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師父的目光之下,我深呼吸了好幾次,下唇也咬的微微發疼,“因為……我阿娘可能……沒死。她可能就被藏在乙渾府上。”
師父表情瞬間有些僵,他眸中閃過復雜的情緒。
像是有暗濤激流涌動在他眼底最深處。
他的呼吸都微微凌亂……這是他處事之上,最為失態的表情了吧?也不過僅此而已。
他很快就恢復鎮定,“你確定?”
“大概吧……”我說的并不肯定。畢竟我只見到了腰帶,只聽到了我爹的一番話,還沒見到人,一切也只是推斷而已。
且不能知道,這推斷是不是乙渾故意促成的誤導。
“玲瓏,給夫人更衣。”師父揚聲說道。
他不用丫鬟服侍,兀自開始穿衣。
玲瓏和綠蘿兩個丫鬟進來幫我梳頭更衣。
師父到底是不放心我的身體,硬是逼著我吃了一大碗羊乳杏仁羹,這才帶我蹬車而去。
一路上,我的心一時狂跳,一時似乎又不會跳了。
心情一時高漲在山頂,一時又恍惚跌入谷底……到底是該慶幸高興,還是悲痛絕望……我都不甚明了。
馬車一路疾馳,師父未曾催促,但趕車的驚鴻已經從我們的臉面上看出了焦灼之色。
他把馬車趕的飛快,只差插一對兒翅膀飛起來了。
“吁——”車夫和驚鴻一起勒停馬車。
驚鴻飛身跳下車轅,他轉身來到窗邊,伸手要掀車窗簾子的時候。
師父卻猛然伸手,抵住車窗。
他俯身靠近我,目光灼灼的盯著我的臉,“瑾瑜,你準備好了么?”
我吸了口氣,連連點頭。
“你知道要準備什么嗎?”他遲疑的看著我。
我艱難的咽了口唾沫,“我阿娘在我心里,已經死了十年了……一個十年間都不存在的人,如今突然有了消息……而后再突然逝去。這、這和她在十年前就已經死了,有什么區別呢?”
師父目光凝在我臉上。
我垂下眼,避開與他對視,“真的,我就當是假的,就當十年前她已經撒手人寰……如今不過是我的仇人死了。就是這樣……”
師父緩緩點了頭,這才松了抵在車窗上的手。
我忙推開車窗,掀開簾子往外看。昔日輝煌的乙渾府,如今被一層層的禁軍圍的水泄不通。
昔日燦爛生輝,上書“乙府”的金匾額,如今也被撤下,砸爛在地上,金字已經被踩踏的臟污變形。
乙渾府占地頗廣,或近或遠的地方,還有零星的刀劍之聲傳來。
師父說的不錯,還有些人在負隅頑抗。
別說身在乙渾府的人,無法接受朝夕之間,天翻地覆的劇變。
就連我這旁觀的人,看著眼前的景象,也覺得難以置信。這真的是那個在京都咳嗽一聲,就如同打擂一般的乙渾府嗎?
不管有多大的權勢,一旦中招,就人死如燈滅嗎?
即便是乙渾,也躲不過頃刻間倒塌的命運嗎?圣上若真的為了我母親,就能下定如此決心,不惜動如此干戈,他以往何需忍耐乙渾那么多年?
記得前年年宴上,我師父遇襲,我斗膽質問圣上的時候,圣上還語透無奈的說,他忍著乙渾,是不想讓百姓受亂世之苦……
“里頭……是什么情況?”我清了清嗓子,問站在窗外的驚鴻。
驚鴻隨手抓了一個侍衛過來回話。
“稟國師大人,從昨夜亥時至今,乙渾府繳械投降者有百余人,戰死二百余人,如今只剩下零星叛亂,不成氣候……”
“乙渾死了!”侍衛話未說完,遠處就傳來吆喝之聲。
“乙渾的尸體找到了!”
“乙大將軍已經死了!”
這聲音如浪潮一般,一波蓋過一波,由遠及近層層疊疊。
我臉面一僵,登時鼻子一酸,就想落淚。當然我不是為乙渾惋惜,只是單純的想哭。
原來報仇……是這么簡單,又是這么無趣的一件事。
他死了,那些恩恩怨怨,那些里不斷的仇……是不是也就永遠的畫上句號了?
“我想去看看……”我沒落淚,不管是因為高興,還是悵惘。我答應過師父,不叫自己受情緒的影響,不能食言。
今日師父一直和我唱反調,唯獨這次除外,他立時握住我的手,比我還堅決,“是該好好去看看。”
咦?他這話怎么聽起來意味深長的?
我側臉深深看他一眼,“師父?”
他卻握著我的手,穩穩當當的把我扶下了馬車。
乙渾的尸身被安置在正院廳堂之中,我與師父攜手并肩的行進中,看到無數的尸首到伏在地……我第一次,第一次真真正正的體會到了戰爭的無情。
那倒在地上的面孔看起來有些已經人到中年,有些還十分年輕,正是大好年華。
可他們倒在血泊之中,無聲無息。
那侍衛說,乙渾府戰死二百余人,他沒說的是,圍剿乙渾府的禁軍中,也死了幾百人……
血腥之氣,彌漫在整個京都的上空,叫人的鼻腔已經麻木了,再也嗅不到旁的味道。
乙渾府的雕梁畫棟之上,遍布暗紅的血,丑陋的刀劍傷痕……
昨夜之前,這里該是如何的富貴安逸?昨夜之后,這里只剩一片死氣,以及無數枉死的冤魂……
“瑾瑜。”師父似乎察覺了我情緒低落,他猛地握了下我的手。
我趕緊大氣精神朝他點頭,“沒事,走吧。”
我告訴自己,人各有命,生死在天,這是誰也不能更改的,我只能眼見,卻不能避免。
不再左顧右盼,不再為生死抱屈抱憾……我行走的速度快了許多,也不知是不是一種逃避。
師父順著我的步速,帶著我,徑直入了廳堂。
廳堂里站了兩位大將,他們身邊就是一具蓋了白布的尸首。
我渾身僵硬的站在廳堂門口,再也邁不動一步。
人已經走到這兒了,我卻還是不敢相信,那個威風赫赫的乙渾,他會就這么倒下了……并非我不想他死,只是我覺得事情簡單的讓人難以置信。
師父放開我的手,獨自上前,他彎身要拉開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