲絲互視著,許久沒有說話。
燭火氤氳,照得羅漢榻上光線昏暗。
他的眼睛幽暗得好像一口看不見底的深潭。
夏初七毫不示弱與他對視。
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放手,靜靜地站起身。
“爺不計較你私闖驛館,你走吧。”
說罷,他沒有再多看她一眼,徑直去了凈房。
看著他的背影,夏初七一顆紛亂的心臟,終于平靜,她嘲弄地翹一下唇,她拍了拍發燙的臉。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她悄無聲息的原路退了出去。不多一會兒,那守衛森嚴的城門口再一次傳來了“有刺客”的喊聲,整個驛站又騷動了一次。而趙樽居住的碧月軒里,燈火一直亮著,等他沐浴完從凈房出來,內堂里頭等著他的人,是那個始終安靜隨在他左右的陳景。
“殿下。”
“她走了?”
“是。”陳景垂著眸子,“屬下已吩咐過了,不必再追。”
趙樽輕輕‘嗯’了一聲,重新坐回到羅漢椅上,把玩著亂成了一團的棋子,面無表情的吩咐,“差人去查查,那個傻子怎么回事?”
“殿下。”得了這個令,陳景卻欲言又止,“屬下以為,上次柴房那把火燒完,殿下便與她劃清界限了。”
“劃清了?”
趙樽輕輕的反問著,淡淡瞄他一眼,表情平靜,眸子里什么情緒都無。
“如今更是劃不清了。”
陳景向來琢磨不透他的性子。
而今,瞧著他陰沉一片的面色,更加搞不懂他對那楚七存了份什么心思。
上回在清崗驛站,他放了那一把火,讓她從手里泥鰍似的溜走了。
如今怎么又去管起她的事兒來了?
從被當今圣上親點為武狀元開始,陳景的日子里便全部都是趙樽。他就像影子一樣始終跟隨在趙樽的左右。這些年來,由北到南,從軍中到京中,就陳景所知,這位爺的為人脾性,可以稱得上教條和古板,從來不可能做違背綱常倫理之事,更不可能會有如今這樣的失態與反常。
尤其是今天……
陳景向來不多話,可他卻覺得,不得不提醒多提醒一句。
“殿下,容屬下再多一句嘴。屬下認為,您并不樂意牽扯到前魏國公案那個漩渦里去。再者說,這位夏七小姐的身份,實在與殿下您……不太合適。即便你只是收她做一名侍妾,一輩子藏于晉王府后院之中,可一旦被人發現她的身份,于情于理,于綱于常,您都會被人恥笑,背上抹不去的罵名。”
趙樽抬頭,目光冰冷的看過來,聲音驟沉。
“她不是夏家七小姐。”
“殿下,她是。您心里頭比誰都清楚,她就是。”
陳景是一個十分固執的人,或者可以稱得上死板。
除了忠心之外,還是只剩下了忠心。
楚七的這件事,一直以來都是由陳景著手調查的。
因此,他比誰都清楚她的身份,楚七明明就是魏國公府的七小姐。
當年發生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前魏國公夏廷贛因為謀逆罪被滅門的時候,他不保兒孫,卻只保了第七女,用了一塊刻有“開國輔運”字樣的免死鐵券換了他女兒夏楚一命。那免死鐵券只有少數的幾位開國輔臣才有,雖然鐵券有規定,謀逆罪不可赦免。但當今圣上當年念及夏廷贛的曠世功勛,又念他子孫皆亡,獨留一女,實在可憐,對于這樣子的請求,又如何好不答應?
因此,當年老皇帝不僅答應了這個請求,而且還讓夏廷贛的胞弟世襲了魏國公爵位,并且連他女兒夏楚與皇長孫趙綿澤的婚事都沒有頒旨作廢。
在案子處理完畢之后,那夏氏女額頭受了黥刑,就被寄養在了其二叔,也就是現任魏國公夏廷德的家里撫養。不料,卻在她與趙綿澤大婚的前一晚,那夏氏女突然不知所蹤。
這個,也是一件人人皆知的事情。
而先前在清崗驛道上,當范從良之女范氏指證楚七的頭上有黥刑刺字時,他們便已經懷疑到了楚七的身份,再加上后來東方青玄的幾次三番折騰,綜合了各種線索,陳景將調查的結果一比對,楚七的身份便算是確認無誤。按理來說,得知真相,以晉王殿下的身份,就不應該再攪到那灘渾水里去了。
可如今,這算什么事兒?
陳景憋足了一口氣,突地單膝跪了下來。
“請殿下三思,楚七她確實是夏氏女,皇長孫未過門的妻子。”
趙樽半瞇著眼,遲疑下,才淡淡道,“本王說她不是,她便不是。”
陳景提了一口氣,靜默了一會兒才抬頭與他對視。
終究,他無奈地作了一個揖禮。
“是,屬下知道了,明兒便讓人去辦差。”
在他說完出門的時候,人還沒有踏出屋子,背后又傳來了趙樽的聲音。
“陳景。”
轉過頭,陳景微微垂低眸子,恭聲道,“殿下,還有何事吩咐?”
趙樽似乎考慮了片刻,才擺了擺手。
“明日啟程前,帶了她來。”
……
……
夏初七再一次利用煙霧彈跑了出來。
當然,她心知這一回趙樽放了水。可如今的情況已經擺明了,既然她已經被柴房的大火“燒死了”,他也沒有明明白白地說她又“活過來了”,那么就當她真被燒死了好了,也算是對那件事的一個了結。
背后沒有了追兵,她扶著膝蓋,看著靜寂的街道,心里頭,沉甸甸的。
沒有找到傻子,她今兒的行動算是失敗了。
更加失敗的是,莫名其妙差點失了身,做了人家的侍妾,傻子還不知道人在那里。原先她以為趙樽抓了傻子是為了威脅她出現,想要把她押回京師去受審。可今天晚上他卻放過她,如此足夠證明,他不需要威脅她,那么傻子就沒有什么價值,趙樽自然沒有揪住他不放的理由。
當然,他更沒有對她撒這種謊的必要。
但是如此一來,事情就更加糾結了。
不在趙樽那里,傻子到底被誰帶走了?
在鎏年村里,她親眼見到是一群官兵。
那個驛站里的守衛,又說是殿下的馬車。
殿下,殿下,她昂著頭看了看天,腦子突然間靈光一閃。
難道那個殿下是寧王趙析?
可他這么做,又是為了什么?
難不成與傻子的身世有關?與那個三嬸娘囑咐不能告訴別人的橢圓形胎記有關?
事情好像越變越復雜了。
可不管怎么說,她都得找到傻子。
狠狠擼了一把臉,夏初七情緒不是太好,慢悠悠的吹著江風,放慢了腳步。
巴縣的夜空,很是純凈,依稀有幾顆星星掛在天上。而江邊兒上的漁船有些也亮著燈,在水面上晃來蕩去,像是飄浮在水中,十分美好。河風吹過臉,涼涼的,卻不入骨的冷,像極了清凌河邊兒的風。頭頂上那一輪彎月亮,也依舊只是靜靜地看著她,來來去去的行走。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調整好了情緒。
甭管找傻子也好,哪怕就當成去旅游也好,明兒她還得上京師。
輕松的哼著小曲,她又加快了腳步,回到落腳的客棧。
在這個點兒,客棧早就已經打烊了。
好在店家人很不錯,她敲門入內,那人什么也沒有多問,便掌了燈送她回到了自個兒定下的房間。與她想象中的一樣,房間里還點著油燈,顯然是李邈在屋子里頭等她。
沒得多說,那姐妹兒很夠意思。
夏初七推門而入,見李邈靜靜地坐著方桌旁邊兒上的條凳上。
在方桌的中間,擺放著一把寒光閃閃的鋼刀,正是先前她倆為了行動而準備的。
“嗨,還沒睡呢?”笑瞇瞇的招呼著,她向來樂觀的心態,恢復得很快。
李邈抬起頭,目光里隱隱有一抹波光在閃動。
“你回來了?我在等你。”
夏初七點頭嗯了一聲兒,翹著唇角,在她對面的條凳上坐下來,便渴得幾百輩子沒有喝過水似的,直接抓了桌上的水壺,也不倒入杯子,一仰頭,便骨漉漉往嘴里灌了幾大口,這才咂巴咂巴嘴,閃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盯著李邈看去。
這一瞧,她這才發現這姐妹兒的目光不對勁兒。
“誒,你怎么了?情緒不太高的樣子,可是先前吃了虧?”
搖了搖頭,李邈良久沒有答話。而一雙帶著審視的目光,卻是瞧了她許久,才一字一頓地問,“你是楚七?”
“對啊。”夏初七困惑了,“不都告訴你了,怎么了?”
李邈眉頭沉了下,又問,“你姓夏?”
這個事兒,夏初七可沒有告訴過她。
不過瞧著她將自個兒從頭到腳打量的眼神兒,心下也已經了然了幾分。
“你什么意思?”
嘲諷的沖她一笑,李邈得了這個回答,情緒波動大了起來。
“我叫李邈,你真的不識得我?”
大概猜到又是前身惹的事兒,夏初七笑了笑,眉梢輕謾的挑開。
“你李邈很有名氣么?我應該識得?”
李邈微微一閉眼,“不識我沒關系。那前魏國公夏廷贛,你可識得?”
前魏國公?
這個好像她真在哪兒聽到過。
對,梅子講過的段子里。
夏初七原本掛著的嘲諷臉,緩和了下來,她一眨不眨地盯著李邈。
“喂,姐妹兒,你到底想說什么?”
“看來,你真是什么事都不記得了。”
房間里頭,燭火的光線很暗,在燭火的跳躍中,李邈的臉色也暗了幾分,陰沉沉地盯著她,語氣里帶著一股子說不出來的涼氣。
“你身上的桃木鏡,會告訴你答案。”
“桃木鏡?”夏初七微微愣了一下神,調整著不太均勻的呼吸,從懷里將那個她視著寶貝的東西掏了出來,在李邈的面前晃了晃,挑釁地翹著唇角,“誒,姑娘我今兒還就告訴你了,這面鏡子是我的,我本人的,與誰都沒有關系。”
“是你的啊,原就是你的,我沒說不是你的。”
李邈淺瞇一下眸子,顯然誤會了她的意思,可夏初七也無從與她去解釋。只覺得她那眸子和白日里見到時完全不同。當然,她自己也是一樣,再沒有了先前與她嬉戲時的吊兒郎當,語氣也不見半分痞性。
“行了,李邈。你究竟想告訴我什么,不如一次性說完?”
“這面桃木鏡,確實是你的隨身之物,在你十歲生日那年,前魏國公的府邸里,來了一個化緣的和尚,他為你算了一命,具體說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不過卻聽我娘說,他給了你一面桃木鏡,后來我找你玩耍的時候,也是見過這面鏡子的,我不會弄錯。”
微微瞇了一下眼睛,夏初七有些不敢相信。
在她前世的最后一眼,見到的便是這面桃木雕花小鏡了。
所以說,當她穿越過來,在懷里摸縈到鏡子的時候,幾乎想都沒有想過,鏡子本身就是屬于原主兒的東西,只是憑了那熟悉的直覺,下意識的就以為是從占色那兒搶來的那面,是那面鏡子帶著她穿越了時空,來到了這個坑爹的大晏王朝。
可她哪里會想到……
原來這個鏡子,本來就是放在原主兒懷里的。
夏初七的表情變幻莫測,李邈看著她,輕笑了一聲,眼圈兒紅了。
“現在可相信我的話了?夏楚,我花了快要兩年的時間,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可你真是長變了許多,我原也不太敢相認了。所以今日在街上,我偷拿顧阿嬌的錢袋,本就是為了引你過來試探一下,直到今兒下午,我親眼見你拿出了桃木鏡,才敢確定就是你……”
聽著她壓抑了悲傷的聲音,夏初七狐疑,“你又是誰?”
“我是你表姐,李邈。你的母親是我的姑母。我的父親是你的親舅舅,也是當朝的駙馬都尉李長嗣。我的祖父是韓國公李成仁,我的母親是臨安公主,在兩年前那次逆謀大案中,李府與夏府一并受到株連,除我爹娘因是公主駙馬的身份免于一死之外,我們李家闔府八十余口人……”
說到此處,李邈哽咽了一下,眼圈似乎更紅了,有些說不下去。
夏初七也不催她,只靜靜的看著她。
緩過那股子氣兒,才聽見她接著道,“闔府八十余口全部罹難,而我的爹娘也在家人不幸遭難后的幾個月里,相繼離世,只余下了我一個人。”
“表姐?”
這樣的慘案聽了,夏初七的眼圈兒不由也是一熱。
“實在對不住您了,我真的不記得了,通通都不記得。”
李邈自嘲的一笑,吸了吸鼻子,壓抑住就要滾出來的淚水。
“沒有關系,你看著你的桃木鏡,我來提醒你。”
那天晚上,天上還是那一輪長了毛的月亮……
夏初七在油燈下面,聽了一個老長老長的故事。
在李邈時而嗚咽,時而悲痛,時而憤怒的低訴聲中,她的腦子里不停掠過一個又一個殘缺的片段。那劊子手高高舉起的大刀,那從口中噴出的烈酒,那漫天飄舞的含冤雪花,那鮮血流成了小溪的刑場,那高呼著“斬”字的冷酷,那瀕臨死亡前的一陣陣悲鳴和嗚咽,那細小的針尖醮了墨汁,刺在她額頭上時,比肉.體更加疼痛的是心臟,還有那個男子看上去溫和其實滿帶狠意的眼睛。
一個又一個片段,撕心裂肺一般席卷了她的情緒。
有一滴眼淚,掉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那是她的。
她怎么會聽哭了?
一年多以前,當那個叫夏楚的女子,一路逃亡到錦城府,走投無路之時,站在那蒼鷹山上,往下面跳的時候,大概她就已經徹底死心了吧?
她記不住原來的名字,沒有了原來的記憶,只是想要忘記那一場刻骨銘心的災難,想要忘記那一個曾經讓她痛不欲生的男人——那個文雅英俊,溫潤如玉,那個她始終盼著能多看她一眼,盼著有一天將與他白頭偕老的男人。她選擇了逃避,忘記了仇恨,也選擇了忘記過往的一切,結果成了一個說話都不太明白的結巴小村姑。
可命運就是這么的神奇。
該有的輪回,誰也跑不掉——
一個人默默的含著冤屈走了,另一個人卻被命運之神一腳踹來了。
老長老長的一些故事,得講許久許久……
一直到天亮的時候,李邈才口干舌燥的停了下來。
慢慢的,她拿過那把鏡刀,塞在了夏初七的手里。
“表妹,把它收好。”
夏初七沖她一笑,慢吞吞的揣入了懷里。
“一把刀子起不了什么作用,得借刀啊。”
她知道,對于她們強大的仇人來說,一個人的力量太過渺小,兩個人的力量加在一起,也無異于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如何能掀得起風浪,又如何能覆得了大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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