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隨著寒風再度降落到這片異國土地上。
傅堯諍拿著手機,立在愈演愈烈的風雪中。
秦羽揚在電話里說:“阿諍,就算你回不來,也要做好心理準備。”
“什么心理準備?!”傅堯諍的聲音微微發顫:“肖乃嶼不會有事,你讓我做什么心理準備?!”
“......”
秦羽揚不忍心告訴他,肖乃嶼送醫時渾身是血,那樣可怕的出血量,只可能和肚子里的孩子有關。
從十米高的地方摔下來,大人都未必能保全,更何況那個不滿三個月的孩子?
只是醫生還在竭力搶救,他們尚未放棄,秦羽揚也不愿意過早地下不好的定論。
一想到可能是兩條人命,他深深地自責道:“是我不好,今早我就該阻止他回劇組的。”
“...劇組的威亞怎么會斷?我明明讓人換了最安全的繩索。”傅堯諍稍稍冷靜下來:“你轉告國內的秘書,我給她最大的權限,讓她去查威亞斷裂這件事,我不信這是意外。”
他的聲音淬了冰雪:“肖乃嶼最好平安無事,否則,我一定讓那些人償命!”
“好。”秦羽揚答:“我會盯著的...你等一下...”
電話那邊忽然傳來一陣急切的人聲,傅堯諍勉強聽到“大出血”“血漿”這些詞。
他抓著手機貼緊了耳朵,著急地問:“怎么了?!怎么了?!”
秦羽揚沒有立刻回答他。
護士小跑的腳步聲在安靜的走廊里回蕩,傳進電話里的每一聲動靜都重重砸在傅堯諍的心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秦羽揚的聲音才急促地傳過來:“是大出血,醫院的血漿不夠,我要協助他們調用血漿,沒時間細說了!”
傅堯諍已經亂了,他近乎懇求地道:“如果他有任何消息,你要第一時間跟我說。”
“好,先掛了。”
秦醫生匆匆忙忙地掛了電話,傅堯諍聽著手機里的一聲聲忙音,只覺得周身發冷,他此刻至少應該站在手術室外陪著肖乃嶼熬過這個生死關頭,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站在異國他鄉的雪天里,靠著一臺冰冷的機器來獲知他的生死。
回想起來,當初匆匆忙忙地借著工作的由頭出國不也是為了躲開這個人嗎?
他從沒有想過這一躲,可能連最后一面都見不到了。
F國晚上12點,傅堯諍接到了秦羽揚的第二個電話。
在這通電話打過來之前,秦羽揚先給他發了一張照片。
這張照片是從重癥監護室的小窗戶里拍下來的,omega淹沒在一堆續命的儀器里,慘白如雪的臉被呼吸面罩占據了大半的面積,他緊閉著雙眼,近乎無生命跡象地昏睡著。
“你看到照片了嗎?”
秦羽揚在電話里說:“人救回來了,只要平安度過今晚就能出ICU。”
“但能不能熬得過去也很難說,一個小時之前,肖乃嶼斷了呼吸,被醫生爭分奪秒地搶救回來了。你最好為他祈禱,祈禱今晚不要再有任何變故。”
傅堯諍伸出手,輕輕描摹著電腦屏幕里這個人的輪廓,視線不知不覺就模糊了。
“還有一件事。”秦羽揚十分沉重地道:“阿諍,你們的孩子...到底是沒保住。”
撫在屏幕上的手指觸電一般顫了顫。
“流產導致的大出血,在手術臺上差點要了肖乃嶼的命。”
秦羽揚不無擔憂地說:“你不知道肖乃嶼把這個孩子看得有多重,現在寶寶沒了,我總有種不好的預感。阿諍,你最好快點趕回來,他需要你。”
“...這里的...”傅堯諍開了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染上了明顯的哭腔,他不得不停下來抹掉臉上的眼淚,調整好自己的情緒。
秦羽揚能理解他現在的心境,也只耐心地等著,沒有開口催促。
大概過了兩分鐘,傅堯諍的聲音才重新傳了過來,這回正常了許多,但還是溢滿悲傷。
他說:“這里的暴風雪一停,我就立刻回去。”
“...羽揚,我是做錯了嗎?我為什么要躲著他?我為什么要躲得這么遠?”
“我一個局外人能做什么評價呢?”秦醫生嘆氣道:“事已至此,你要及時止損,我這幾天和肖先生相處下來,總覺得他不是媒體口中的那種人。”
“阿諍,你是當局者迷,寧愿聽外面那些人胡說,也不愿意稍微給他一點信任。”秦羽揚說:“這才是你做得最錯的地方。”
——
難熬的一夜終于過去,太陽升起時,醫生第六次走進ICU,他們評估了omega的生命體征,得出了一個樂觀的結果。
主治醫生跟秦羽揚說:“已經度過危險期了,下午就可以轉到看護病房。”
“還要謝謝秦醫生協助調派過來的血漿,否則昨天真是兇多吉少。”
秦羽揚聽到這個消息自然是長舒一口氣,客氣道:“我只是幫了一個小忙,把病人救回來的是你們。”
他看了一眼ICU病房,輕輕搖了搖頭:“可憐了那個未滿三個月的孩子。”
“那孩子,摔下來時就注定是保不住的。”主治醫生也頗為沉重:“omega的體質本來就弱于一般人群,他經此一遭,沒個三年五載根本養不回來,身體底子也算是全毀了。”
下午,肖乃嶼順利地轉入了特定的看護病房。從始至終也只有秦羽揚一個人守著,傍晚時分,傅堯諍的秘書拿著一疊文件趕了過來。她原本是來和秦羽揚說明調查進程的,走到病房里時還是忍不住關心了omega一句。
秦羽揚只說:“已經在恢復中了。”
秘書有些自責,從傅總囑咐她調查這件事的口吻中她就已經察覺到肖乃嶼在老總心里的分量屬實不輕。盡管對方丑聞纏身,老總還是選擇了原諒。
當初對方經紀人打過來的求救電話她或許不應該掛斷,如果傅總能早些出手相幫,今天就不會有這樣的悲劇。
她能這樣想是因為她查到了這次事故的原因,果然不是意外,而是人為。
“那兩根斷裂的繩索被人拿利器割過。”秘書把繩索的照片拿給秦羽揚看:“割得很有技巧,外表看不出異樣,只有繩索掛上重物緊繃時,里面的鐵絲才會一條一條崩裂開來。”
“其他人的繩索都沒有問題,這兩根問題繩索應該是有人刻意安排到肖先生身上的。”
秦羽揚皺眉問:“是誰?”
秘書搖搖頭:“暫時還沒查清楚。劇組封鎖了這次意外的所有消息,外界還不知道這件事,這樣也好,讓那些背后的人以為自己只手遮天,放松警惕,我們才更好下手去查。”
“你把這些內容跟阿諍匯報了嗎?”
“已經匯報了。”秘書道:“傅總...很生氣。我跟在他身邊這么多年,這是第二次看到他情緒失控。”
上一次情緒失控是什么時候?秦羽揚心里有答案。
四年前林遲疏死的時候,傅堯諍也瘋過一回。
肖乃嶼的肋骨摔斷了四根,各個臟器也不同程度地受了創傷,這樣重的傷情,醫生原本以為他會昏睡數日,沒料到三天后,omega就有了清醒的跡象。
秦羽揚最開始還以為自己看錯了,直到病人真地睜開了眼睛,他才興奮地按了鈴。
醫生過來檢查后發現他恢復得比預料中的還要好,不免感嘆這也算是個奇跡了。
Omega心中有所掛念,所以才不敢睡太久。
他睜眼后有半個小時都在迷糊狀態,身邊每一個人都在說話,他聽不懂,只覺得聒噪吵鬧,他的左眼上方有一塊陰影,那里似乎貼了什么藥,但并不影響他視物,冰涼的針管扎進了皮膚里。
醫生給他用了藥,這藥很有效果,很快他身上的痛感就散了去,大腦終于可以思考。
他想起那根斷裂的繩索,想起自己從10米高空摔了下來。
“...咳咳!”
他想開口說話,最終卻演變成了劇烈的嗆咳,這一咳,身上所有的器官都叫囂著疼。
秦羽揚立即上前將他的上半身扶起,又替他拍了拍背。
肋骨斷裂傷到肺部,咳嗽是難以避免的。
肖乃嶼緊緊抓著被子,一邊咳一邊忍受著貫穿四肢百骸的劇痛。
主治醫生過來替他調了輸液的頻率,過了好一會兒,omega才緩了過來,止住咳嗽后便立即問:“...我的...咳咳!”
“你要不先休息吧?”秦羽揚知道他要問什么,他甚至不忍心對方把這個問題說出來。
肖乃嶼搖搖頭,堅持著:“...我的寶寶...寶寶還好么?”
“......”主治醫生不知道怎么開口。
肖乃嶼無措地摸上自己的小腹,孩子的月份太小了,他這樣摸也摸不出巨大的差別,在醫生的一致沉默中,他只能自己安慰著自己:“寶寶應該還在,肯定還在的...它舍不得離開我的...”
“肖先生...”最后還是護士長站了出來,這個殘忍的真相總歸要有人和他說。她坐到床邊,伸手扶住了omega的兩只胳膊,滿是同情與悲憫地道:“我們很抱歉,你的孩子沒能保住。”
“你...你說什么啊?”omega抱著自己的肚子,眼淚唰地滑落下來:“你胡說!我那么小心地保護它了!”
“三個月的寶寶太脆弱了!”護士長應對多了這種情況,此刻殘忍得有些不近人情:“不管你怎么保護,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來,寶寶怎么可能留得住?!”
“......”
“咳咳——!”一口血直接噴到了雪白的被子上。
“肖先生?!”
秦羽揚一把摟住對方驟然癱軟的身體,醫生和護士也立刻上前急救。
氧氣面罩一放到omega臉上,就被噴上了一片血霧。
肖乃嶼的胸腔急速起伏,嗆咳出來的血越來越多。
醫生知道情況不好,急道:“手術室!”
——
太陽終于光顧了F國的大地,積雪融化,機場恢復了正常運作。
傅堯諍趕上了最早的航班。
如果他再晚個十分鐘登機,就能接到秦羽揚的電話。
可最終是沒接到。
從F國飛回Z國,需要一天一夜。
他歸心似箭,每一分每一秒都十分難熬。
——
Z國早晨,肖乃嶼坐在病床上,偏頭看著窗外的陽光,他蒼白的肌膚在日光下近乎透明,秦羽揚莫名有種對方隨時會蒸發消失的恐慌感。
他倒了一杯溫水,走到病人面前,道:“你坐了很久了,要不要喝口水?”
肖乃嶼沒有反應。
秦羽揚注意到他放在被子下的手還搭在小腹的位置上。
如果孩子還在,至少多了一個勸他喝水的理由,現在,他實在不知道該拿什么勸對方保重身體。
叩叩——
門口有人敲了門,秦羽揚循聲看去,站在門外的人他并不陌生——是林遲越。
“你怎么來了?”秦羽揚是傅堯諍的朋友,對林遲越的態度也與傅堯諍相似——雖然討厭,但礙著他哥哥的情面,不會明著排斥。
“我來探望一下病人。”林遲越笑了笑,走了進來。
秦醫生并不清楚之前發生的事情,當真以為對方是來關心肖乃嶼的。
因此當林遲越提出自己想要跟病人單獨待一會兒時,他也沒有多想,只叮囑對方不要刺激病人的情緒,而后便真的出去了。
不相關的人一走,林遲越立刻走到床邊,他執起肖乃嶼放在被子外的左手揉了揉,而后語帶心疼地道:“我一知道你受傷,就趕回來看你了。”
他安排了人跟蹤肖乃嶼,記錄下他的一舉一動,拍到酒樓的那些照片后,那個跟蹤的眼線也沒有撤下去,因此肖乃嶼在劇組出事,林遲越當天就知道了。
只不過那時他在外地,沒能立即趕回來,但到底比傅堯諍快了一步。
肖乃嶼沒有任何回應,手也任對方拿捏著,他專注地看著窗外的藍天,注意到有一只鳥飛過去了。
“孩子沒了挺好的,當作和過去的一個告別吧。”林遲越親了親對方的手背,認真地問:“你要不要跟我走?”
“從今以后我會保護你,像我保護哥哥那樣。”
“你看傅堯諍多無能啊,他不相信你,也不愛你,還讓你受了這么重的傷。”
肖乃嶼始終沒有看他一眼,就算對方親了他,就算對方來揭他失子的傷疤。
林遲越難得地有耐心,他走到床的另一邊,將omega看風景的視線擋住了,他抬手,捧著omega的臉,逼著對方與自己對視,柔聲道:
“懲罰結束了。”
“只要你不愛傅堯諍,你就沒有罪了。”
“我再找不到比你更像我哥哥的人了。”林遲越忽然落了淚:“你可憐可憐我,跟我在一起好嗎?”
肖乃嶼無神的目光冷冰冰地注視著對方的小丑表演,眼里嘲諷的情緒分外明顯。
林遲越被這道目光刺得難受,他收了眼淚,惡狠狠道:“傅堯諍可以把你當替身肆意凌/辱,怎么到了我這兒就不行?”
“我早就想告訴你了,當初在酒店里他給你點的那些菜都是我哥哥愛吃的!你吃得那么開心做什么?你身上穿的衣服,戴的表,包括房間的裝修,全部都是我哥哥喜歡的風格!”
“他只是把你臆想成了我哥,然后在你身上汲取那點可憐的心安,以此來麻醉自己。”
“你從始至終都只是我哥哥的替代品,一個有生命的‘手辦’而已!”
“既然在哪都只是個玩具,那為什么不能給我也玩玩?”
肖乃嶼依然不說話,眼里冰冷的嘲諷甚至還加重了。
林遲越被他這種態度徹底激怒,揚起手就要打他一巴掌。
這時,主治醫生帶著一批醫護人員走了進來,護士長見了這一幕立即吼道:“你做什么?!”
林遲越見對方人多,這才收了動作,也松開了放在肖乃嶼臉上的手。
“無關人員都出去!”護士長看出他對病人有敵意,毫不畏懼地上前趕人。
剛取好藥的秦羽揚遠遠就看見病房里似乎很熱鬧,他快步上前,不想身后還有一道更加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他回頭去看,風塵仆仆趕回來的傅總剛好在地板上打了個滑,要不是被身后的助理及時扶住了,恐怕要摔個四腳朝天。
“阿諍!你終于回來了?!”
“乃嶼呢?!”傅堯諍一秒也不愿意耽擱,快步往病房跑去。
速度之快,秦羽揚都追不上。
然而兩人剛趕到門口,就碰見被護士推出來的林遲越。
傅堯諍眼神一暗,怕林遲越又對肖乃嶼做出什么壞事來,他想立刻沖進病房,毫無例外地被護士長攔在了門口。
“醫生在換藥!為了病人傷勢考慮,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
一句話,把急躁的傅總攔住了。
“乃嶼!”他出聲喊著,病床上的肖乃嶼并沒有反應。
醫生給他拆下了左眼的紗布,原先漂亮靈動的眼睛上橫亙了一道被石頭劃出的兩厘米長的傷口,經過三天的敷藥,已經結痂。
醫生出言安慰:“這個傷只要你配合我們積極治療,就不會留疤。”
肖乃嶼聽了這話,終于有了反應,他微微抬起頭,嘴角勾起:“是嗎?”
“可我不想治。”
他抬起還在打點滴的右手,迅速且用力地摳下了傷口上的痂,止住的血立刻噴涌而出,滑落在慘白的臉上描出一副詭譎的脈絡,肖乃嶼微微偏頭,看著門口的傅堯諍和林遲越,釋然地笑道:“這樣,我就不像林遲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