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不是好現象,也不知陷了多久,九丫終于在百忙中抽出一絲理智。本朝有賢者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此一想,她探了探舌頭,亦使出了一招攻其不備。
是啊,楊宇桓確沒想到她竟然如此主動。
一切似乎都很和諧,和諧得九丫開始呼吸不順,和諧得窗戶外傳來一場輕響驚醒了“夢”中的兩人。九丫一怔,這才發現自已犯了戰術錯誤。她猛地將他一推,和諧的氣氛頓時打破。
這負俗園許多人都知道,楊三公子很無恥,此時他便充分地體現了這一性格。看著九丫慌亂的模樣,楊三公子舔著嘴角笑,“這個證明如何?”
九丫如今只想做一件事,那便是——逃。她雙手有些發顫,順手將手中捏著的東西揉成了一團用力地扔在了他的身上。
“楊宇桓,你無賴。”
說完這六字,她轉身便跑。門是走不了了,但那窗戶是什么時候開著的,總算老天爺給她留了一扇窗,她感激涕零啊。
窗外蹲著的人正是好事者大志,他忽見九丫自房內跳出,暗覺事態不妙,貓著腰想遁,但還沒走出一步,窗邊卻已傳來一個聲音,“看夠了就想走,想去哪兒?”
大志慫著脖子回了身,“啊,我去將阿九追回來。”
楊宇桓頓時一笑,轉身進屋,“跑不掉了,由著她吧。”
大志總算松了口氣,幸虧公子心情好,否則自已一定會被生吞活剝的。
九丫一路從負俗園逃出,像沒頭蒼蠅一般亂竄的她終于在黃昏時稍微緩過神來,仔細一看,竟然到了西院。這一處都是小姐的閨樓,她如今男裝在身,實在不便在此逗留,轉身正要離開,忽然耳畔傳來一聲嘆息。
這聲音嬌柔中帶些無奈,無奈中帶些癡迷,想必又是誰為情所傷。九丫歪著腦袋尋著聲兒望了去。只見不遠處的樹下蹲著一女子,青絲上紅色的蛾兒隨風擺動,似要飛起來一般。她手里拿著根竹簽,正在地上寫著什么。
一時好奇,九丫輕聲走了過去,就著黃昏的最后一縷光仔細一看,那姑娘寫的竟然是一味中藥——柴胡。
柴胡,這可不止是一位中藥,對九丫來說這還是一個人,而對蹲在樹下這位來說亦然。大概是聽到動靜,女子已經轉過頭來。一張鵝蛋臉配上微微上挑的眉眼,稚氣中卻帶著一絲媚意,九丫斷定再長兩年,這女子便像是洞府里走出來的小妖精一般,大概得迷死臨安城多少英雄豪杰了。而這尚未長成的小妖精,正是楊府的六小姐楊繆繆。
與上次見面大概已有幾個月,但幾個月時間,楊繆繆卻大變樣了。從前的雙垂已經綰起,看來已是及笄的年紀,而那團子臉卻已顯消瘦,看來真是為伊消得人憔悴。
“你為何在此?”大概是九丫的眼神太過無禮,楊六小姐有些生氣,起身的同時,寫在地上的兩個字也被她抹了個干凈。
九丫嘆了口氣,轉身之際不忘道:“走吧,哥哥請你喝酒去。”
她隨便一說,楊繆繆隨便一聽,本來也就算了,可沒想到一直對自已頗有敵意的小丫頭真就跟了上來,而且還大步地領著她走了所謂的密道,其實就是一半人高的狗洞。
“你……真敢跟我去喝酒?”九丫挑眉,故作一臉痞意。
楊繆繆撅嘴,“有何不敢,你要敢對我做什么,我便告訴三哥。”
剛剛才逃出牢籠的九丫可不想再回去,她嘆了口氣,乖乖地去酒鋪買了酒。
如今日頭已經落下,臨安城華燈升起,照著治湖的柳樹,投下斑駁的光影,這樣忽明忽暗半露未露的色調,很適合喝酒,喝悶酒。
楊繆繆雖然年方十五,卻因為生母便是個不怎么靠譜之人,所以性格也隨了她,喝點小酒什么的不在話下。見酒已經買了回來,她搶著揭開蓋子兀自喝了起來。
九丫今日心里不痛快,本來是想找個人陪自已喝酒的,可如今看來自已的不痛快比起對方來說,什么也算不上。
“這么傷心?”九丫不由得問。
楊繆繆先前還不答她的話,但幾口下肚便有些管不住自已的嘴了,“我知道你們沒什么,他說那些都是騙我的。其實我知道,他一直喜歡著一個女子。雖然我沒見過,但是我知道,她定沒有我好。可是他卻死心眼,我對他做的,他都視而不見。我哪里錯了?”
九丫心里咯噔一跳,她當然知道楊繆繆口中的“女子”是誰,“是啊,我也覺得她沒有你好。”
“你見過她?”楊繆繆忙問,“她是誰?讓她出來見我,我要告訴她,她根本就不如我,至少不如我對他好。”
“她自已知道。”九丫擰眉道。
興許是喝得太急,楊六小姐頓時咳了起來,九丫見狀,嘆了口氣,伸手為她拂了拂背心,“其實,那是什么感覺?”
“啊?”楊繆繆已半醉。
“愛他,是什么感覺?”她笑問,有些方面她可不如這小姑娘。
“一種很奇妙的感覺。”楊繆繆放下了酒壺,“你會不自覺地想他,不經意地提到他,很想知道關于他的事,別人說他的不好你會生氣,看見他對別人好你會生氣。待在他身邊你會覺得安心,有事發生時你會第一個想到他,希望他能在第一時間出現在你面前。他為你做的所有事,你都會記得,哪怕是一些不經意的舉動。留著他為你買的所有東西,哪怕是不值錢的。”
先前還哭喪著一張臉的楊六小姐如今已笑如春風,依然有些稚氣的臉上有著一種動人的光彩。這就是愛!九丫的表情卻愈發的糾結,楊繆繆所說這些,似乎全中,似乎又一樣都沒有。琢磨了片刻,她終于開口問:“可是,明明想起一個人,也許是因為……嗯,討厭他。”
楊繆繆這輩子也就對柴胡動過情,所以九丫的問題她也有些懵,想了會兒,她靈光一閃道:“我娘說每個人的感情都會不同,就像我們府里火房的大嬸與大叔,兩個人沒有一天不吵吵鬧鬧,可是卻恩愛得很。我想那也是愛吧,哦,是了,娘說那是叫‘冤家’。”
九丫一口酒沒有喝順,頓時嗆得咳了數聲。這兩個字她曾在什么時候聽過?雖然覺得現在腦仁都浸在了酒里,可她依然順利地記了起來。那還是在城前巷子的事兒,當時她在醉仙居喬裝賣書,遇到楊宇桓的糾纏,回來后惴惴不安了幾日,順二娘便提到了些二字——冤家!想來那神婆還真神了,竟然一語成讖。
完了完了,怎么就是楊宇桓,而不是溫柔體貼的白尹。楊宇桓不是不好,可是總覺得他會使壞,一使壞,自已便休想占到半點便宜,這樣下去還不時時受他鉗制。九丫的腦袋已經糊成了一鍋粥,抓起旁邊的酒便狠狠地喝了一口。
“你想占我什么便宜,我讓你占如何?”大概是醉了一半,她腦海里竟然不自覺地勾畫出楊宇桓叉著手一臉壞笑答話的模樣。這男女相處,不是你強便是我狂,她自小她便下定決心要做那個強者,怎么著也要找個聽話的。可是,這是繼她借尸連魂后的又一個報應嗎?想到未來的日子,九丫頓覺得人生了無生趣。而自已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楊宇桓有特別的情愫?也許比她想到的更早。早于迦南坊,亦早于白尹。
她不甘地笑了起來,將壺中的酒飲盡拉著已經迷糊的楊繆繆朝楊府走去。
將楊六小姐送回之后,九丫轉回負俗園。今日的事兒,因為楊繆繆的醉話與那幾壺酒的作用,她也許想了個通透。可是臨到回了府,才覺得事情的關鍵似乎無關她想不想得通,而在于接下來要如何對待這事那人。
是去告訴楊宇桓,他今日所言極是?還是什么都不說,以不變應萬變?抑或是從今開始對他百般地好,用行動去回答?可是結果也許是這樣:第一種可能,被楊宇桓揶揄,從而失去尊嚴,從此在他面前抬不起頭;第二種,被楊宇桓逼著承認自已動情而失去尊嚴,從此在他面前抬不起頭;第三種,被他占盡便宜而失去尊嚴,從此在他面前抬不起頭。
好吧,其實結果就只有一個。如同身中三箭的九丫垂頭喪氣,終于聽著敲了二更的棒子。這個時辰楊府大多數人都已睡下了,而楊宇桓正好是個貪睡之人,所以他應該也睡了吧。想到這兒,她也打了個哈欠,覺得今日之事,明日再想也罷。
園門并未下栓,九丫輕聲推門而入,左右看了一眼。果然是都睡下了,園內沒有半點聲響,連廊下的燈也只剩了數盞,她吁了口氣,朝著自已臥房走去。然而就在她將要推門入房的一剎,一個陰森森的聲音破空而出。
“在園門外跺了這么久,總算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