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楊宇桓能趕到驛站,確是得了鄒淼的信。信中說有人想謀害他的妻子與兒子,讓他速速前去相救。那日他正在宮中料理諸事,耽誤了時辰,直到第二日才見著送信的人。沒想到這成為了他追悔終身的一日,若能……可哪里有“若能”。
手中的斷劍再次逼近,已經知道再勸不住的余有年索性握住他手中的劍,“大人若要殺他,那便請先殺了我!
楊宇桓雙眼微虛,狠狠地道:“你擋我,我便會殺了你!
劍刃在余有年掌中穿過,鄒淼沒來得及拉住他,血已經順著手心滴落,而漸漸露出的血刃眼看便要送至余有年的眉心。
楊宇桓下得了手,對著這房內的任何人。鄒淼雙眼惶恐不安,在那刺目的艷紅中,似乎已經忘了何為妥協,忘了說出某個名字。就在這迫在眉睫之時,一聲嬰兒的哭聲替代了沉寂,仿佛時間也為之停頓。
破敗的門被人推了開,出現在門外的人抱著嬰兒,蒼白的臉似在一日之間變得愈發消瘦,雙眼若不是那盈眶的眼淚,大約會顯得無神吧。
“阿九……”看到她的一剎,楊宇桓握著斷劍的五指頓時松了開。
來人正是九丫,將將醒來的她頭還有些發暈,她是聽見他的聲音尋來的,也辯出他的焦急,只是沒想到他真的動了刀子。
他欲言又止,不難看出他對她約有愧意。而對他,她從沒責怪之意,有的只是心痛。失去兒子的,不只是自已。將依然哭鬧著的燦燦交到身后的茗玉手中,她雙眼掠向鄒淼。
此時鄒淼只顧著余有年手心的傷,一心想替他包扎好傷口,本打算出門去尋些藥來,可剛剛挪了一步,便被人攔了住。抬頭一看,除了九丫還能有誰。
“鄒公子,那日的事,我也想知道,還望你據實相告!彼穆曇糨^之前日平靜了許多,只是哽咽之音依然藏不住。
鄒淼的心頓時揪得死緊,被他拽著的余有年似感覺到他手上力道的變化,不由得搖了搖頭,終于在鄒淼依然左右為難時,著了聲:“你來驛站之前便應想到今日之事,既然已經選擇來這里,就沒有隱瞞的可能。你現在不說,他們也會想法查明,倒不如坦然地告訴他們!
所謂當局者迷,大約是這道理。鄒淼在默了半晌后,似吁了口氣,接著便用低沉的聲音開了口:“鄒清音還有……楊攸,這答案你們可滿意?”
緊繃的弦好似斷掉一般,只是兩個名字,卻代表著無法承受的背叛。楊宇桓手中的劍開始顫抖,最終從齒間擠出一句話來:“謊言……他為何這么做?”
已經說出實情,鄒淼已無顧慮,索性將那日之事說得更明白一些,“我是去楊府找楊攸時,親耳聽到的。至于理由,因為你襲有爵位,掌有會稽軍印,你若不死,楊攸終其一生也得不到這些。他應是不知你滯留在臨安,所以在驛站下手。”
世間之事是真是假,也就遂了人心。你若覺得他是真,假的也就真了;若相信他是假,那真的也成了假的。
雨停之后,連晴了數日,在日頭的燒烤下,停在驛站后的尸體快速地腐敗,整個山林間都彌散著死亡的氣息。九丫努力地睜著疲憊的雙眼,打量著手中那截僅存的衣物。自從那日醒來后,她再沒闔眼,若不是鄒淼等人不讓她進山去,她不會在這兒干坐著。
鄒淼說:驛站的一切,雖是楊攸點頭決定的,但挑起這一切的卻是鄒清音。若說楊攸對楊宇桓還心存著一絲情誼,那鄒清音對自己與楊宇桓可是滿滿的恨意。
“你一輩子都活在他的陰影下,真的甘愿將楊家的一切拱手相讓嗎?你是長子,亦不差他半分。他不過因為嫡出,便高你一等,這么多年,難道你從來沒有怨恨過?這世上沒有白來的便宜,若想過得更好,只能靠自己的手段,你做得有多狠,便有多少收獲,哪怕除掉某些人!
那日的花籬下,鄒淼親耳聽到鄒清音如此說。這些話,他自然沒敢說給楊宇桓聽,他是不敢提,九丫亦然。
“小姐,您稍微睡一會兒,若有消息,奴婢一定叫您起來!避窦t著雙眼道。
九丫訥訥地望了丫鬟一眼,搖了搖頭,“我怎么睡得著。”
那是她的兒子,她只怕一闔眼便會夢見他血淋淋的模樣。是她弄丟了他,也許……再也找不到。這幾日來她眼中的淚仿佛已經干了,即便是作出哀傷的表情,也擠不出一滴淚來,倒是茗玉聞言潸然地哭出聲來。
茗玉知道小姐心里苦,自已卻無能為力。原本她將希望寄托于姑爺,可失去兒子的又何嘗是小姐一人。他亦身在棋局之中,又怎能脫得了這場禍事。幾日來,姑爺幾乎都在山林中,不曾見面,只是從鄒大人口中聽聞,他也不好過。她一直覺得,如姑爺這般人瑞,永遠不會失了方寸,直到幾日前她才知道,正如小姐所言:皆是凡事人,豈有不受這凡事之苦。
那日的一幕,茗玉依然心有余悸,因為她從沒見過那樣的姑爺,一個失去理智的凡人。起因是此地縣令因山洪礙了行程,所以遲了三日才至。她家姑爺竟然不問緣由,將人押進了停尸間關了整整一夜。第二日一早,她與小姐聞訊將人放出來時,那縣令已經口吐白沫,抱著她的腳便叫“大羅神仙救命”。
“就是有這種消極散漫的官員,我朝才會淪落至此!毙〗阏业焦脿敃r,茗玉記得他說了這句,還記得帶著血的雙眼和毫不留情的眼神。
“與其將他關起來,不如讓他帶人去崖底找。”
數百丈的山崖,有萬年不亡的古樹,深不見底,云霧繚繞。沒有當地人,是下不去的,也唯有那一處,沒有找過。
茗玉咬著唇,看著明明已經心神枯萎卻固執強忍的兩人,知道再僵持下去不會有好事,忙與同在房中的鄒余兩位互換了個眼色。正當他們相勸開兩人時,自家姑爺所說的話卻開了口。
“你以為他還在嗎?那么高的山崖,人怎么活命。他已經不在了,你不用再奢望……”
是的,一切都是她的奢望,但她選擇相信。伴著他哽咽般的聲音中,她手起掌落,戛然止住了他的聲音。
后來,后來怎樣了?茗玉帶著自家小姐離開了昏暗的屋子,姑爺好似也被鄒大人拉走了。再后來,聽說縣令帶著人下了山崖,這幾日應是能得到消息了。
“茗玉,你覺得菜菜還活著嗎?”
已經沉寂多時的九丫總算著了聲,頓時打斷了她的思緒。茗玉抹了抹眼角的淚,忙轉頭答道:“小姐,都說母子連心,奴婢相信,您能感覺到的!
九丫心頭一緊,幾日不見的淚無聲而落。
驛站北面的道觀也被那時的火事所累,幾棵古樹皆被薰得焦黑。茗玉決定去觀中看看,為的是求個答案。
夜色漸起,林中已經聽不見幾日前的喧囂,找尋的人應是去了崖底。推開道觀的門,正在打掃門庭的道士轉過頭來。
“又是求簽尋人的?”道士似有不爽。
茗玉點頭,苦著一張臉卻討好地道:“是的,還望先生幫我算算。”
道士嘆了口氣,撐著掃帚答:“先前已經有幾位來求過了,都是下下簽,只怕要尋之人是尋不著了,還忘居士不要再作糾纏。”
茗玉只當他無禮,頓時也上了臉,開口便罵道:“你這牛鼻子,怎么跟個酸書生一樣。他們是他們,我是我,不管你給誰算過,結果是怎么樣,我今日就要求簽。”
這心急之下,免不了竟動起手來,她一手抓住了對方的衣襟,拉著人便住殿中走去。道士哪里拗起過她,一邊走一邊道:“簽筒昨日被你們的人給燒了,那人還說我們的簽不靈,若不是我們拉著,只怕這三清殿也一并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