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后, 蘇鶴亭說:“長官,下次吧。”
雪不知不覺下大了, 轉眼間瀌瀌然。謝枕書看不清蘇鶴亭的表情,但是這句話清晰地傳了過來,蘇鶴亭想要松開手,卻被長官抓住。幾秒后,謝枕書艱難地吐出三個字:“我不要!
蘇鶴亭似乎沒聽見,抬頭看了看經過的飛行器, 說:“阿瑞斯的飛行器現在越不過感應網,你們只要跨過那道關卡就安全了。醫師熟悉路,讓它帶你離開。”
謝枕書再次道:“我不要!
蘇鶴亭收回視線,對謝枕書笑了一下, 故作輕松:“這可不是選擇題。不可以不要哦!
謝枕書臉上沒有別的情緒, 他攥著蘇鶴亭,仿佛在經受一場凌遲。即便風雪剖開了他的心, 他也沒有喊一聲疼。恍惚間, 兩個人的角色似乎對調了。
蘇鶴亭說:“其實我是有點糊涂了, 總會把一些事情記混。長官,昨晚睡前我還在想,你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不過沒關系, 有沒有答案都一樣, 就算此刻是假的,我也會送你出去!
謝枕書的呼吸變得凌亂:“……是真的!”
蘇鶴亭說:“那太好啦!
他忽然將身體的重量都壓向謝枕書, 掛在肩頭的外套掉落, 兩個人在巨影重圍間擁抱。電子銬一直在叫, 連風都吹不走它的吵。
須臾后, 蘇鶴亭說:“我很想和你走, 謝枕書,但現在不行,我有樣東西落在了14區,必須要找到它才行。請你回到生存地,再進14區打電話給我——”
電子銬“滴滴”無用,倏忽響起一陣音樂。這音樂有奇效,如同鋼針扎耳,無比難聽,刺得站在遠處的醫師和小泡泡都受不了,紛紛大叫起來。那一直在跟阿瑞斯對峙的赫菲斯托斯立刻轉移注意力,調動起戰車,循聲追來。
蘇鶴亭陡然退后一步,朗聲說:“赫菲斯托斯,雖然我欠你的賬還沒有還,但不急這一會兒吧?我的舊還沒續完呢。”
赫菲斯托斯不擅長與人交談,它轉動槍口,在茫茫大雪中鎖定目標。同時,它說:“關閉感應網,所有機器禁止通行,7-006和入侵者誰都跑不掉。”
感應網上的燈光漸漸向下鋪去,等它鋪到底部,感應網就會全部打開,到時候各個關卡停止檢測,就不能再進出了。
醫師晃了兩下頭,把禿頂上的積雪晃掉,抱起小泡泡,叫道:“謝先生,快跑,再不跑就跑不掉了!”
謝枕書拽住蘇鶴亭的t恤一角,聽“咔嚓”一聲,貓的電子銬開了,不僅開了,還銬在了他的腕間。戰車的子彈緊接而來,把他們附近的遮擋物打得稀巴爛。謝枕書力氣不小,卻掙不脫這電子銬。他看向蘇鶴亭,說:“蘇鶴亭。”
貓輕輕掙脫謝枕書的手,靈巧地跳上廢墟。
謝枕書喊出聲:“蘇鶴亭!”
風吹動蘇鶴亭的衣擺,將他過分消瘦的身形變作條影,釘在那里如同一面不會彎腰的旗桿。他說:“我不會死的,所以你也要活下去。我現在的記性很差,但是有一點我沒忘,我還沒跟這個操蛋的新世界說聲你好。”
戰車向前沖,投來刺眼的光。蘇鶴亭微微瞇起眼睛,抬起手——他竟然在擁抱時摸走了謝枕書的槍。只聽“嘭”的一聲響,他無視沖向自己的戰車,射中要經過自己的飛行器。
飛行器應聲歪斜,幾秒后爆開,墜入積雪間。赫菲斯托斯猛地剎車,急停在廢墟前。蘇鶴亭一腳踩住它的車前蓋,對那幾乎要頂在自己腦門上的槍口說:“聽見沒?我他媽在跟你們說你好,你——好,新世界,有種就對我再開一槍!
周圍的警報聲鋪天蓋地,車輪揚起的雪屑如同大霧,把蘇鶴亭的身形淹沒一半,可是赫菲斯托斯陷入沉默,竟真的不敢再開槍。
醫師眼見戰車駛向他們,情急間不知道打開了什么模式,底部裝置自動切換,朝前一撲,在雪地上飛滑起來,以一個怪異的造型沖向謝枕書,叫道:“我們來接你啊啊啊!”
它正好撞在了蘇鶴亭踩著的廢墟上,趁著戰車剎停的空隙,伸出四只機械臂,抓住謝枕書,掉頭就向感應網的方向滑。
“對不起!”醫師轉過頭,對蘇鶴亭喊,“7-006!下次再見!我——”
它一頭撞上關卡,跟在它后面的撿垃圾機器人群撲過去,把它直接撞出關卡,滑向外面。
赫菲斯托斯怒道:“抓住他們!”
但是戰車被蘇鶴亭踩在腳下,不敢動也不敢開槍,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醫師滑遠。
醫師哪敢再留,幾乎是用盡了力氣逃跑。它四只機械臂固定不住謝枕書,便只好再騰出兩只機械臂,說:“謝先生,好漢不吃眼前虧,你冷靜點,不要再想回去,今天是回不去啦!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下次一定,下次一定把7-006帶走!”
謝枕書在這極速前行中被雪吹得睜不開眼,他猛砸了下電子銬,道:“蘇鶴亭——!”
可是關卡已然關閉,如同一座防守森然的鋼鐵堡壘,隔斷了謝枕書的視線。
謝枕書說:“別走!
醫師道:“不成,太危險了!”
謝枕書胸口劇痛,無法再維持冷靜。他的頭發被風吹亂,臉上流露出些許茫然和委屈,低聲說:“別走……”
醫師不知該如何應對,只見小泡泡舉起鉗子手,朝謝枕書砸了過去。長官垂下手臂,意識墜入昏沉。
再醒時已到屋內,耳邊有茶水沸騰的聲音。
醫師倒出一杯,湊到床墊邊,討好地說:“喝一杯怎么樣?呃,小泡泡剛煮好的。”
謝枕書坐起身,小泡泡立刻鉆進破紙堆里,只露著屁股裝死。長官沉默片刻,接過醫師的茶,道“謝謝!
醫師說:“小泡泡,聽見沒有?謝先生跟你說謝謝,沒事啦!”
小泡泡冒出頭,朝謝枕書亮起自己的“v”,就是抱著廢紙,不敢靠近。
謝枕書握著茶杯,腕間沉重,他垂眸,見是那副電子銬。
醫師說:“這個沒事,我剛剛讓玄女看過了,它說手銬被定過時,到點就會自動打開的!
謝枕書翻過手腕,才算聽懂了蘇鶴亭的那句“找個跟我技術差不多的就能打開”是什么意思。
醫師安慰道:“7-006既然敢堵赫菲斯托斯的槍口,說明主神們不敢傷害他。我細想了一下啊,這一趟大伙兒都沒挨槍子,多半也是7-006在的緣故。由此可見,7-006是個非常重要的實驗體,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什么生命危險,你暫時可以放心,不過呢……”
它習慣性地抓腦袋,像是有難言之隱,面對謝枕書欲言又止。
謝枕書說:“什么?”
醫師憋不住話:“不過他的精神可能不太好!
蘇鶴亭打過昏睡劑,精神一直不太好,這是他們在光軌區里就有的共識,不用再提一次。
謝枕書看著醫師,突然意識到什么,道:“精神?”
醫師伸出機械臂,拉下墻上的顯示屏,上面有玄女留下的線條。它捧著顯示屏,嘆口氣,說:“我對7-006手腕上的傷口太好奇了,所以回來后就詢問了下玄女。經過交流,我們認為他手腕上的傷口應該不是機器人弄的,而是他自己!
謝枕書怔神。
醫師給謝枕書做示范,說:“根據我在里面工作的經驗,一般實驗放血造成的傷口不會那么粗糙。你還記得嗎?我說他的傷口像是割的,‘像是’不是‘是’,我現在可以斷定,那些傷口是他在突出的金屬上磨的!
它正說著,顯示屏上便出現了新的橫線,那是玄女在做表達。
醫師指著這些橫線解釋:“玄女說,7-006參與的實驗不僅會讓人喪失辨別真假的能力,還會讓人丟失記憶,加上昏睡劑的作用,他的精神狀態很糟糕。我們猜測,他自殘的原因是為了保持一定程度的清醒。我當時問他傷口是怎么弄的,他也說過,他記不清了,那恐怕不是句敷衍!
它說完,房間里就只剩下玄女的電流聲。謝枕書回想起蘇鶴亭的狀態,之前一直隱約的不安終于浮了出來。
“我記不太清了。”
“總把一些事情記混!
“你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
長官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是了,他親眼看著7-001在14區里瘋了,他為什么會覺得蘇鶴亭是個例外?那個循環要逼瘋所有人。
醫師忽然驚叫一聲:“茶杯裂啦,謝先生!”
謝枕書沒有注意到茶杯被自己捏裂了,也沒有感覺到燙。他再次垂眸,看到手上流了些血。
小泡泡跳起來扒紗布,醫師找出消毒水,它們正準備給謝枕書包扎,卻聽見謝枕書說:“那些傷口都是新的。”
醫師道:“謝先生……”
謝枕書沒看任何人,只是攥緊了掌心,明白了一件事,有關他的一切蘇鶴亭都是靠著疼痛記住的。
753-951147
這個號碼不算長,但是蘇鶴亭要給自己劃了多少條傷口才能記?他連睡覺都沒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