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小廝跑遠了，我才輕嘆一聲，對驚鴻說道，“背靠大樹好乘涼，這話真是不假。扯了國師府的大旗，處處都有優待啊？”

驚鴻瞥了我一眼，又轉開視線。

我沒說的是，什么時候我若是能不靠旁人的名頭，只靠我自己，就能讓人這樣敬重，不敢欺辱……那才是真的強大吧？

小廝喘著氣，蹬蹬蹬又跑回來的時候，我正低頭思量著，會不會有那么一日，我也被人這般敬重著……

“小姐息怒，都是小人糊涂……”小廝按著胸口急喘，“是小人聽錯了老爺的吩咐，小人幫您扶著嬤嬤，回去安歇。”

他朝國師府的車夫手里塞了個大荷包，鼓囊囊，不知藏了什么好東西，“勞煩您跑一趟，這是阮府的一點心意，請您務必收下。”

我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阮家對自家親生的女兒，還不如對國師府的一個車夫客氣……世間情誼這么淡薄么？

車夫捏了捏荷包，看了驚鴻一眼。

驚鴻朝他點頭，他方才駕著車離去。

小廝長松了一口氣，當真要替我攙扶蓮嬤嬤。

“不必了。”我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竟是這么清冷，“替我去謝謝爹爹吧。”

驚鴻上前揮開小廝的手，小廝躬身立在原地。

因為國師那一番話，晚間的飯食，我不敢再讓蓮嬤嬤用。

我和驚鴻對著食案上的杯盤碗碟，也握著筷子踟躇不敢下嘴。

“啪嗒”我把筷子一扔，“不就餓上一頓么，以往挨餓的時候還少么？少吃一頓死不了。”

我起身離開食案，驚鴻盯著我看了好一陣子，和綠蘿一起把食案抬走了。

他和綠蘿后來用飯了沒有，我不曉得。

但我是愈發期待夜晚的降臨，因為，國師說，他今晚回來。

黑夜里，人心會變得柔軟，氣氛也會無比的曖昧……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期待，他給我一個放心的答案，還是在期待別的什么……

只是每每想到夜里要與他相處時，我心跳就會不由自主的加速。

蓮嬤嬤沒吃晚飯，還鬧了頓脾氣，我沒讓旁人上前，自己坐在她身邊，聽她抱怨，聽她數落我。

她撒了一頓邪火之后，含著淚睡下了。

我又陪了她一陣子，急不可待的回了自己的房間。雖然我知道，國師不可能來的這么早，起碼要等阮府的人，差不多都睡了以后吧？

可我還是忍不住去等他……唯有這樣才能安心。

我和衣躺在床榻上，門關著，沒上門閂。窗子半開著，風吹動扇窗，呼呼作響。

時不時的我就睜開眼睛去看，卻又總是忍不住失望。

記得我以前對他是避之不及的，什么時候竟如此期待了？

我正暗暗懊惱自己的轉變時，一道好聽的聲音從暗沉的屋子里傳來，“睡著了么？”

我忽的從床榻上坐起來，他長身玉立，披帶月光站在我床尾不遠。

“國師夜訪，是要告訴我什么？”我壓低聲音問道。

“你起來，隨我來。”他沖我勾了勾手指。

我就像是被他勾了魂兒一般，老老實實的跟在他身后。

他走路分明沒有我這般小心翼翼，可偏偏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倒是我，縱然點著腳尖，卻還是有輕微的腳步聲。

他徑直來到廚房。

廚房的門是上了鎖的，我看他修長的手指捏著那銅鎖默默出神，忍不住小聲說，“我去拿鑰匙……”

話音未落，卻見他從懷里摸出了一根細長的金針，捅進鎖眼兒里，一番捯飭。

吧嗒，鎖開了。

我愕然看他。

他銀面映著月光，顯得整個人都極其平靜。

我跟著他進了廚房以后，忍不住問道，“國師大人，有什么事兒是您不會的么？”

他愣了一下，回頭看我，廚房屋檐低矮，月光沒照進來，我看不清他的眸色，只聽聞他聲音格外低沉悅耳，“有啊。”

“嗯？什么？”

“如何走進你心里。”他說完就轉過身去查看廚房的東西。

我卻全然僵在那里，不知所措。整個低矮的廚房里，似乎都是我隆隆的心跳聲。他這話是什么意思？他……他對我有不一樣的感情么？可是當初，當初他親口說，我是毒藥、是武器，他利用我的心思是明白著的。人只會愛上和自己相當的人，怎么會對“毒藥、武器”動真感情呢……

我一遍一遍的告訴自己，千萬不要誤會，不要多想……

“這是什么？”他指著一個大陶罐，忽然問道。

我按住心口，視線飛快的瞟過他的臉，落在他面前的陶罐上，“這是廚娘家里人送的鹵汁，有了這個鹵汁，普通的菜肴都能做的格外美味。”

看他一直盯著那鹵汁，我心頭一緊。

“是這鹵汁有問題？莫非，是廚娘故意害蓮嬤嬤？”

國師沒理我，卻是尋了一只干凈的勺子，舀了一勺鹵汁品了品。

我盯緊他的臉，等著他的答案。

“你說這鹵汁是她家里人送來的？”他問。

我想了想，重重的點頭。

“平城有個習俗，不知你聽過沒有，說是藥渣要倒在路上，被過路的人車踩踏輾軋，才能消除晦氣讓藥更為有效。”他緩緩說道。

我點點頭，“聽過。”

他前言似乎不搭后語，我有些跟不上他的節奏了。

“阮府的藥渣一般倒在哪里？”他問。

“后門外的小巷子里，藥渣太難看，雖然前門外行人多，卻也不可能倒在前門……”

我話未說完，他忽然抱著我旋身而起。

夜風呼呼的刮過我的耳畔，我抱緊了他的脖子。

衣料單薄，我能感受到他的體溫，甚至能感受到他衣服下頭，隆鼓的肌肉線條。

他的懷抱滿是陽剛之氣，被他抱在懷里，即便是與屋脊之間輾轉跳躍，時不時就有強烈的失重感，可我心里竟無比的安穩。這種安穩安心的感覺，自打我阿娘過世以后，我就沒有再體會過了。我一直希望，有一個人，能給我這樣的感覺，讓我可以全然的依靠……

他忽然落地，放開手。

我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

“這就是？”他盯著地上散落的到處都是的藥渣。

我吁了口氣，點點頭，“是。”

國師平日里是極其矜貴的人，從他的做派，他府上裝潢就不難看出來。

可他此時卻毫無嫌棄之色的蹲在地上，一個一個的細細檢察那藥渣。

藥渣看起來黑漆漆的，散發著古怪的味道，有些藥渣不知被多少人踩踏過，沾了許多的灰塵污物。可他竟渾然不覺般撿起來，放在鼻端輕嗅。

他修長的手指在月光下看起來，干凈美好，我莫名有股沖動，想要上前拍掉他手里那臟臟的藥渣子。

“沒錯。”他忽然輕嗤一聲，從自己懷中掏出了一方凈白的帕子，鋪在地上。

“什么沒錯？”我蹲身在他身邊。

他忽然把手伸向我，我也本能的向他湊過去，許是我動作太猛，他的手指沒停住，蹭在了我的唇瓣上。

他手指溫熱，卻有些粗礪之感。

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沒有立即拿開手，卻是在我的唇上輕輕摩擦了幾下。

我直覺渾身的血都沖到了腦門兒上。

“真軟。”他輕笑，“很潤。”

我腦袋里嗡嗡作響，伸手拍開了他的手。啪的一聲，我手掌都打疼了。

他到沒在意，收斂了調戲的語氣，“嗅出來了么？”

“……”我只顧胡思亂想了，哪有功夫去注意他手上的藥渣？

“這藥渣上，帶有那鹵汁的味道，看來是怕被人發覺，所以故意將藥放在鹵汁里煮了。”他從地上撿起一塊又一塊的藥渣，放在鋪開的帕子上。

我正要問問他，這是什么藥。

他卻忽然收起帕子，“有人來了。”

他摟著我的腰，猛然躍上墻頭，又借勢跳上一旁碩大的老槐樹。

老槐樹的葉子在風里沙沙作響，我屏住呼吸，瞧見一個嬌小的身影快步從遠處的角門外，小跑而來。