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生平除了敬重大保,還對他大哥(我們稱呼大伯)評價也高。他說大伯雖然讀書少,只讀了四年小學就讀不進,但脾氣好,默默無聞干了一輩子農(nóng)活。早些年大家庭沒有分家時,弟妹又小,父母也老,大伯兩夫婦確實也承擔了家庭很多農(nóng)活。只是伯娘脾氣不好,把全家人都要碼干吃盡。大伯當了一輩子農(nóng)民,生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除了二兒抱養(yǎng)給大保當了城市人,其余兒女都是農(nóng)民。
公公對大伯還是很記情的,他記得三年公社食堂化時期,大伯餓得頭重腳輕,走路搖搖晃晃,也不知患了什么病,一步一搖走到公公門邊,開口要三弟救他。公公趕快想法幫他去民政局申請了一點救濟款,自己又添點工資借給他,湊錢把大伯送去醫(yī)院治療,終于轉(zhuǎn)危為安。
后來大伯家8歲兒子抱養(yǎng)給大保,要去公示開證明下戶口,再辦遷移證,到大保所在城市接收。本來是小保(公公最小妹妹)去跑路,結(jié)果辦不下來遷移證,公社說農(nóng)業(yè)戶口不能隨便遷移到城鎮(zhèn)戶口。小保無功而返,只好換公公去,到處說好話,講明原因,終于把遷移證辦下來,公公又親自把侄兒送到大保家里,把人交到大保手上才脫手。公公事后經(jīng)常說起,大伯二兒現(xiàn)在成城市人,享受大保的福利房離休工資及存款,當年多虧他幫忙。然而這個堂二哥對所有家族親戚態(tài)度都是淡淡的,包括對他自己親生父母及大保都不是很好,又讓我們特別是公公都憤憤不平。
這個堂二哥當初抱養(yǎng)到大保家讀完高中趕上知青上山下鄉(xiāng)運動還沒結(jié)束,當過兩年知青,回城被安排進一個印刷廠,找了同廠城里戶口的女工結(jié)婚生子。當年二哥帶過家人回過一次老家,他城里老婆說農(nóng)村有跳蚤,就宣布以后和兒子再也不回去。后來二哥倒是隔幾年回去看一次親生父母,每次都基本兩手空空回去,只帶他這個人回去。記得90年代末期,有一次他回老家過年,給過50元給他媽作為禮物,臨走又找他媽借路費買長途汽車票兩抵。他媽生的其他子女90年代才陸續(xù)出去打工,個個都窮。那時的衣服價格和家用電器價格相對工資收入算貴的,我記得當時隨便一件稍微像樣的衣服要用去我一個月工資還不夠,我要湊兩年的工資錢才能買個21英寸彩電,不像現(xiàn)在一個月工資可以買幾個21英寸彩電。他媽當年想穿一件70元呢子衣服,自己沒錢買,想著他這個二兒從大城市回來,經(jīng)濟寬裕點,就故意在二兒面前說:“我都想穿一件呢子衣服。“暗示他買。他面對親媽的暗示就是不買,安慰他媽說今年沒買嗎,明年買嘛。結(jié)果到現(xiàn)在都沒買。還有一次他回家過年送了兩瓶酒給他爸,估計那酒都是從大保那里拿的。臨走他要求殺2只鴨子帶走。他爸總共都才養(yǎng)3只鴨子,他爸心疼說我的鴨子是要留著生蛋的。他又安慰說那就殺一只,我殺了一只還有兩只嘛,硬是帶走了一只殺好的鴨子。這種行為堪稱雞腳桿上刮油
堂二哥在城市里全家人都啃老。他夫婦70年代在同在一個效益很好的印刷廠,那個廠當年主要業(yè)務(wù)是加班加點印《毛選》,還供不應(yīng)求,自然生意興隆,職工待遇極高。我公公羨慕地回憶說堂二哥的廠經(jīng)常給職工分白糖,他兩口子是雙職工,每次要用兩個桶兒擔白糖回去。那個年月物資緊張,糧油副食憑票證限量供應(yīng)給城鎮(zhèn)居民,很多東西老百姓一是沒錢買,二是即使有錢無票證也買不到。我公公也嘆息說二哥分那么多白糖從來沒有帶到鄉(xiāng)下老家給他自己親爹媽吃過。后來那個國營印刷廠效益不好,雙職工必須下崗一個,下崗的每月領(lǐng)幾百生活費,留廠里那個也多領(lǐng)不了多少工資。二哥老婆應(yīng)聲下崗了,她一點也不慌,更不想法再就業(yè),而是天天出門打牌,二哥在廠里領(lǐng)點救命工資,工作也悠哉悠哉,下班沒事釣魚耍。為啥他們兩口子不慌?因為家里有兩個老離休干部可以啃老。當時男大保還在世,別個是三十年代扛過鳥槍過草地的老紅軍,資格擺在那里,也在市政府上班,離休工資也高。女大保作為退休勞動局局長,離休工資也高。老兩口節(jié)約的錢只有給他們用。
堂二哥二嫂生個兒子也是傷仲永一樣,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我先生1991年第一次去大保家玩,那時我先生21歲,這個侄兒八歲,他看到這個城里侄兒長得虎頭虎腦很可愛,平時在青少年宮練毛筆字,寫的字很漂亮。結(jié)果長大因為成績不好讀個歪大專,畢業(yè)找工作拈輕怕重怕吃苦,到處都不去上班,只在家里待業(yè),還是因為有爺爺奶奶可以啃老。再后來大齡結(jié)婚生子,繼續(xù)擴大啃老隊伍。現(xiàn)在都三十好幾的人了,還在家搞些刷單的工作掙點買米錢。
啃老的錢畢竟不如自己掙錢多,所以大保的兒子和孫子生活過得一般。關(guān)鍵他們對大保并不親密。大保的丈夫八九十歲去世后,大保養(yǎng)個小狗以解孤獨感,媳婦不準她養(yǎng)狗,說狗毛到處飛,對家里第四代小娃不好,忍了一年多后,硬把大保的小狗送人。那狗當初被大保當心肝寶貝養(yǎng),送出去被人疏于管理,隨便放養(yǎng),沒多久就因橫穿馬路被汽車撞死。消息傳來,大保痛哭失聲,就像死了親骨肉一樣難過。大保最后這幾年干脆住進了老人院。
我公公本身對大保畢恭畢敬,也理解大保是靠養(yǎng)狗解愁。不過我公公也看不慣大保把狗對得太好了。我公公眼里狗是畜生只能當畜生對待,而且養(yǎng)狗就要用于看家發(fā)揮作用,不然就是浪費糧食。他也不懂除了看家狗,還有寵物狗。他覺得我大保是把狗當人對待。大保給小狗穿衣服,買玩具,抱上抱下,親自把大塊的肉嚼爛喂小狗,搞出以前農(nóng)村婦女嚼飯喂娃娃那套陋習。有次帶狗來公公鄉(xiāng)下家里住,小狗扯脫繩子跑了,公公累得氣hang八hang(就是氣喘吁吁)幫大保把小狗攆回來交給恩人。公公還說這種不看家的狗送給他都不要。又一次大保在自己家門外遛狗,因為狗亂跑,繩子把大保拉來摔了一跤,腳跛了很久,也讓大保媳婦借這個事情把小狗給她送人了。
大保抱養(yǎng)的侄兒還是叫她大保,回老家還是叫自己父母為爸媽,沒有改稱呼。但我這個堂二哥回老家不參與供養(yǎng)親生父母和辦喪事花費,理由是他是抱出去的娃娃,已經(jīng)不是他父母的兒子了。感情他父母生他和養(yǎng)他到8歲都是白費。我公公事后評價養(yǎng)個狗也要擺尾巴嘛,養(yǎng)他8年居然沒有恩情。
他的父親前幾年患病去世,他既不愿意像親生兒子一樣分攤喪事花費,也不愿意像外面的侄兒男女一樣趕禮,這完全是雙標——該出錢的時候他算侄兒不用分攤,該趕禮的時候他算親兒不用趕禮。連大保愿意贊助他禮錢也不同意,因為他算得精,曉得用大保的錢等于還是用他的錢。把他其余弟兄氣得罵他當一個嫁出去的女都當不了。嫁出去那個女分攤了部分請道士做法事成本,他卻一毛不拔。
然而堂二哥的其他弟兄也不是好鳥。堂大哥老婆死得早,堂大哥和三個兒子常年在外打工。收入雖然不高,也比普通農(nóng)民高,堂大哥的大兒還在深圳買房落戶。
老二是他,不用說了。堂三哥和他的兩個哥哥一樣都是大塊頭,力氣大(這要感謝伯娘個子高大),堂三哥有個女兒結(jié)婚在本地,還有個獨兒結(jié)婚到成都這邊,堂三哥也到兒子所在物流公司卸貨打工,他舍得賣力氣,這幾年每個月收入6千到9千,比他兒子還掙得多。堂三嫂幫兒子帶兩個娃娃,順帶幫鄰居照看白天時間段的娃娃也掙錢。
除了堂二哥不養(yǎng)老,堂大哥和堂三哥也不養(yǎng)老,把大伯夫婦推給堂四哥養(yǎng)老。他們的理由是當初他們兩家的娃娃都是在老家干農(nóng)活時期自己養(yǎng)大的,那時農(nóng)村不興打工。不像四哥夫婦年齡小些,九十年代出去打工,丟下兩個留守兒童是老家大伯夫婦全職帶大的。所以就該四哥全權(quán)負責養(yǎng)大伯夫婦老。他們作為兩個哥,每個哥每年象征性補貼2500元給雙老,攤下來每個兒子給大伯夫婦每人一年1250元即一個月100元。堂四哥夫婦每月實收400元,就要養(yǎng)兩個老人。兩個老人身無分文,也沒錢塞給他們。我想起我二哥二嫂也是自己兩個娃小時被公公婆婆全職帶大,他們后來每月實收900,又漲到1500元,只養(yǎng)一個老,這個老人還不斷偷偷塞錢給他們,最后還是擱不平。這個對比反差太大了。
堂四哥夫婦無奈只好把兩個老人收著,限于財力和精力,對老人管飽餓不死還行。伯娘一只眼睛白內(nèi)障,需要花兩千塊錢手術(shù)費,幾個兒子都不湊錢,等到后來有鄉(xiāng)村免費治療白內(nèi)障活動才做成手術(shù),可惜那時已經(jīng)太遲,伯娘一只眼睛瞎了。現(xiàn)在伯娘另一張眼睛也有白內(nèi)障,據(jù)說還在被無限期拖延中。
大伯晚年也慘,患了老年癡呆癥,從開始到處跑,抓東西亂吃,到說胡話,亂唱歌,認不出家里親人,最后無法走路,大小便失禁,只有給他上成人紙尿褲。堂四哥在外面打工,堂四嫂在農(nóng)村開了副食店,還要照顧他,確實護理難度大,上面兩個哥依然各自每月給每個老人100元標準養(yǎng)老費,沒有增加一分一厘。那100元給大伯買紙尿褲的錢都不夠。堂四嫂做得還算好,每天還要給她公公洗屎洗尿,像照顧嬰兒一樣,又沒人替換。她當然做得辛苦,又厭煩。為了減少麻煩,她限制大伯吃喝,每頓給大伯喂小湯碗稀飯和菜就完了。我有次回老家看到,堂四嫂喂完飯,大伯的嘴還一張一張的,大伯當時已經(jīng)喪失語言功能,就是張嘴想再吃,四嫂說“吃完了,沒有了。”又向我們解釋,不能給他喂多,他消化不了,而且吃得多,屙得多。伯娘當時在一邊默默無語。她自己老了,也只能靠這個媳婦養(yǎng)老。其余兒子那里連進門的資格都沒有。她和大伯生四個兒子一個女兒,老來還是難。
大伯患老年癡呆癥兩三年后,因身體虛弱而去世,享年87歲。他如果不是飲食被控制,實際不會死那么早。因為大伯全身內(nèi)臟器官沒有任何毛病,不像公公有嚴重肺氣腫。不過我也可以理解堂四嫂照顧老年癡呆癥老人的難度。換作我,恐怕也堅持不了多久,畢竟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她還沒有人可以替換。
大伯去世三年后,我公公也是他這個年齡去世。他們兩弟兄到另外一個世界團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