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風聲稍減。醫師和小泡泡回到房間內,帶著從其他房間搜羅到的罐頭。謝枕書道了謝,卻不餓。醫師見蘇鶴亭還在睡,便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說:“昏睡劑原本是來對付養殖場里不服管教的人類的,這段時間也沒做什么改進,所以副作用很大,會讓人變得嗜睡。”
謝枕書道:“他的精神狀態很不好,也是昏睡劑的副作用嗎?”
醫師撥拉了兩下罐頭,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答:“不全是,還有實驗的原因。唉,這都是機器造的孽,我也想不通干嗎非得做這種危險實驗,以前是因為要打仗,現在仗都打完啦,大伙兒和和睦睦的多好。”
它講話聲音不算小,蘇鶴亭卻一直沒有醒。謝枕書摸了下蘇鶴亭的額頭,貓的體溫正常,只是睡不醒,并且睡著后就對外界一切不做反應。
醫師在兩個人的對面坐下,幾雙手紛紛合十,虔誠地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只盼著咱們能順利離開,等到了安全的地方,謝先生,你得給他找個靠譜的醫生。”
謝枕書亦作此想,但當務之急是離開這里。按照計劃,醫師和小泡泡等下會換上偽造的編號,趁著巡視機器人經過,在六點前進入焚化爐區域,然后跟著例行外出撿垃圾的隊伍一起離開。
思索間,醫師從抽屜里翻出串小念珠,這是它自己捏的。它又念經又磕頭,開始超度推車里的亡魂。小泡泡有樣學樣,坐在它邊上也念念有詞。
說來奇怪,醫師一個機器人,過去信奉的都是主神系統,更確切地說,信奉的是狩獵女神阿爾忒彌斯,如今卻崇拜起一個機械巨佛。
醫師念完經,不好意思般地抓了抓腦袋,說:“又讓你見笑啦,機器拜佛怪模怪樣的,但是現在環境太糟糕,不拜點什么我心里不踏實。唉,阿彌陀佛,他們這樣一窩蜂地來送死,也是被逼的。如今機器逼機器,人類逼人類,可憐的都是被逼迫的。”
它說完,理了理推車上的尸體。那個跟謝枕書坐一輛車來的年輕人蜷在角落里,已經僵硬了。醫師給他擦干凈眼鏡,又替他整理好遺容,然后把布拉好,再一次雙手合十為他默默哀悼。
半個小時后,飛行器再一次經過上空,以它為信號,五分鐘后會有一隊巡視機器人經過距離訓練場不遠的舊通道。謝枕書把蘇鶴亭抱入推車,醫師將剛剛搜羅來的瓶瓶罐罐都塞進自己的抽屜里,隨后拎起小泡泡,說:“咱們出發!”
他們趁著天還沒亮,離開大樓鉆入夜色。雪比昨天的小了許多,遠處正亮著幽幽的巡視燈。一部分建筑機器人被炸毀,和殘破的巨佛一起晾在半空,顯得蕭索頹敗。
一列巡視機器人的腳印留在地上,醫師小心尾隨,待它們經過這片區域后,便進入另一處被荒廢的舊通道。
通道里的積水都結成了冰,推車在上面打滑,醫師一路推得很艱難。走到一半,謝枕書隱約聽到了哭聲。
醫師小聲說:“通道會經過一個養殖場,就在我們腳底下,里面的人成天以淚洗面,你聽,哭的可慘了。”
果真,那些哭聲越發清晰,多記是嚎啕大哭,而不是低聲啜泣。謝枕書想到生存地里流傳著有關養殖場的故事,在里面待久的人都會變成行尸走肉。只可惜他此刻孤軍深入,幫不了他們。
醫師不敢在通道里逗留,怕被下一輪的巡視機器人發現。它把車推出通道,前方的站點已經坍塌。小泡泡努力辨認著方向,指揮醫師七彎八拐,順利地穿過n區邊沿。
昨天的騷亂平息,但飛行器還徘徊在上空。醫師稍作喬裝,來到焚化爐附近。此時已經是六點了,焚化爐徹夜工作,到處都飄灑著灰塵,地上的雪都被熏黑了。
一個檢測機器人來到醫師面前,用平板的語氣說:“請抬起你的手,接受檢查。”
醫師抬起八只手臂,像個被拎起來的蚱蜢。檢測機器人切換儀器,對著它全身“嘀——”了一遍,沒發現異常。又轉向推車,上面正坐著小泡泡。
檢測機器人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小泡泡也聽話的舉起手。機器人照常檢查,卻在照到小泡泡的獨臂時停下。它抬頭,定定地看著小泡泡。
小泡泡舉著手不敢動。
凌晨的空氣冰涼,兩秒后,檢測機器人突然切換手臂,在報警聲中繼續用自己平板的語氣說:“檢測到入侵目標,呼叫,檢測到——”
醫師道:“不好!”
小泡泡的特征明顯,縱然貼上了偽裝編號,也逃不過數據檢測。眼見檢測機器人的炮筒已經亮了起來,下一秒就要轟出來了!
“嘭!”
車內的謝枕書先開了槍,子彈近距離爆中檢測機器人的頭部,緊接著炸出一片火光。
轟——
檢測機器人倒地,火勢卻躥了出去。推車上的白布瞬間被點燃,周遭圍著的都是被淘汰的撿垃圾機器人,它們見火光大亮,身上都響起了報警聲。有幾個還有應對裝置,自動打開胸腔,對著推車噴了幾管水。可是火勢太猛,一時間竟然滅不掉。
醫師撲上前去,一手拽起正在燃燒的白布,一手拎起小泡泡,對謝枕書大喊:“快跑!這里全是易燃物,沒有專業機器是滅不掉火的!一會兒燒大了,要引來赫菲斯托斯!”
焚化爐就是赫菲斯托斯的地盤,它喜歡焚燒和鍛造,曾是光軌區所有實驗的基石系統,擁有的權限很大,甚至可以重鑄主神系統。
謝枕書早已落地,推車滑出去,撞入熊熊烈火。醫師見狀沒忘超度,對著那些幸存者的尸體連喊幾聲“阿彌陀佛”。焚化爐不能再留,他們得繼續撤。可是全系統化的好處就是信息共享,當檢測機器人的報警聲響起的那一刻,大批巡視機器人便圍向這里。
醫師說:“感應網的燈沒亮,還有機會!”
謝枕書背起蘇鶴亭,跟著小泡泡奔跑。附近的撿垃圾機器人呆板木訥,見他們跑,便都推著推車跟著跑。
醫師“哎喲”一聲,說:“我貼的編號怎么是‘領頭羊’!”
這種機器人只會跟著指令行動,所以通常任務時會設定一個“領頭羊編號”,作為帶隊者。平時倒也罷了,現在前有狼后有虎,再跟著一堆呆傻小機器,只怕連躲藏的地方都找不到。但是醫師又不敢換,它還要靠這個編號出關卡。
記撿垃圾機器人在后面追,醫師只能邊跑邊回頭驅趕,喊道:“去!去!各位兄弟姐妹,別跟著我啦!”
撿垃圾機器人聽不懂,追得越發來勁兒。醫師哭笑不得,只好硬著頭皮在前面跑。
焚化爐的動靜極大,幾分鐘后就引來了飛行器。那熟悉的笑聲變態似的窮追不舍,破壞狂阿瑞斯四處丟炮彈,惹得這片區域的警報聲響徹云霄。
蘇鶴亭就在這時醒了,說:“這個笑——”
醫師答:“是傅承輝的!”
蘇鶴亭了然地點點頭,道:“難怪聽著怪耳熟。各位朋友,這是去哪兒啊?”
他睡了那么久,精神卻沒有好起來,被雪風拍了兩把,凍得臉白,連聲音都微微沙啞。他貼著謝枕書,下巴一戳一戳的,好像還在打盹兒。
謝枕書托穩貓,說:“出門!”
蘇鶴亭道:“出個門鞭炮齊鳴,好大的陣勢,像過年。”
醫師說:“不不不!那不是鞭炮,是炮!”
蘇鶴亭道:“你怎么還帶跟班?”
醫師說:“不不不!那不是我跟班,是我同事!”
蘇鶴亭有氣無力地晃了晃手,指揮醫師:“給它們閃個燈,別讓它們跟丟了。”
醫師腰間的白布被風吹得亂飛,它一邊摁住布,一邊擺手,說:“不行,不能帶著它們,讓它們趕緊走吧!”
蘇鶴亭卻道:“不讓它們跟著,你怎么出去呢?昨天阿瑞斯的飛行器炸壞了巨佛區,今天內部通往感應網關卡的消息會有延遲。有了這些跟班,你等會兒過關卡就不用排隊等檢查,跟它們一股腦沖出去就好了,沒機器攔得住。”
醫師一聽,忙說:“有道理有道理!”
它舉起小泡泡,小泡泡把鏟子手切換成小燈泡,雖然光芒微弱,但足以讓后面的撿垃圾機器人跟上。
巡視機器人沖入焚化爐,到處都是追捕的電子音。謝枕書翻過廢棄的裝置,即將跳下雪坡。正在此時,焚化爐內側區域陡然亮起一排黃色大燈,把附近照得猶如白晝。
“刺——”
強壓下的發動聲如同沸騰的蒸鍋,一個巨型尖頭的戰車駛出來,它模樣丑陋卻猙獰,后側還高懸著一把錘子。
醫師抱臉尖叫:“赫菲斯托斯!”
那傳聞中的火與鍛造之神驅動戰車,碾過烈火,直直地沖向他們。車前蓋自動翻折,頂出機槍,開始無差別掃射,甚至打爆了幾只正在低飛的飛行器。
醫師說:“救命救命救命!”
戰車轟鳴一聲,沖破廢棄的裝置隊,已經逼到了他們身后。
“入侵者,放下實驗體,”赫菲斯托斯說,“我可以放你走。”
謝枕書跳下雪坡,頭頂雪塊滾滾,他拽緊裹著蘇鶴亭的外套,在呼出的白氣中,已經看到了感應網的燈光。
“嘭嘭嘭!”
沒有得到回應的機槍在背后亂掃,謝枕書拉下蘇鶴亭,再一次滾下雪坡。積雪涌進他的襯衫領口,他爬起來,牽著蘇鶴亭,頭也不回。
醫師和小泡泡被受驚的撿垃圾機器人沖倒,也滾下了雪坡。但它們偏離了長官的位置,挨了幾下踩,渾渾噩噩間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到了感應網邊上。它立刻爬起來,恨不得把小泡泡變成大燈泡,好照亮路。它對謝枕書喊:“謝記先生,這邊,出口在這邊!”
赫菲斯托斯的戰車再次沖出雪坡,不僅擋住了道路,還加強了火力。它和阿瑞斯不合,雙方把雪地炸得火光四起,地面不停震動。
蘇鶴亭突然說:“謝枕書。”
謝枕書道:“嗯。”
蘇鶴亭說:“謝枕書。”
謝枕書道:“嗯。”
蘇鶴亭雙手反握住長官,細雪和炮火一起落在身后。他低聲說:“你的手在抖。”
謝枕書停下來,他不知道自己的手究竟有沒有抖,或許吧,他已經無法再形容此刻的情緒。他牽著蘇鶴亭,就如同幾年前那個夜晚,蘇鶴亭牽著他。
“我們走好嗎?”謝枕書回過頭,風夾雜著雪吹動他的頭發,他那么認真,連眼眶都紅了,“我帶你回北方的家。”
可是蘇鶴亭手上的電子銬在響,這一次,換他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